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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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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建成的“吳郡書院”,沿用了漢代以來地方官學規制[1],占了吳郡治所吳縣位置極好的一塊。左邊是吳縣府衙,右邊是陸家祖宅。

孫婺與孫尚香進入書院,木質結構的正廳外刷了朱紅色的漆,屋頂鬥拱飛檐,頗為氣派。

看著眼前的書院,美好的學生時光恍如昨日,孫尚香眼裏不自覺湧起淚。

她將書院裏裏外外摸了一遍,最後跑到院子裏一只大水缸前,將水面上的浮萍全部撈起,又驚喜地和孫婺說:“阿姊,我的魚還在,沒有死。”

六十一年像是白活,她舉止仍活脫脫一個嬌憨少女,將手伸進水缸,和她的魚打招呼,“又能和你們再見面,真的太好了。”

見她這興奮模樣,孫婺忍不住問道:“你的魚還記得你嗎?”

“或許吧。”孫尚香一邊捉魚一邊說,“只是它們又不能說話,不能與我敘舊。”

紅色的魚搖擺著魚尾,從孫尚香指尖溜走,逃命似的潛向水缸深處。

孫婺看著眼前場景,隱約記起從前,笑道:“看來是記得你的,它們待你一如從前。”

“倒好像你知道我從前什麽樣似的。”孫尚香說笑著擼起袖子,手繼續往水底探去。

“我自然是不知道,哪能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好運氣,能重生一回”

說完,孫婺在正廳門檻上坐下。

面前場景於她也不算多麽陌生,故地重游,這時或許該覺得恍如隔世,然而這“世”隔得太多,她完全沒了孫尚香那樣的興奮感。

這兩年再沒出現什麽能夠記得前世的人,所有事件都已完成,距離陸績長大還要九年,剩下的又只剩等待。

書院的晨光千篇一律,孫婺感到有些無聊,從袖口拿出一枚毽子拋著玩。

孫尚香與她的魚敘舊完畢,坐到孫婺身邊說:“要是我能不停地重生,不停地回到這個年紀該有多好。”

“那你可能會瘋掉。”孫婺回答她。

孫尚香不以為意,只以為孫婺不愛讀書,從半空中接住拋起的毽子,又塞進她手裏,安慰她道:“阿姊,讀書沒你想的那麽乏味。何況書院建成如此艱難,兄弟們想來都不能,你也該珍惜。”

事實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美麗。孫家兄弟們不能來讀書,其實是因為孫策南下缺人手,男孩子們難免要早些背上官職,屬實拔苗助長了。而孫婺和孫尚香這些只有聯姻時才能發揮出作用的女孩們,放吳縣來養兩年也無大礙。

女子無用,這世界的人自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孫婺便敷衍孫尚香道:“該珍惜的我自然會珍惜。”

忽然書院門口傳來嘈雜的人聲。孫婺轉頭望去,原來是老同學,顧家與張家的幾個孩子。為首之人是顧邵,他如今十五歲,與他父親顧雍長了一張相似的圓臉,慈眉善目,看著很是寬厚和氣。

顧邵待人進退有度,不卑不亢與他們行禮後,往正廳裏打量一番,見沒有別人,又說:“伯言與舅父原來都還沒來嗎?”

孫尚香對老同學很客氣,笑著點頭道:“分明住的最近,他們卻總是最晚來的。”

顧邵咧嘴笑道:“先生大約也要來了,我去將他們倆請來。”說完便往院外而去。

顧邵這一走,剩下的人木頭似的佇立在院中,面面相覷無所適從,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

其中緣由不難猜。作為孫家人,作為女子,孫婺與孫尚香兩個人與“吳郡書院”四個字實在格格不入,免不了叫其他人暗自議論。

不多時,又來了幾個吳郡世家子弟,書院一時變得嘈雜。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世家大族們子孫多了,實則也魚龍混雜。

有人竊竊私語道:“聽聞交趾風俗,男女集會,自相可適,便可認作夫妻,不必過問父母。又說日南郡男女皆裸體,不以為羞。世間既有那般女子,眼下有這般女子又何足為奇?”[2]

這話說完,幾人之間傳來一陣哄笑聲。

孫尚香心大不曾發覺,孫婺心中卻在冷笑。

記憶中確實要上演這一出。

上一次她沒準備,白白被罵了,因著聲音小又沒找著說話的人,結果一腔怒火無處發洩。這一次她特意留心,暗自盯著人群,總算抓住了這個嘰嘰歪歪的小人。這人十四五歲年紀,個子不高,青春期到了,紅鼻子腫的像草莓。

記憶裏他是朱桓的某個侄子,無名小輩。

手中掂了掂毽子,她站起來,將毽子往上空一拋,一個掃堂腿,將毽子踢了出去。

本是出其不意,可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又一陣腳步聲,紅鼻子立即轉頭去看。這微小的偏差使毽子擦過他的臉頰,只留下一道血痕。

孫婺正覺可惜,“啪”的一聲,毽子卻被人接住了。

孫婺朝書院門口望去,陸遜筆直站著,手中正握著她的毽子。陸績顧邵在他身側。

兩年多不見,陸遜長得雖然愈發俊秀淩厲,而此時再見面,他卻仍與這一世皖口初見一樣,沈著臉憤怒看著她。

又是這樣。

按他最珍視的陸家家風,孫婺若是順著他的脾氣,或許能得到忠犬一只。但經歷了這麽多,現在看他這滿身的刺,孫婺恨不得一根一根拔掉。

院內一時寂靜無聲,孫婺看著陸遜,挑釁道:“原來來了一只喪家……”

“阿婺!”

她的話被打斷,陸績接過毽子屁顛顛跑來遞給她,“你踢歪了。”

福娃陸績雖然長高了一些,臉也不如從前那樣圓。但因為他本身就好看,孫婺一見就舒心,想著“喪家之犬”這種刻薄的話誤傷了陸績可不好,她目光從陸遜身上掠過,笑道:“那我再來一回。”

笑著從他手中接過,她拋起毽子,來了一記淩空抽射。

毽子由兩枚五銖錢與布片制成,有些分量。紅鼻子此前被毽子劃傷的地方流了血,尚還捂著臉呼痛,這一次毽子已“咚”的一聲,砸在了他腦門上。

被毽子擊中,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直接摔倒在地上。他額頭迅速鼓起抱,繼而疼出了眼淚。

紅鼻子一手捂臉,一手捂頭,恨恨道:“鄉野、鄉野……潑、潑婦!”

“我挺你前番言語,又是交趾風俗,又是日南民風,還以為你博聞多識,原來罵起人來只會這兩句嗎?”

孫婺走到他身邊,一邊屈身撿起自己的毽子,一邊又說:“看你年紀不大,我好心教導你一回。”

紅鼻子看到毽子又回到她手裏,嚇得趕緊往後爬了兩步。

而孫婺只是掂著毽子,在他身前站定,“首先,這書院是我兄長所建,不建在曲阿卻建在吳縣,是他心胸開闊想要惠及你們吳郡子弟——此前吳郡可連一座像樣的書院都沒有。”

孫婺往前走一步,紅鼻子便往後退一步。

“其次,你似乎看不慣我與舍妹入學。可先和熹鄧皇後[3]也曾開設邸第,教導經書,五歲以上,不論男女,皆可入學。況且我與舍妹入學,是得了王景興首肯的。王景興是誰?他師從太尉楊賜,通曉經文,又深受百姓愛戴。王景興都不曾說什麽,你這小小白身,也敢議論?”

孫策攻下會稽時,將王朗王景興抓來奉為上賓,軟硬兼施讓他當了書院的先生。

當然,孫婺表面說的是女子上學的事,實際當然是孫策“亂臣賊子”的事實——吳郡子弟不服孫策,可既然漢臣王朗都服了,你們這群尚不曾出仕的百姓,還敢不服?

她的性格和孫策更相似,喜歡武力威脅。這一番警告的話說完,院內的世家子弟個個目光低垂,不敢多言。

她再看向陸遜,他卻仍是不為所動的樣子,滿身刺,毫不收斂。

他這反應也不算出乎意外,孫婺沒有孫權那樣的好脾氣,也沒有孫權那樣的耐心。既然其他人都暫時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了,她也放棄給陸遜順毛,揮了揮衣擺,趾高氣揚率先進了書院正廳。

作者有話說:

[1]漢代要求各級地方政府普遍設學:設在郡國的稱為“學”,設在縣(縣、道、邑、侯國)的稱為“校”,設在鄉的稱為“庠”,設在村落(“聚”)的稱為“序”。這邊直接說書院,算是私設吧。

[2]交趾、日南風俗出自《三國志·吳書·薛綜傳》

[3]出自《後漢書·卷十·皇後紀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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