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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無恙 ...

我叫夏無恙。

名兒是師父給的,師父是個學醫的。

在我看來,師父是個深居谷中不喜世俗、但心底又著實良善的小老頭,不然他怎會收留我這個小棄兒?後來我隨人在江湖上混了些時日,聽聞江湖上曾有個毒辣腸子的神醫,其人不受醫德束縛,救人全憑心情,在疑難雜癥面前,人們除了垂淚乞求他偶爾慈悲出手,無可奈何。江湖上的人大都是厭極了他。是以,當得知那個人們談論起來總要止不住嘆息的神醫喚作江念白時,我端著茶水的手不禁一顫,碎了青花杯子。

江念白?這,是我師父的名兒。

彼時,師父他老人家已仙逝了好久,我沒能從他口中得到證實,除非他親口訴說,否則我是不會信這個教我識字教我醫術教我良善的好老頭在人們心裏會這般不堪。

他是多好的小老頭啊,笑瞇瞇的,從不大聲說話。某年的夏至,他向仙翁般一襲白衣出現在我面前,他說,孩子,跟我回谷吧。我瞧見那幾個跟在他身後喊師父的人雖是神色怪異,但都是穿著體面唇紅齒白的模樣,也就歡喜地猛點頭,好,我跟你回去,師父。很久以後我想起了這些,我才懂,那些怪異的神色有的是嫌棄,有的叫不甘,有的是不屑,有的叫怨毒。

師父給了我“夏”,他說,我們在夏至日遇上,你便隨了年季姓夏。這就是我這個父母不明的棄兒的姓氏由來,這也是我能記住那天是夏至的緣由。

師父賜了我“無恙”,他說,孩子,你命定一生漂泊居無定所,許還要孤苦無依,師父改不了你命,只為你祈今生平安無恙。

他說得很真很誠懇,我望著他花白的胡子和線條堅毅的滄桑面容,眼角濕潤了,除了阿楊,從來、從來沒人對我這麽在乎……我對著在眼中模糊掉的人影說,這就夠了師父,這世上,除了阿楊,再沒您對我這麽好的了,飯香,衣暖,無恙已是滿足。這一句我也說得很真很誠懇,羽睫下刷刷滾著淚。

師父卻愁苦地斂起眉頭,好久都沒松開,他說,無恙啊,師父教你醫術,不為你一朝懸壺濟世,但望你能護住自己,為師已老,對你再好也沒用啊,能護你幾年?不久就該隨你那阿楊到閻老頭那兒報到嘍。

想到阿楊,我感到深深的恐懼,那比找不到吃食的恐懼來得還要深刻的。

阿楊是個老乞丐。外人前,她喊我二丫頭;無人時,她喊我小主子。當時我年紀尚小,整日只期哪天能得以溫飽,自不會懂也沒心思去懂這“小主子”三字都是些什麽人用的,還一度以為這是與“二丫頭”性質相似的詞。阿楊生前

1、夏無恙 ...

總要把討來的吃食分大半給我,餿掉的半碗飯粒、變味的半塊饅頭、朱門施舍的殘羹……若不是靠著她得來的施舍物過活,城裏決計會多一具小乞兒的枯骨。是的,在師父領走伏在阿楊發臭的屍體上哭的我之前,我是個面黃肌瘦小乞兒,也是個小棄兒。

“生前”,這兩個可隔恩隔仇隔義隔怨,隔斷千種恨萬般愛的字眼,我是怕了這兩字,阿楊已被它們隔斷在我看不見的世界裏,師父也要被它們隔斷了麽?

那天,借著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握緊了拳,赤著臉紅了眼對師父吼道:我不允。

然而,師父就是師父。

師父是天。

師父是地。

師父若說自己該找閻老頭報到,那縱是誰也違不了的。

師父若說我也該隨他一起報到去,那我決計就不會在世上久存了。

五年後,一語成讖,他駕鶴西歸。

白天時明明還在微笑著問我明日生辰可有什麽想要的,日將落時見了個來客,只來得及對他說了句“那一切就交予你了”,就漸沒了氣息,褪了皮肉,化了白骨,只餘一抔白色粉末。我手足無措,慌亂了手腳,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師父仙逝,那些個本就對師父偏愛我意見頗大的同門們迅速結成了聯盟,他們持著刀劍毒物,步步逼近。

他諂笑,師父是不是留了秘籍給你一人偷偷學啊師妹?

她凜然,是你害死了師父,夏無恙,你不再是藥王谷的弟子!

他冷眼,早知道這小乞兒是掃把星了,師父還當個寶留著。

她憤恨,你這小乞兒真毒,死不留屍這種事也對師父做得出來!

那年,師父已是九十八高齡;那天,是夏至日,是師父給我的生辰。

師父不在了,那些同門們一個個原形畢露,我步步後退,被逼至墻角,再無路可退。

我聽到他們中有人提議要將我淩遲以告慰師父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有人說應將我五馬分屍以洩師父他老人家的怨憤,他們一個個說得正氣凜然煞有其事,像師父真的囑托他們要將我淩遲將我分屍了般。不對,不對,我知道他們都是錯的,因為,那時師父問我生辰想要什麽,我反問他想要什麽,他說的是要我今生平安無恙,跟著來客離開藥王谷。自然,那時我是不會拿它當正經話來聽的,他之前也這麽說過幾次=回,但因他年事已高,我只當他頭腦混亂了開始胡言。

在我以為在劫難逃的時候,一個清越的聲音打散了這些像討論晚上吃什麽般討論要怎樣將我推入地獄的同門們的註意力。

1、夏無恙 ...

他說,誰若動她一分損她一毫,我便讓你整個藥王谷活葬在黃土底下。

霎時眾人都噤了聲,許是這話語太過震撼,一時沒人回過味兒來,團團圍著的人墻竟自覺分出道來給他讓了路,透過指縫,我看見一個宛若天神的男子朝我走來。也就是那時,我無師自通,懂了書上劍眉星目仙風道骨說的就是為眼前這人的景象。

我認得他,他是那個“來客”。

他說,無恙,我帶你走。我說好。似不會水之人於汪洋中撈到漂浮的木塊般雙手扒上他向我攤來的手掌,攥緊了,在眾人眼下堅定地一步步跟隨。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咒罵了一聲,如晨鐘般驚醒了大家,然後我就看到刀劍的寒光爭先恐後地在我眼前掠過,毒物暗器一一不擇手段地被擲到我面前,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但又很快被那人微微上揚的唇角平撫了。

他問,怕麽?

我眨眨淚汪汪的眼,很誠實地點了頭,心下卻是很明白,這次我決計是死不了的。

後來,他果然是保我二人安然出了藥王谷,站在谷前,他揮劍劈落一塊巨石,封住了進谷唯一的路。將那群不擇手段的同門們留在谷裏,我沒有異議,但,畢竟,這谷是師父給了我五年安樂生活的地方啊……心裏不免有些悵然。

我沒攔他,想我也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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