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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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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蘭朝樹叢間望去,樹影晃動,確是有人的樣子。

想不到這樣的天氣,還有人出行。

“娘娘,奴婢去叫那人把轎子讓給娘娘。”頌芝一路小跑著過去。

年世蘭沒有阻止,算是默許了這一行為。

頌芝跑得風風火火,等跑到了拐彎處,轎子就愈發清晰了。見走在轎子旁的打傘之人是蘇培盛,頌芝面上一喜,興沖沖地在轎子斜前方跪了下來。

“皇上。”

轎子戛然停下。

“怎麽回事?”胤禛問道。

蘇培盛湊近轎子的窗口:“回皇上,是頌芝姑娘。”

轎簾在下一瞬間掀開。胤禛探出頭,他看了一眼跪在雨中的頌芝,頭發完全粘在了臉上,衣服已淋透,身子在風中微微顫抖,眉間已蹙了起來。

“怎麽了?”

“娘娘途徑禦花園,怎料下起雨來,只好在這園裏的亭中避雨,誰知這場雨下到如今都沒有停下的趨勢,遣去的奴才至今未歸,碰巧遇見皇上,奴婢鬥膽,想請皇上載娘娘一程。”皇上素來重視娘娘,斷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頌芝暗暗竊喜自己能替娘娘多掙一個陪在皇上身邊的機會。

“蘇培盛。”胤禛沈聲道。他只比了個手勢,蘇培盛已會意。

“麻煩頌芝姑娘帶路。”回頭又催促轎夫,“動作都利索點。”

頌芝只覺心頭歡喜,身子也不覺得那麽冷了,連腳下的步子都邁得更利索了。她比任何人都要先一步朝亭子奔去。

“娘娘,娘娘,您瞧奴婢把誰……”聲音戛然而止,頌芝睜大眼睛,呆楞地立在雨中。

空蕩蕩的亭子,孤單地佇立在風雨中,哪裏還有什麽人。

蘇培盛等人緊跟著到了。“頌芝姑娘,華妃娘娘呢?”

頌芝茫然搖頭:“不可能啊,娘娘明明在亭子裏的。”

這亭子四面透風,本是作夏日納涼的,簡簡單單的一層,站在外頭就一目了然。蘇培盛還想責問幾句,卻見胤禛猛地掀開轎簾走了出來,面色同這陰沈的雨天如出一轍。

蘇培盛也顧不上其他,趕忙打了傘撐在胤禛頭頂,跟在身旁。

方才的話,胤禛顯然也是聽到了。他也不再責問頌芝,環視一周,竟棄轎疾步走了起來。

蘇培盛大驚,小跑著才勉強跟得上步伐:“皇上,什麽人都沒您的身子要緊,這裏風大雨大,皇上還是回轎子裏去吧,興許已經有轎子把華妃娘娘接回去了。”

胤禛充耳不聞,只繼續走著。風雨大作,地面上隔幾步就積起一塊塊水坑,踩在腳下叫鞋底禁不住打滑,池子裏的水距岸邊越來越近,像是要溢出來,呼呼的聲音,那是風在叫囂,連胤禛都能感到侵人的寒氣,他不由低咳了幾聲,眉心卻蹙得更緊。

蘇培盛愈發擔心:“皇上,快回去吧,您這幾日看折子看得晚,本就身子虛弱,要是再受了寒,可就是奴才的罪過了,還是回去吧。”

聽著這話,胤禛只覺得心中愈發苦澀。

她是在逼他。

胤禛加快步伐,終於在繞過假山之後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身子全都遮擋在袍子中,雨依然很大,腳下的步子不見絲毫猶豫。

胤禛面色鐵青,幾步上前,一把拉過那人,拉到自己眼前。

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微微開合的朱唇,果然是她。

“朕送你回宮。”

年世蘭側過頭,不去看那雙眼睛,滂沱的雨中,景物始終都看起來朦朦朧朧的。

“蘇公公,皇上這是要去哪?”她並不回應他說的話。

“皇上正要去看望三阿哥。”

年世蘭挽起一個笑容:“皇上同臣妾並不同路。”

胤禛抿著嘴,眼神註視著年世蘭的臉,手上的力道又多加了幾分。

“跟朕回去。”

年世蘭仍是笑著:“臣妾方才已經去看過三阿哥了,正是從那裏回來的,恕臣妾不能陪皇上同去了。”

胤禛的語氣不容置疑。“朕陪你回翊坤宮。”

年世蘭臉上帶著一絲倔強:“三阿哥是皇上的長子,皇上理當先去看三阿哥。”

除了最初見到他時的驚慌,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胤禛只覺得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緊,只恨不能握得更緊一些。

二人就這般僵持著,那一把傘,遮在兩人頭頂,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內,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良久,胤禛低嘆一聲。

手上的力道終於松開,年世蘭只覺得身體裏的所有力量在這一刻都被盡數抽走。她不敢擡頭,不能擡頭,也不可以擡頭。這外頭的雨太大,她怕一擡頭,雨水就毫無防備地落進眼睛裏。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天旋地轉,身子已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四目相對,天地間的雨水全都落入眼中,從眼角滑落下來。

轎夫們早已擡著轎子跟了上來。胤禛抱起年世蘭走入轎內,轎子再次移動,目的地卻改成了翊坤宮。

“為什麽騙朕?”胤禛凝視著年世蘭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在怨朕,是嗎?”

是怨嗎?怨他狠得下心給她歡宜香,怨他至死都不願來見她一面,怨他明明心裏沒有她卻讓她真心錯付……她是怨他,可她更怨自己。怨那個重生一次都還不死心的自己,怨那個明知道他心裏有別人還放不下的自己……她再也避不開那對眸子,那裏頭不是恨,不是怨,是心疼,是憐惜,是讓她心驚的悔意。

他在後悔什麽呢?

天上落下來的雨已經被轎子給遮住,眼裏的雨水再也無法遮掩。

胤禛在她耳畔輕輕問:“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年世蘭再也抑制不住,埋在他胸前低低啜泣。她確實是忘記了那麽一段時間,可在聞到歡宜香的那一刻,所有記憶都如潮水般再次湧現。那個味道,她是化成灰都難以忘記的。她原本想,就這麽一直假裝忘記下去吧,所謂重生,不過是要讓她看清,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是根本無法得到的。

所以她假裝不在乎地幫別的女人晉位,假裝不在意他究竟心裏有沒有自己……她怎麽就忘記了,自己這兩世的所有喜怒哀樂,其實只是他罷了。

胤禛捧起她的臉,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珠:“你不適合說謊,所有的情緒都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前次你來見朕的時候,就不敢和朕對視,那時候,你已經心虛了。朕只是在等,等你什麽時候願意告訴朕你已經想起來了,卻一直等不到你。那麽,只好朕先來找你了。”

既然你不肯先低頭,總歸要有一個人先低頭的。這一回,他先沈不住氣來找她了。

“可是,臣妾很貪心呢。”帶著眼中的淚光,她忽然低低笑了起來,“臣妾從來就不是個大度的人,臣妾不喜歡和別人分享皇上的心,臣妾也不喜歡從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臣妾還怕終有一日年老色衰,從此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怕臣妾的哥哥不懂事,什麽時候冒犯了皇上,皇上不得已只好放棄臣妾……”有些事情,不想起來,心裏空空的,仿佛少了點什麽,一旦想起來,卻又堵得難受。

她又笑了起來:“臣妾知道,帝王之愛,怎麽可能只屬於某一個人。能得皇上寵幸的,必然都是有夫妻情分在那裏,再加上那些有子嗣的妃嬪,皇上又如何能不管不顧。三千寵愛在一身,臣妾是不怕背上紅顏禍水的名頭的。可是,臣妾要的,皇上您給得起嗎?”這些都是她切切實實所在意的,從前她藏在心裏,如今她只想全部告訴他。

胤禛顯然一時語塞。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是個理智的人,理智地看待各種問題。哪怕是對於感情,再難舍,也能夠藏進心底。但他清楚地知道,年世蘭對於他來說,和旁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她說的那些問題實實在在,江山?美人?從來都是道最難解的題。仿佛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般,非要舍其一才能取另一。

但他確有一絲欣喜從心底緩緩流出。感情從來都是需要兩個人共同維護與經營。他知道他們二人之間存在著問題。可她不說,他也不說,久而久之,這些問題就成了成年舊疾,再想要根除就難上加難。而今,她對他完全敞開心扉,他完全可以去嘗試,去挑戰,去解決這些問題。

“朕不會負你。”胤禛凝視著她,“也會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

他願意盡他所能滿足她,縱容她。可他眼下能承諾的只有這些。有些事,他無法預料。即便承諾了,也只是在騙她。

他知道,她亦知道。

也許有一天,等他不是皇帝了,她不是華妃了,他不是九五之尊了,她也不是年羹堯的妹妹了,那樣他們就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了。可是,她知道,或許永遠都不會有那麽一天。只是她經歷了那麽多,才願意去承認這一點。

或許這樣就好了,至少,他心裏是有她的。

“只要年羹堯忠心,朕自然不會加害於他。”胤禛又退了一步,“你要是還不放心,過兩天朕給他一個閑職,賜他一塊封地,好叫他頤養天年。朝中是非多,他為官多年,應是樹敵不少,你也好生勸著,年羹堯那個脾氣若是能改改,便不會惹禍上身,朕自然能保他無恙。”

轎子沒多久就擡進了翊坤宮。蘇培盛打著傘等在外頭。這回還是胤禛抱著她下的轎子。翊坤宮的宮人們跪了一地,卻又忍不住偷偷擡起頭來,瞧見這一幕,又低下頭抿嘴無聲笑了起來。

直到進了內室,胤禛才輕輕把她放在榻上,卻又拉起她的手不肯放下。

自年世蘭嫁給他已有數年,這一刻恍惚又回到了初時的王府。

“皇上也不怕底下人看著笑話。”她底下頭,緋紅了臉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為了那一點一滴的甜蜜,願意去飛蛾撲火。

蘇培盛忽然走了進來:“皇上,張廷玉大人有事請求入宮覲見。”

胤禛點點頭,臉上現出無奈之色。

“朕晚上再來看你。”

年世蘭送胤禛到門口,同以往一樣,替他整齊了衣襟,正要目送他離去,卻見周寧海一瘸一瘸走來,步履是很急的,面色也驚怕得很,她宮裏的奴才,尤其是在她身邊伺候的,極少會有在皇帝面前不守規矩沖撞的時候,心底隱隱有了絲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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