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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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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4日,星期日。

曾連喜連夜坐車回南城。

月涼如水,天上的星星很黯淡。他眼見一個星星忽地沒了光。

那一瞬間,他握緊了手機。

曾姥姥還是讓他一個人獨自去面對。她說,她一大把年紀了,不方便坐長途車,而且三更半夜的。

曾連喜不覺得自己是去給父親送行。他對這個稱呼太陌生了。

半路,方宏打電話過來,急切地說了醫院和病房。

曾連喜輕輕“嗯”了一聲。

方宏靜默很久,嘆氣掛上了電話。

曾連喜再擡頭看夜空。月亮不見了,車子在顛簸的路上晃來晃去,他的人也顛來顛去。

夜晚的車只有私家車,價格是大巴的四倍。方宏說了,多少錢他都付。

車上的司機打了個哈欠,望一眼乘客:“半夜出車,是有急事啊?”

“嗯。”

目的地是南城的醫院,司機明白了什麽,安慰說:“不怕。我避開攝像頭,該加速的時候就加速,盡量爭取早到。”

曾連喜點點頭:“謝謝師傅。”

“有一回我就是這樣,在外出車,我媽突然生病,我什麽心思都沒有了,把客人請下了車,趕去醫院見到了我媽。雖然得了一個差評,被扣了當月的獎金,但比什麽都值得。”寂靜的夜,司機的聲音悠遠緩慢。

司機講的是母親,曾連喜完全可以代入自己。

母親要走的時候,一直握著他的手:“連喜,連喜,我盼你一世歡喜。可惜啊,你冠了我的姓,我的不幸和你連在了一起。”

他慶幸自己是和母親連在一起。至少在他的人生裏,他有過母愛。

四小時的車程,司機三個小時就到了。

叔叔出來付錢,拉起曾連喜,急忙往裏面跑:“快,快。”

曾連喜不禁緊張起來。

到了病房的門前,方宏和醫生說了什麽,讓曾連喜進去。

床上躺著一個陌生的老人。床頭掛的牌子,顯示這人的年齡只是中年,但是病魔將他折磨得很滄桑。

曾連喜想起,母親離開的時候,也這樣憔悴。

方宏和病人說:“哥,曾連喜來了,你的兒子來了。”

旁邊站了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她倆狐疑地看著他。

曾連喜低了低頭。

這裏的是一群陌生人,雖然他和病床上的人有血緣關系,但這是曾連喜記憶裏的第一眼。

可能也是最後一面了。

病人很瘦,鼻子插著氧氣管。顴骨凸了出來,額上的皺紋又深又緊。

只是這一眼,曾連喜已經把這人的模樣刻入心底。

那人的眼珠子轉了轉,費力地擡起手。

方宏拉了曾連喜上前,把他的手放在病人的手上。

病人沒有力氣,勾了勾手指,很快就要撤走。

方宏趕緊把父子的兩只手包在一起。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早點去找你。我以為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病人很虛弱,斷斷續續地說,“我和你媽一起湊錢買了套房子,很久了。當時房產證只入了我一個人的名字,離婚以後,你媽拿了首付錢就走。現在房子升值很多,我要走了,沒什麽能留給你的。那一套房子也是你媽的東西,我就留給你了。”

曾連喜看了看那兩個女孩。

兩個女孩衣著不凡,聽完病人的話,她們也看向曾連喜。

彼此都沒說話。

病人定定地看著曾連喜:“你長得和我年輕時候很像。”

曾連喜是看不出來了,因為病人瘦得兩頰凹陷。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動了動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姥姥和母親提起這個人時,總是一兩句就結束,而且用的是貶義詞。但看著枯槁的病人,曾連喜於心不忍。

正如曾姥姥所言,就算見到一個陌生人,他多少也有些動容。他只能說:“好好養病。”

病人楞了一下,像是笑了:“我離開得太早了,那時候你還沒開口說話,能不能叫我一聲‘爸’。”

曾連喜抿了抿嘴,一聲不吭。

病人最終放開了他的手,轉向那兩個女孩。

她倆上前,喊:“爸。”

這時,外面進來一個漂亮女人。她走到兩個女孩身邊,一邊摟一個。

病人說:“我的東西都留給你了,只有那套舊房子是他的。你別為難他。”

女人點點頭,默默地拭淚。

曾連喜看著那一家四口。這才是一家人。

母親曾經和姥姥說過,賣房不是短時間的事。姥姥生了病,母親急用錢,跟這人扯皮很久,拿回了首付的錢。

姥姥後來埋怨,房子的市價都翻倍了,要和那人打官司。

母親說,姥姥的手術做得很及時,什麽都值了。

曾連喜站了很久。

病人後來又問他:“能不能叫一聲‘爸’?”像是哀求。

床頭的吊針慢慢地流盡,曾連喜還是沒開口。

某個時刻,病人猛地抽搐起來。

方宏急忙叫了醫生。

曾連喜被迫退到病房外。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醫生出來,搖了搖頭。

其他人撲過去,呼天搶地。

病人剩下最後一口氣,目光轉向曾連喜。

曾連喜到了病床邊,顫著唇,他覺得自己可能發出了聲音,但很輕很輕。

病人不知道聽見沒有,他露出欣慰的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曾連喜怔怔的。

醫生拔管之後,他喊了聲:“爸……”

他沖出病房,給高暉發了消息:「我沒有爸爸了。」

從前也沒有,將來永遠不會有了。

這一個星期,高暉住在一間城西的舊屋。

這是他兒時的家。

角落的白墻,畫有他一年一年的身高線,旁邊貼上了他幼兒園時拿到的小紅花。

窗戶很舊,他剛來的時候,費了好大勁才把生銹的窗戶推開。

這裏的擺設,還是高暉記憶裏的樣子。

父母離婚以後,這個舊屋的房產證掛上了高星曜母親的名字。她沒有來過。

高暉也不想來,但他無處可去。

這裏有著他美好的童年回憶。

抽屜裏的舊風鈴,斷了幾根玻璃管。他拿起來晃了幾下,風鈴的聲音帶著破裂的猙獰。

他把風鈴放回去。

他有時去外面散散步。這一帶都是老房子,住的人不多了,巷子很窄寬不過兩米,但非常寂靜。

一個星期過去了,不知道他的父親有沒有找到證據。

高暉關了手機。他不去想,網上的討論是否仍然熱烈,或者學校是不是已經撤掉集訓隊的名額了。

他變得懶了,懶得去思考將來,懶得糾纏過去。

走在狹長的巷道,他一個人想通了。就算他不被祝福,他也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正是因為缺少父愛母愛,他才要自己愛自己。

他沒有自暴自棄,準時吃飯,準時睡覺。他覺得,將來自己一個人過,也不會很差。

直到高星曜找上了門。

高星曜剛從學校回來,背著一個大大的畫架。他比較怕冷,穿著厚厚的外套,還戴了個毛茸茸的耳麥。

他沒有用鑰匙開門,似乎知道屋裏有人。

高暉聽到門鈴響,以為是外賣員。他踩著拖鞋過來,一打開門,好半晌說不出話。

“Hi。”高星曜的眼睛如星辰一樣,閃耀迷人。

高暉的回應是一記冷眼:“你來做什麽?”

“我定期來打掃。”高星曜摘下了耳麥,“你不會以為,房子這麽幹凈,是長期無人到訪吧。”

“我以為是門窗關得緊。”

“沒有,一直是我在做清潔。”高星曜要進來,向著高暉挑了挑眉。

“哦。”高暉讓開了路。

不可否認,高星曜是一個完美的人,沒有脾氣,對誰都笑容滿面,就算高暉想沖他發火,也找不到理由。

他突然想,假如他是家長,應該會更偏心高星曜這樣的孩子。

高星曜卸下了畫架:“爸已經把真相調查清楚了,而且他去交警那裏拿了監控。你洗清了嫌疑,是不是可以回去上課了?”

高暉扯了扯嘴角:“我本來就沒撞人。”

“你要理解爸,他是一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人。如果你真的出事,他不會坐視不管的。”

高暉點點頭:“當然了,我冠著高家的姓氏,他要維護高家的面子。”

高星曜笑了笑:“我和你談的就這些,剩下的爸會跟你談。”

“既然已經查清了真相,就沒什麽好談的,什麽時候他把證據交給學校,我就去上課了。”

“高暉,你打算一直和爸賭氣嗎?”

高暉快速地反駁:“我賭什麽氣?”

“爸一直很關心你。”高星曜坐下來,“你覺得他督促你的成績,是為了高家面子,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是因為他把你當成了高家人。如果他不願意管你,完全可以任由你胡鬧,你上不上得了大學,他不會當回事。”

高暉站得直直的,低頭俯視高星曜。

高星曜靠著沙發:“你是別扭的性格,爸也是。你們倆扭在一起,誰都不肯低一低頭。”

“哼。”原來天生贏家今天過來,是數落他這個失敗者的。

高星曜促狹一笑:“你以為,爸對我就不兇嗎?”

“不是很親切嗎?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因為我是拉下臉的那一個。你不妨把爸當成一塊臭石頭,用心去捂熱。”

高暉瞪向高星曜:“憑什麽要我去?我自己就不能是一塊臭石頭嗎?”

“你是可愛的高暉,可愛的孩子。比起爸,你真的可愛太多了。”

“少用這樣惡心的形容詞。”

“你一見到爸,就擺出一張臭氣熏天的臉,爸自然不高興,於是你們倆就越走越遠了。石頭碰石頭,是沒有好結果的。”高星曜站起來,看著弟弟,“你長好高,快追上我了。”

高暉白過去一眼:“以後會長得比你更高。”

“高暉,你永遠是高家的一份子,我一直這樣認為,爸也是。”高星曜說,“對了,你不知道吧,你的外公早想把你接走。但是爸不同意,他說你姓高,一輩子都是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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