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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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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回歸主線!

莫愁和三姨娘鬥了大半宿,又引雷鎮祟,失血不少,回房以後睡了一整天才緩過神來。

醒來時四周漆黑一片,值夜的丫鬟已經打起了輕微的鼾聲,估摸著後半夜了。

夜涼如水,秋蟬都倦了聒噪,讓莫愁久難平覆的心情安生了一些。她擡頭呆望著摩挲樹影中透過的皎潔月光,恍然間覺得或許自己記得的一切,真的只是場夢吧。

月亮是個神奇的東西,它只是在那裏,高傲驕矜地掛在那裏,從未招惹過任何人,可人人看著它,都能在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憂傷來。

如酩酊大醉一般,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不覺,莫愁轉到了後院。她啞然失笑,這世上所有的恰好不過都是給特意為之量體裁好的衣裳。她正打算爬墻,卻發現大門沒鎖,便跟了進去。

桂花樹下只有一個人,並不清晰的月光下影影綽綽可以望見那筆直而寂寥的背影。是裘如玉。

或許並未想到會有人來驚擾,裘老爺一臉錯愕,竟來不及擦拭兩行清淚。見是莫愁,窘迫得一時不知所措起來。他趕緊抹了一把臉,擠出一絲牽強的笑意,“這麽晚了,你怎麽溜達到這了?”

借著月色,裘如玉不知是淚水模糊了視線,還是歲月蒼老了視覺,他看見那披著紅色鬥篷的嬌弱女子,竟有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良久,他才自嘲道,“老了老了,總想起前塵往事來,連你這丫頭都能認錯成別人了……”

莫愁沒接他的話,只是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給我說說她,好麽?”

“我也沒想到慕春會變成妖孽,她也怪可憐的……”

“我說的不是她,是那位。”

時空好似一瞬間凝住了,風不浮月不籠,山川萬物都靜止了,但很快就被裘老爺一聲苦笑打破了。

“哦,你說珵美。”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珵美,是莫愁的前世,也就是二十年前住在這院子裏的女人。

裘如玉緩緩坐在樹下,他像是在訴說一段流傳久遠的佳話,更像是回味糖果蜜餞的回甘,臉上竟然洋溢出一點幸福來,全然沒了方才一臉的蕭索黯然。

“初見她那一年,是大雪深冬。那天她也穿了你這樣一個大紅色的鬥篷,像淩寒而開的梅花一般,周身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我恍惚間以為是仙子絕世獨立,竟一時不敢上前,覺得多看一眼都是褻玩。”

裘如玉擡頭看著月亮,眼底閃過一絲寂寥,“可就在我像傻子一樣楞住的時候,她沖我笑了。笑得那麽好看,說不上是朱唇秀目哪裏好看,就是好看,攝人魂魄的好看。”

“她是新搬來的鄰居,父母早逝,她一個人生活。寫得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她喜歡莊子,她總是坐在這棵樹下讀經。我陪著她,伴著她,總覺得上天對我太過厚愛,讓我能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她。”

“可是我想向她許諾一生的時候她卻只是莞爾一笑,從不肯回答我。”裘如玉臉色黯然,帶著一絲苦笑,“也是,和她比起來我就是泥淖裏塑出來的凡夫俗子,能伴其身側已是萬中無一的恩典,怎麽還敢奢求據為己有?”

“後來,老天也沒眷顧我太久。我隨父親南下采購新茶的途中偶然得了一支上好的簪子本想送給她,我興高采烈地來到她府上,卻發現已經人跡寥寥,她死了,因為沒有家人,所以管家遣散了所有奴仆,草草藏了她,正欲離開。”

“我覺得天都塌了,瘋魔了似的追問她的死因,管家卻也說不清,只說是坐在院子裏聊著天便暴斃了……後來,我買下了這個宅子,就當是一個見證吧,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場黃粱美夢,她真真實實的存在過。”

莫愁眼中看不出任何悲喜,她輕聲道,“可你還是讓三姨娘住了進來。”

裘老爺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莫愁也不執著,她繼續問道,“那你還記得她長什麽樣子麽?”

“傾城傾國不足以形容……”

“不”莫愁打斷,“我說的是具體的樣貌。她身高多高?膚色白皙麽?笑起來有酒窩麽?她是黛眉還是彎眉?她是桃花眸還是丹鳳眼?”

裘老爺愕然,竟一時回答不出來。

“換句話說,你還能畫出她的像麽?”

莫愁顯然是知道答案的。

裘如玉心裏的珵美,一如今晚頭頂的月光,她絕美也好,清麗也罷,都已經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了,而是活成了一個意象。她是男人窮盡一生求而不得的遺憾,自然就是男人心中翩若驚鴻的完美無瑕。越琢磨,越思量,越無限放大她的美好,越成為瑣碎繁雜人生裏一個褻瀆不得的精神寄托。

縱使相逢應不識,不是不識,是不敢識。

莫愁也不知道裘如玉聽懂了沒有,也不多糾纏,轉而恢覆平日裏古靈精怪十六歲女孩的模樣,“爹,我有事相求。”

裘如玉對於莫愁這個收養來的救命恩人向來是有求必應的。

“我想住到後院來。”

“不行,這院子裏不幹凈。”

“不幹凈?您是指已經魂飛魄散的三姨娘,還是您枉死的那個珵美?”

“莫愁,你怎麽會法術?”裘如玉的問題突然拐彎,嚇了莫愁一跳。

“以前和村裏跳大神的學的。山裏野鬼精怪那麽多,關鍵時刻能保命。”

“那你住進來不害怕?”

“不怕,固有一死,誰都躲不了。”

裘如玉點點頭,也不知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他滿臉盡是疲憊,顯然不想與這孩子多糾纏。

“不怕就行,明天讓夫人安排人來給你收拾一下吧。”

裘如玉起身離開,莫愁斂衽施禮,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臉解脫之相,看著遠去的背影漸漸模糊,側身靠在了敦實的樹幹上。

莫愁伴著秋蟬的鳴叫淺淺地睡去,那是個冗長而沈悶的夢,好像從盤古開天地夢起,夢向未來遙遠的滄海桑田……

莫愁也幾度問過自己,為什麽是我?她無數次料想自己可能是不凡的,所以才如此特別。可千年萬世的輪轉下來,她也就認命了。沒什麽不凡,興許就是個錯誤吧。

生生死死,輪回不滅,靈魂永存,記憶不泯……

莫愁都快記不起自己頭一世是在什麽時候了,只記得那一世的自己生在一個苗人家庭。

她的父親是白苗巫師,在族人心中有著很高的威望。但只有莫愁知道,那個男人有多癲狂,癲狂到失去人性,癲狂到無法無天。

他一生癡迷巫術,把畢生心血都投註其中也就算了,又開始打起他兩個剛出世的孩子的主意。那一是對雙生姐妹,呱呱墜地還沒多久就被這個瘋狂的父親抱到了五毒池中。妻子拼死搶下了其中一個女孩,輾轉多人把她送了出去,從此不知所蹤。

莫愁不幸,就是那個被留下來的女孩。幼小的她不知道這個殘忍的父親在五毒池中對自己和這一池子的邪祟施了什麽咒法,窮盡一生,鉆心的疼痛和面目的醜陋都如付骨之蛆一般跟隨著那一世的莫愁。

人人怕她,因為她那近乎於腐肉的臉龐。人人又都敬她,因為她的血可以作為蠱引,因為她可以百毒不侵。

就在女孩接過父親手中的權杖,成為新一任大巫師的一天,她用母親留下的一把青銅匕首削掉了父親的腦袋。但仇恨與恐懼終身都伴隨著這個女人,直到六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她才解脫地離開人世。

漫漫的黃泉路上,女人沒有一點留戀與不舍,她步步生蓮,含著微笑趟過忘川水,端起孟婆湯,心裏莫名的欣喜,終於都要結束了。

然而一飲而盡之後,女人驚訝地發現前世的種種一絲一毫都沒有被忘記,她正欲詢問,卻被後面接踵而來的新鬼沖到了前面。

女人一時間陷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她不知道自己墜落了多久,掙紮了多久,又灰心了多久。終於,她見到了一線久違的光明,而此時此刻,她已經轉世為人,帶著前世所有的記憶,發出了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接下來的幾千年裏,莫愁就是這樣過來的。

她體驗了形形色色的人生,投過自己都數不過來的胎,可靈魂無論如何都無法被忘川水洗滌,一世接一世的記憶堆積在腦袋裏。

漸漸地看慣了人世浮沈與生死離別的她不再糾結自己為什麽如此與眾不同了,近來的幾世更是超然豁達,動不動就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出去騙吃騙喝,畢竟吃飽了活著,才算真的活著。

不過對於這種無止盡的人生路,她不是沒有怨言的。最詭異的地方在於,每一世她都會在十六歲那年開始停止生長,一直保持著少年的姿態,直到六十歲那年的生日,鬼差準時報到,一日都 不會差錯,重新開始一段新的輪回。

因為一輩子都保持著二八年華的樣貌,她被當成果妖怪被村民用火燒,被當成過邪祟給扭送到廟裏贖罪,可她壽數就是六十年,無論收到什麽樣的折磨,不到六十年,早一天都死不了。

可不死,不代表不疼,不病,不傷。很多世莫愁受盡迫害而致殘,拖著殘軀的身體茍延殘喘著,一日挨著一日,等待六十歲,死神的降臨。

為了能活得好一點,她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就離開原來的生存環境,編造一段離奇的身世重新新的生活,然後沒多久又要裝死離開。

她做過歌女,做過富家兒媳,進宮當過宮女,要過飯,也裝過道姑……為了活著,她什麽都做過,長久以來莫愁最能體會什麽叫疲於奔命,什麽叫委曲求全。

經過千百年的重覆輪回,她明白了一個道理,皮囊易逝,靈魂常在,所以她很少修煉身體本身的技能,因為過六十年就要換新的了,又要重新學。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人文章和關鍵時刻能救命的陣法符咒上。這也就是這一世的莫愁為什麽能引天雷劈惡鬼,卻肉體凡胎毫無一點道行。

唯一能在她無限變換的軀體中永久保留的,就是手心一條青色的蛇形胎記,和無毒不侵的體質。第哪怕像大戰三姨娘那晚,一點頭發燒成的灰,都足夠讓這些毒物抱頭亂竄。

她那麽羨慕別人可以每一世結束就了斷一段塵緣,再投胎就能重新開始新的旅程。所以當莫愁知道三姨娘是為了練就上古邪術,自殺將身體化為五毒卵巢的時候,為什麽會那麽憤怒。

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擁有的,卻不知道珍惜。自己夢寐以求的,卻永遠得不到。

千百年來,不是沒遇到過知己,不是沒遇到過可以傾心托付的人,可那些願意傾盡所有去保護這個可憐女孩的人,那些願意與之共享人生悲苦的人,都不得不去承受世俗巨大的壓力,終其一生活得都格外淒苦。

所以她也不再吐露心聲,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敏感而脆弱的心,反正千百年來已經總結出一套自我生存之道,何必再去驚擾別人本該平凡而幸福的人生呢?

一別經年,轉世而來的珵美,也就是如今的莫愁,已是作為養女的身份再度出現在這已然落敗的宅院裏。物是人非,莫愁決定,就讓珵美化那皎潔的白月光吧,今生都不必與裘如玉道明原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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