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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初心 生在地獄,要怎樣保持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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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狂雷籠罩在上京的天空, 天穹之上紫紅色的閃電像一條條帶著鋸齒的長鞭,肆意將濃雲割裂成碎條。

一場轟轟烈烈的雷雨驟然而降,洗走了刑場上的汙糟。

無數的血匯流成數條紅河, 蜿蜒流淌在粗糲的沙石地上, 深入青黃不接的草地中。

“這場雨真大呀!”

常喜撐著傘緊緊跟隨在李景淮身後。

黑色的油紙傘下更是透不過光,李景淮臉上陰鷙的神情就掩在傘面的陰影之下,只能看見黑影之外那薄唇略勾的弧度。

“水也好急, 殿下當心腳下。”

常喜的提醒顯然白費, 李景淮的靴子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從刑臺上沖下來的血河之中。

仿佛一塊磐石,阻在湍流的河道中, 憑一己之力, 勢必要將這奔湧的水道攔腰截斷。

常喜一楞,擡起頭看向他的背影。

不知不覺中太子已經生得這樣高了, 他要費力舉起手中的傘才能夠著他的頭頂。

常喜又悄然比了比他的肩寬,不但高了還健壯了,他站姿挺拔,仿佛是一截永不折曲的松柏。

白駒過隙, 仿佛還在不久之前,他尚蜷縮在傘下,是一個滿腹悲憤卻無可奈何, 只能淒哀怨恨這天地不公、世道叵測的少年。

可眨眼間,他已經能夠將這天捅破, 把這地掀翻。

將來,還要做這天下的主人。

常喜打小侍奉太子,看著他一步步走到如今,何嘗不是與有榮焉,他將傘高高舉起, 越發恭敬道:“殿下,我們回東宮麽?”

李景淮在漸小的雨聲中,擡了下眼睛。

濃雲像是一塊被擰幹了的黑布,將水榨幹後才不情不願地逐漸散去,呼呼的風還在吹拂著樹葉,將那些未墜地的水珠掃落。

將一灘灘的水窪濺起了漣漪,一圈覆一圈蕩開。

“嚴家那兩個孩子找到了?”

常喜咽下一口唾沫,“找著了,人也沒亂跑,就在嚴府背後的窄巷子裏窩著,除了一身衣服,什麽東西也沒讓拿。”

金烏衛按著族譜抓人,那兩個小東西正是在被撕去的那一角。

雖然逃過了刑場的斬刀,可是誰知道太子會有什麽別的處置?

常喜心中胡亂猜測。

“去嚴府。”李景淮聲音在冷雨淒風中傳來。

“雨終歇了!”白杏開心地伸出手,接過從檐下滑落的幾滴水。

“是啊,好在這裏的屋檐出挑深,不然我們定要被淋濕了。”沈離枝也跟著笑,笑過後又有些擔憂。

“耽擱了這麽久,回東宮的時間快到了。”

她們是奉徐少理之命,出宮辦差,被門房管事登錄在案的,幾時出幾時歸都是有講究,不好耽擱。

所以沈離枝才會有這樣一說。

白杏拍了拍胸,“大人不必擔心,我知道一條近路,我們走快點不會太遲。”

大雨來之前,她們正在隔壁的露天走市上選購異域的花種,不過市面上賣得不如特供的好,品質良莠不齊,她們花了一個下午才訂了零零星星幾盆,簽了立據約好讓花匠們明日送去東宮。

辦完公事,原先還想著可以趁著時辰還有多,去附近街市上逛逛,哪知道不巧碰上這陣的大暴雨。

濕漉漉的地磚上積了不少水,兩人避著水坑並不能如願走快。

“怎麽,還看不上我這點銀子?”

一個嬌俏的聲音從巷子深處傳來。

“嚴純兒,你家都沒了,還拿什麽跟我比?”

白杏拉著沈離枝停下,眼珠子有些慌亂的轉著。

“遭了,我忘記了這條巷子穿過嚴府的後宅,大人,我們要不要繞路?”

白杏以為沈離枝謹小慎微,一定會選擇避嫌躲開。

“那孩子我見過。”

“誒?”

沈離枝循著聲音往前,溫聲提醒,“再繞路,就真得要遲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白杏著急地跺了跺腳,但是眼看沈離枝已經走遠,只好跟上。

“拿著你的錢滾回你家去!——”

幾顆碎銀滾了出來,有些砸進水坑裏,有的碰到人腳前,又滾出好遠。

“哼!你和你妹妹如今都是乞丐了!我施舍給你,你不跪地叩謝還好心當作驢肝肺,你會遭報應的!”小姑娘的聲音聽著軟軟糯糯,但是語氣卻很高傲,活靈活現地學起大人的勢利。

另外有幾個聲音在一旁起哄:“是啦!左右她們以後也沒有人理了,變成瘋婆子,以後配小乞丐正合適嘛!”

“就是啊,和她有什麽好說的,以前嫌我們不講理,不把我們放眼底,現在可好了,就只能跪著看人了。”

沈離枝和白杏走來,腳步聲引起她們的註意。

不等她們走近,那聲音最響亮的小姑娘斜眼瞪著二人。

“你們是什麽人?”

“路過、路過!”白杏雖是個低等宮婢,但是見得權貴女眷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這幾個氣勢洶洶的小姑娘身份都不低,她們身上穿著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頭上還帶著眼下最時興的寶石珠釵。

非富即貴,便是她們最大的底氣。

沈離枝目光從她們身上轉了一圈,便落在墻檐下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小姑娘身上。

雖然先前在沈府,光線昏暗中並沒有看清她們的臉,但是還是能分得出那個咬唇瞪眼的應該就是叫嚴純兒的姐姐,在她懷中啜泣不斷的是她妹妹嚴妍兒。

兩人的衣服淩亂,頭發上半點金銀裝飾都沒有,只用細帶草草綁了發絲。

嚴家已經沒有了,往日的仆從也因為害怕和避嫌,一窩蜂地散去。

再沒有人管這兩個昔日的小主子,落魄的千金小姐變得比草還賤。

“勸你們不要多管閑事!”

沈離枝停留在姐妹兩身上的時間太長,惹來穿紅裙的小姑娘警惕。

“你們不是單純路過的吧?”

小姑娘年紀也就十一二歲,但是直覺靈敏,一雙大眼睛來回看著沈離枝和白杏,很快確定她們不是路過這麽簡單。

“你們知道嚴府是今日被抄殺了嗎?那是太子殿下親自下的令,我看你們穿的服制是東宮的,我長姐可是東宮的女官之首,未來還要做娘娘的,我奉勸你們不想受罰就快點給我走!”

孟右侍的妹妹?

沈離枝藏起自己的驚訝,轉過頭對著紅衣小姑娘莞爾一笑。

“孟大人可知孟小姐在這兒嗎?”

孟雪晴把眼一翻,更加氣鼓鼓道:“我姐姐料理東宮忙得很,哪像你們兩個偷閑耍滑的輕松,還想管到本小姐頭上?”

“孟小姐言重了,我們身為孟大人的手下,自然所見所聽,凡事都是要稟告大人才做決議。”沈離枝微微一笑,極為和善,

她們管不著孟家的小姐,但是謹言慎行的孟大人當然管得住。

沈離枝聽聞孟大人不禁嚴格律己對自己的親族也時常會規勸。

作為她嫡親的妹妹,自然會受到她更多的約束。

孟雪晴倒吸一口涼氣,眼睛不可置信瞪圓。

這告大人的把戲,她都不會再做了好嘛?

面前這個年長她許多歲的緋衣女官真不要臉!

“我們也就是路過而已!關你什麽事啊!”孟雪晴不怕爹娘,唯獨怕她嚴格的長姐。

長姐一發活,連爹娘都會反水,不縱著她了。

所以孟雪晴雖然又氣又惱,可是也不敢和沈離枝再爭,就說要走。

孟雪晴要走,她身邊那群以她為馬首是瞻的小丫頭們更加不願意留下。

她們七手八腳簇擁著孟雪晴,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熱鬧地擠出了窄巷。

巷子裏安靜下來,嚴純兒更加用力抱緊自己的妹妹,看著沈離枝和白杏兩人身上的官服,眼睛紅得仿佛要滴血。

“你們是東宮的人!”

她並沒有認出沈離枝。

沈離枝垂眼看著自己緋紅的袖臂,頷首道:“正是。”

“怎麽,殺了我們全家還不肯罷休,連我和我妹妹都不能放過?”

白杏小聲道:“你誤會啦,我們真的就是路過。”

沈離枝輕輕嘆了口氣,彎腰撿起腳邊掉落的碎銀子,用手指揩去上面的水。

嚴純兒看見她的舉動,更加大聲道:“那就是來可憐我們的?我嚴家人不需要人憐憫!”

“你錯了。”沈離枝看她一眼,伸手不疾不徐拿起自己的錢袋,把擦幹水的碎銀子放進去。

白杏和兩個小姑娘一起楞楞看著她的動作。

……她不是來發善心的,而是來撿銀子的?

白杏呆了一會,連忙把自己腳邊的幾個撿了起來,掂了掂,分量還不少呢!

可這是孟右侍妹妹扔下的錢。

白杏身為東宮的宮婢,自然也懼怕孟大人,手裏這銀子就燙手得很,她疾步走過來,也投進了沈離枝的錢袋中。

碎銀撞擊的聲音悶響,錢袋沈甸甸地掛在在沈離枝玉白的手指上。

嚴純兒不由看得眼發直。

她口中說得很有骨氣,可是,她確實也很需要錢……

但要她去向自己的‘仇人’乞討,她寧願去死!

沈離枝拿著錢袋,並沒有如嚴純兒胡思亂想那樣立刻像施舍乞丐一樣扔給她,反而往一旁嚴府斑駁的後門走去。

那扇暗紅色的門上斑斑點點的脫漆,都是歲月的痕跡。

光輝了幾十年的豪府,還藏著最初的不堪的狼藉。

在緊閉的大門左側,從老舊的石墻根拱出了一朵粉黃的野花,被狂風暴雨澆淋之下依然生機勃勃。

沈離枝蹲在斑駁的門前,俯身探手摘下那朵沾著水珠的小野花,順手就把自己鼓鼓囊囊的錢袋放在了墻角。

“大人,您這是?”白杏驚訝道。

“這朵花很好。”沈離枝掐著那花,彎著姣好的眉眼對她笑得溫柔。

“……我願意為它付錢。”

“哈?”白杏傻眼,張口結舌,“可是這也太多了……”

這些錢都能買下好幾盆稀罕的名花!

白杏太過震驚,不由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說完她臉就微紅。

她知道沈知儀也是出自官宦人家,家中自有不薄的家底,可是怎麽也無法茍同她這散‘千金’買野花香的風雅。

貴人的世界,她這個粗鄙的下人是懂不了的。

沈離枝笑了笑,將花舉在眼前。

“就買它歷經風雨,依然不屈不撓地怒放,就買它身在荒瘠,依然保持善美的初心。”

沈離枝手指輕輕轉動著花梗,花瓣帶出弧度的幻影,她背朝著門,雙眸低垂,像是一卷古舊的仕女畫卷,又仿佛是憐憫眾生的仙人。

嚴純兒怔然看著她,一字一句都聽入了耳。

沈離枝慢慢從老舊的水磨臺階上走下,略彎起的秀眉,澄亮的眼睛裏映著天際昏暗的光,卻依然明亮。

“這世間,彌足可貴便是保持初心啊。”

是善,就要好好呵護。

小巷經歷過幾波熱鬧,終於重歸岑寂。

嚴府內院,一扇隱蔽在枯黃藤蔓之後的斑駁舊門前靜立著許多人。

兩個黑衣護衛的手正放在門環上,仿佛是蓄勢待發的獵手,準備將漏網的小鳥抓捕。

可實際上,他們保持這個開門的動作已經很久了。

大概是從聽見門外那位聲音溫婉的東宮女官在威嚇外頭小姑娘起,太子忽然擡手止住了他們的行動。

外頭那個語氣囂張的小姑娘是右侍女官的妹妹,而孟右侍一向在太子面前受到重視。

所以太子定然是不想他們貿然行事,嚇著孟府的小小姐。

眾人思及此,便都耐下性子等候。

然而常喜卻不是這樣想的。

他擠眉弄眼,表情痛苦。

祖宗喲,怎麽又碰上了沈大人。

等聽沈離枝給兩個罪臣‘餘孽’還留下了銀子,常喜更是倒抽一口氣。

這,還不給太子抓了一個現行?

太子明知道是她搞得手腳,然而說好的是抄家滅族,就是按著家譜辦事。

至於這被漏掉的兩個孩子,以太子的性子,恐怕也不會就此放過……

然奇怪的是,剛剛還帶著從刑場下來的滿身煞氣,太子居然能忍到聽完都一聲不吭,安靜地仿佛已經悟出了大徹大悟。

常喜也有些許茫然若失,他再次瞥向一身鴉青素袍的矜貴公子,從那修竹一樣的背影中,左看右看也沒窺出個名堂。

幾只麻雀在門外落了翅,嘰嘰喳喳的獨享著雨後的寧靜。

“開門。”李景淮終於發了話。

他聲音低沈,似是空氣裏那絲未來得及消散的悶燥。

常喜隨之一動,輕輕詢問:“殿下,那這人我們還抓嗎?”

雨後初霽,數道柔光從雲層後揮灑而下,照在從大敞的舊門之間緩緩步出的青年臉上。

俊昳的臉孔被柔光覆過,仍揮不走淺褐色眸眼中的陰寒。

身在貧瘠,保持初心?

可是誰來告訴他,生在地獄,要怎樣保持初心?

“抓人。”

驚雀振翅狂飛,驚慌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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