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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殘陽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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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逃離和死亡去給那些把她逼到絕路的人以還擊。無論是瀚雲,還是最後她葬身的雪漠,記憶中都是漫天大雪,紛紛揚揚飄搖的雪花,好像漫天飛舞的記憶的碎片,那些被世俗無情撕碎的美好的記憶,都化作了這漫天大雪,飄零飛散,她再也抓不住。

“還是郊區的雪漂亮,”陸玨說,“城裏的都不知道臟成什麽樣了。”

“是啊,”風兒收回渙散的目光,轉頭望著陸玨說,“對了你要不要坐我家的車一起回去?反正也是順路。”

“嗯,那好啊。”陸玨點了點頭。

剛收拾好東西,風兒便看見了遠遠站著的阿劍。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目光平靜卻透著冰冷。

“你等我一下,我朋友有事找我。”她風兒對陸玨匆匆交代了一句,然後向著阿劍走過去。

“你到底打算怎麽辦——我是說,你想怎麽擺脫這個該死的詛咒。”阿劍蹙起了金色的劍眉,滿面憂慮。

“這個咒語直接下在了我身上,除非我肯殺了我妹妹,否則我連恢覆法力都不行,”風兒長嘆道,“可你知道我不可能那麽做。”

“那麽我們不說這個了。”阿劍明智地換了個話題,“穆泠呢?你對他什麽態度?”

風兒沈吟了半晌,沈聲道:“維持現狀,直到他先說出來為止。”

她仰起頭,眼中倒映出灰色的天空,目光不知是悲傷還是茫然。

“可我看他愛你愛得很深。”阿劍的語氣宛如嘆息。

“那又怎麽樣?我連自己愛誰都不知道,”風兒搖了搖頭,“你認為我還能愛第三個人嗎?”

“至少……你應該跟他說清楚吧?”阿劍又一次皺起了眉。

風兒冷笑一聲,連語氣也突然變得冰冷如刀:“這用不著你管,你是我什麽人?是我哥哥,還是我丈夫?不該你操心的事別多管,懂了麽?”

阿劍一時竟想不出一個完滿的回答。他的目光定定停留在風兒臉上,那雙陌生又熟悉的黑色的眸子裏,分明又有另一個影子,一個紅衣紅發傾國傾城的女子的影子。那才是真正的她,可是就算是這樣的她,他也覺得分外遙遠。仿佛有看不見得障壁在瞬間建立起來,將他重重圍住,並且迅速縮小著範圍,驅逐者賴以生存的空氣。

一陣令人窒息的疏離感瞬間襲來,阿劍只覺得連呼吸都變得分外困難。

就算他們此時近在咫尺,也已遠如天涯。

迷漩拿了自己桌上的手機和鑰匙,還有錢包和日記本,然後走出了門。屋子裏的暖氣是很充足的,可是這個地方卻總是讓人呆不下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天下多的是暖氣充足的地方。

掩上房門之後,她一直走到了二樓與三樓交界的緩臺上,才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翻開來,飛快的寫了一條短信發出去。

隔了幾秒鐘之後短信鈴聲響了起來,是鈴鐺的“叮鈴”一聲響。打開之後屏幕上是一串黑色的宋體小字:“我今天約了以前的同學出去,對不起啊。”

這是許霄雲的短信。

迷漩拿著手機看了看,最後還是沒有回覆,把它合上蓋子重新放回了口袋裏,繼續往樓下走去。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陰沈沈的鉛灰色的天空隨時都會降下一場鵝毛的雪。

可是,沒有關系,又不是只有這棟樓裏是有暖氣的,而且以她身體力潛伏著火屬性力量的特殊天賦,對抗這樣的寒冷只是綽綽有餘。

她走出了單元樓,立刻從熱帶沙漠一步跨到了極地冰原。門內的溫暖和門外的嚴寒令人措手不及。呼嘯的冷風如同萬千把刀子,劃著每一寸□在外的肌膚。但就算沒戴手套,她的雙手也不會凍得生疼。她就這樣一直走著,走出了大院的門,走到了街上。北城並不是什麽繁華的地段,平日人就不是很多,就算是新年,街上也有些冷清,比不上那些永遠熙熙攘攘的繁華地帶。陽歷新年也少有人像春節那樣大張旗鼓地慶祝,只有幾個小孩子在路邊玩雪,還有些在路邊玩摔炮,那個小小的紙團往地上一摔,便“嘭”地一聲炸響,伴隨著一陣煙霧。

拐過轉角邊有一個公車站,就是她上學時坐公車的地方。那裏有五路車可以選擇,迷漩走過去,看了看頭頂的站牌,然後還是決定坐自己上學時的那路。那路可以去到市中心,那裏的去處還會多一些。

那些裝潢卻價格昂貴的西餐廳她去不起,網吧也不太可能,最後終於在繁華的中心商圈找到一家只需要十來元錢就能一切飲料免費續杯的咖啡館,情調也不錯,她便走了進去。反正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坐著打發時間的地方而已,這裏就已經足夠了。

在臨街的落地窗邊坐下,立刻便有服務生送上了菜單。隨便地點了一杯熱的咖啡之後迷漩便開始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外面是一片雪的世界,白色的屋頂,白色的墻沿,白色的樹木,穿著冬裝的人們來來去去,有成雙成對的情侶,也有和睦的一家三口。一個人的始終都只有她自己而已,她已經習慣了。

不久之後她點的咖啡就端了上來,冒著裊裊的熱氣,上面浮著一層薄薄的奶沫。她端起杯子,放在唇邊輕啜了一口咖啡,唇齒間便滿是微苦的焦香。

這間咖啡廳的裝潢很別具一格,雖然不是很華麗,但是淡雅的色調和燈光卻分外能俘獲人心。尤其是木制桌面上那盞淺紫色的小臺燈,更是淡雅精致。跟風兒一樣,迷漩也是個喜歡淡雅的人。雖然很多傳世名作都是在酒館咖啡館之類的地方完成的,但是迷漩寫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日記而已。她也不指望它能夠流傳百世,又不是雷鋒。

咖啡廳放的音樂不是很好聽,迷漩就拿出了自己的播放器,接上耳機,打開電源。

小愛沒有手機,風兒雖然有,但是迷漩覺得跟她聯系還是用紙鶴比較靠譜。拿出手機翻開蓋子的時候,屏幕上卻沒有任何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於是迷漩繼續望著窗外,直到視線裏有一點點純白飄落下來。那是雪,越下越大的雪。開始只是星星點點的細碎雪花,後來竟變成了鵝毛大雪,飄搖如同漫天紛飛的冰封了的淚。

在她的記憶裏,每一場雪都是那麽悲傷那麽蒼涼。那些失去與訣別的場景,無一不是與雪相伴。雪確實就是冰封的淚,是漫天飛舞的破碎的過去。它們在她的視線裏旋轉、飄搖、升騰,提醒著她這座城市埋葬過的一切。

雖然北方過了元旦就應該放寒假,但是鴻翔和文星這樣的重點中學從來都不會把這樣的規定當回事,過了元旦繼續補課一個星期才放假。對學校來說升學率才是最重要的,東北零下的氣溫和學生的抱怨也只能退居其次。

風兒和小愛坐在小賣部旁的桌子邊,各自買了一盒熱的奶茶喝著。學校小賣部這個時候賣的飲料,也只有奶茶是熱的。因為天氣太冷,早操已經取消了,但第三節課下課依然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而就在她們悠閑地聊著天,無視著頭頂象征性播放著的早操音樂的時候,迷漩正用最端莊的姿勢坐在小圓凳上,臉上是最嫻靜的微笑,仿佛一位尊貴的公主坐在寶座上,面對著前來求親的異國皇子。可是她對面其實只有一個年過半百已頭發斑白的白大褂男人,透過老花鏡望著她,目光深不見底。

“今年幾歲了?”

“快十五了。”身後的母親搶先答道。

這個男子是本市最負盛名的心理醫生,看一次就需要兩百五十塊錢。也是風兒素來鄙視的“江湖騙子”之流。

“說吧,什麽事。”

“這孩子不知道怎麽了,每天對著花花草草自言自語,問她什麽事,她又死活不肯說。看我這個媽的眼神哪,就像看仇人一樣……哎喲大夫,你說我養她十幾年,吃的穿的都給她買,我圖什麽啊我——瞧我這當娘的……”她說著,竟然掏出一條手絹矯情地裝起哭來。看得迷漩忍不住想要扶住額頭。這樣的伎倆早就是她不屑於用的了。

“這樣啊……”男人推了推眼鏡,“家裏情況怎麽樣?你跟你丈夫沒吵架吧?”

“我……”母親遲疑了一下,還是陪著笑說,“哪有這事?我跟我老公感情好得不能再好了,還打算過陣子去海南玩兒呢!吵架?大夫您說什麽笑話呢?”

“真的麽?”男人花白的銼山眉擰成了一團。

只有迷漩依然維持著平靜,仿佛在欣賞一出蹩腳的鬧劇,或者在看一部無聊的電影。是的,這是個鬧劇,因為這個謊言可以輕易被拆穿,虛假得不能再虛假。

“那麽,你經常打罵孩子?”

“大夫,您就別說笑話了!我們家就一個孩子,疼還來不及呢……“依然是矯情的語氣,聽來令人反胃,迷漩很慶幸這個時候胃裏的東西已經消化完了。

她很想大笑,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是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有這種粉飾太平的本事?這麽幾句話,就把責任完全推到了她身上,讓所有人都只看見一場虛假濫情的溫馨戲,而只會責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布景背後的真實,卻是她完全沒有任何罪過,臺上的罪人是無辜的,標榜正義的法官才是真正的有罪之人。

“你們想說我有什麽病,就快說吧。別刨根問底的,浪費時間。”迷漩終於說出了來到這裏之後的第一句話,語氣卻是不屬於她年齡的冰冷平靜。

“反正不管是誰的責任,你們都會說有病的是我吧?”迷漩的語氣仿佛在猜測肥皂劇的劇情。

“難道你沒病麽?”母親反問。

“沒錯,我沒有,不過你們可不會這麽想的,”迷漩擡起頭,黑色的瞳孔倒映出飄落的雪花,“你為什麽不去找他咨詢呢?兩百五十一次而已。應該你先去我再去,這樣就知道有病的是誰了。”

靜默,二人之間長久的靜默。

雪落滿了迷漩紅色的外套。

“我帶你來看醫生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我圖的是什麽!”一貫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女暴君終於被迷漩的無謂激怒,“我是為你好!你他媽別給我狗咬呂洞賓了!”

“你什麽用心你不必告訴我,自己知道就好了。”迷漩說罷,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你有話快說,我還要回學校。”

母親沈默了許久,終於,含針帶刺地說:“看來那個風兒教了你不少東西。”

“你別什麽事都推到她身上,人家又沒欠你的。”迷漩懶得跟她爭辯,向空氣斜了一眼。

“難道不是?”母親的語氣愈發不屑起來,“那個賤人,滿腦子風花雪月就算了,居然還勾引你去搞同性戀,肯定不是什麽好鳥。”

“我懶得跟你爭這個,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們兩個的性取向都是正常的。”迷漩不想糾纏下去,自己跑到路邊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鉆了進去。

她關上車門,扣上安全帶,對司機說:“去鴻翔中學。”

車窗上結了一層薄冰,依稀還能看見窗外飄落的雪花。迷漩沒有流淚,她也早已沒有淚可以流了。在淚水已經沒有意義的時候,還是不要流淚的好。

“你說迷漩……嬿兒她真的去見了那個江湖騙子?”小愛無奈地說,“他好高的身價,說句老實話,我覺得姐姐你還是花魁的時候身價也沒他高。”

“是啊,兩百五十塊錢一次——我都自嘆不如了,”風兒笑了笑,“他不是江湖騙子了,是職業的。”

“不過我覺得這價格也算合理嘛,”小愛擺了擺手,“當然我指的只是這個價格本身。”

城市另一邊,迷漩從出租車上下來,從錢包裏拿出錢給了司機,然後聽見學校裏尖銳的鈴聲,是下課鈴。她回來得還是時候,可以趁著下課混在人流裏回教室去,而不用尷尬地喊“報告”。

把書包放回教室之後迷漩下意識地尋找許霄雲的身影,可是一無所獲,不過現在是下課,可能出去了也說不定。於是迷漩坐下來,趴在桌子上睡覺。朦朦朧朧之中卻聽見喧鬧之中飄來的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那麽熟悉,卻又陌生得仿佛從未相識:

“你們聽說了麽?迷漩居然喜歡女人誒!”

“她親口跟我說的,你們別不信呀!”

“她還說喜歡我,想跟我在一起呢——女的和女的,想想都覺得惡心啊!如果不是我親耳聽見我也不相信啊,可現在我聽見了嘛……”

“她喜歡她姐姐的呢,真不知道她姐姐會不會也跟她一樣,她們家也真是可憐啊,姐姐妹妹都是一個樣……”

那是,許霄雲的聲音。

但是卻又不是她的聲音。記憶中她從來不會說出這樣惡毒的話,甚至“惡毒”這個詞都是和她無關的,她從來不是個惡毒的人,從來都不是。

然,這樣的話,卻是真切地從她口中說出了。

可是迷漩卻仿佛從來沒有聽到一樣,她望著許霄雲,黑瞳之中只有漫天紛飛的大雪。那些雪紛紛揚揚在她眼中飄落,模糊了許霄雲的身影,朦朧了她的神情和眉目,令她在視線中化作了朦朧的剪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腳下的地面突然無限地伸長拓寬,她們之間的距離也隨著地面的伸長而被拉遠,最後再也無法看見彼此。那些漫天飛舞的大雪,隔斷了她的目光,連呼喊也被狂風吹散。她們已經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親密了,因為她們再也無法抵達彼此的身邊,連再望最後一眼,也成了一種奢望。

許霄雲沒有看見迷漩眼中紛飛的大雪,她已經看不見了。

近幾日零下的氣溫也許確實有些令人難以忍受,穆泠不幸著了風寒,不得不在醫院裏掛好幾天吊瓶——這是他在短信裏說的。於是風兒只能和阿劍一起吃午飯了,雖說身為魔族根本不懼怕這樣的寒冷,但風兒還是堅持打發阿劍去醫院食堂買盒飯,自己則坐在暖氣充足的教室裏慢條斯理地看著書。

“你還真是會使喚我。”阿劍把盒飯放在風兒面前,無奈地說。

“我不使喚你使喚誰。”風兒扔下一句。

一個短發女子從門外探頭進來,用細而甜潤的嗓音說:“你們吃飯呢?”

“周老師好。”風兒擡頭對著班主任周瀾笑了笑。

“上官劍也在啊?”周瀾笑著走進來,“你們班的節目很好看啊——特別是你,你演的小品還真是不錯呢!”

“老師過獎了。”阿劍雖然表面上笑著,心理卻只有哭笑不得的尷尬——把一個一頭金發、看上去像混血兒的男生拉到臺上扮演一個春秋時期的老頭子,虧他們想得出來。

“嗯,那我走了,你們慢慢吃。”周瀾露出她招牌式的微笑,轉身從教室後門走了出去。

她走之後的兩秒鐘,風兒感慨地說了一句:“她居然沒說別的?”

結果很快就傳來另一個粗聲粗氣的男聲:“餵,你小子,你小姑娘,說你們呢!一男一女坐那麽近,成何體統!”

站在門外的是政教處的副主任,小小的個子,濃重的眉毛,一臉怒相。

風兒無所謂地站起來,看也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地把吃完飯之後的空飯盒拿到教室後面的垃圾桶去扔掉,然後回到座位上,拿出播放器塞上耳機。

副主任站了一會,終於無奈地搖著頭走了。

“近什麽近啊,明明還隔著張桌子!”阿劍狠狠砸了一下桌面,“什麽叫‘成何體統’!”

“算了,阿劍,”風兒反倒淡定,“又不是沒見過這種老封建。”

抽屜裏傳來手機震動的嗡嗡聲,風兒拿出來看了看,是一條短信。

穆泠發來的短信,他說:“今晚七點十分,我在學校體育館後面等你。”

冬季的大海是奇異的灰藍色,天與海的交界處被紛飛的雪花模糊,浪花一浪接一浪湧上沙灘,或撲到在迷漩腳下,或撞在沈默的黑色礁石上,濺開無數白色泡沫。

這是天地之間唯一沒有封凍的水,也是這座城市融化一切的心臟。時而靜如明鏡,時而浪嘯九霄。

迷漩站在冰冷的風裏,來自雪地與荒原的凜冽的冬季風吹亂她波浪一般的中長發。她站了一小會,突然微微皺起了眉,把手機從包裏翻出來,按下了電源鍵,屏幕的光便熄滅了下去。

她仰起頭,狂風吹得她眼裏流出了淚。她從來不在他人面前流淚,就算是許霄雲,也沒有看見過她哭泣。如果不是狂風,她興許早已忘了自己還有流淚這一本能。

十指上那枚象征著她尊榮地位的薔薇戒指將她蒼白的手指勒出了一圈淺淺的青痕,上面紅色的薔薇花褪了顏色,成了暗淡無光的暗灰。她的力量被詛咒封印了太久,無法再產生靈氣去滋養那朵曾經永遠盛放的花。

面上的淚痕凍結成了冰晶,她閉上雙眼,紅色的大衣飛揚跳躍如燃燒的火焰。帶著腥鹹氣味的海風充盈了呼吸,隨著呼吸走遍了每一寸經脈肌膚。張開雙臂,卻只擁抱住了紛飛的雪花和呼嘯的冷風。

她看見虛空之中的黑發少年哀傷的雙眼,他愛上而恒久地凝望著她,黯然無語。

是的,就是在這片海灘上,前世的她親手殺死了這個曾經令她愛到不顧一切的少年。輪回已逝,但他那絕望的呼喊仍舊縈繞不散,仍舊清晰可聞。

她看見夕陽似血的海邊,白衣的少女淚流滿面地擁抱著她,在那一瞬間她們的心都如水晶一般破碎一地,唯有擁抱彼此,如即將幹渴而死的鰒魚在盡最後的力氣相濡以沫。

淚水不斷湧出眼眶,淚痕早已冰冷,淚卻依然溫熱。迷漩猛地睜開雙眼,一切幻象剎那灰飛煙滅。紛飛的雪花與灰藍色的大海重新映入眼簾時,她突然覺得沒有溫度的軀體不再冰冷,灼熱的洪流從心底升騰起來,宛如一只火焰的鳳凰將要破體而出,展開燃燒的翅膀扶搖直上。那洪流雖然灼熱,卻並不會帶來灼燒的痛,相反,它帶來的是一股極其舒適的暖意,仿佛溫水澆上凍僵的身體,又如春季來臨時,晴天的第一縷陽光——

那是蘇生的感覺。

蘇生,被壓制的力量終於沖破了封印的束縛,重新充盈了身體。這是火焰的力量,足以讓她不懼怕任何寒冷。

幾乎就在同時,她也終於想起了山莊某本藏書上那段讓她永世難忘的文字——

“這種上古流傳下來的血咒十分殘酷,被施下咒語便會永遠被禁錮在凡人的身體裏,當軀體死去,靈魂也會隨之湮滅不覆存在,不入輪回。但它也有唯一的解除方法,那就是親手殺死愛著自己的靈魂的人,永他們的靈魂與鮮血作為血祭。”

血祭,用自己的鮮血,去祭奠天地神魔,以此換取解脫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快了

☆、記往生

體育館後面只亮著一盞幽幽的小燈,昏暗的白光,仿佛施舍一般散下來。

“穆泠?”風兒輕喚了一聲,聲音很快消散在了冰冷的黑暗裏。

一個穿著暗藍色外套的少年從陰影裏走出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風兒知道那是穆泠。她靜靜看著向自己走過來的少年,目光靜如止水,波瀾不驚如同無風的黑色海面。

“你病好了麽?”風兒輕聲問。

“是啊,托你的福,”穆泠的語氣裏卻聽不出絲毫情感波動,“風兒,我們言歸正傳吧。”

“你要說什麽?”風兒剛要走近穆泠,卻被穆泠一把抱住,抱進了懷裏。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熱,甚至還能聽見他有些慌亂的心跳聲,而他低沈的訴說,卻是真切地響在她的耳畔了。

“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我愛你,是愛,不是喜歡。”他說,“我愛你,風兒。”

是的,他說自己愛她,他愛她。

不是喜歡她,是愛她。

風兒原本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了下來變得柔軟,弓弦般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下來。她就這樣任憑他擁著,只是內心並沒有尋常女子的激動不安。但她冰冷的身體卻被人類的體溫逐漸溫暖,不再冰冷如死者——縱然這溫暖無比短暫。

“從我第一天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我會愛上你,不是喜歡。我也見過很多女生,她們之中有很多比你漂亮的,但是我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她們給我的感覺是淺薄和虛假,處處都是裝出來的,而你不同,我覺得你是真實的,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他的聲音低沈地響在她的耳畔,仿佛能在心房上碰撞出無盡的回聲,“所以我愛你,我覺得你是真正能理解我的人,就算在別人眼裏你一無是處,我也無所謂。”

“可是,你愛我什麽?”風兒的聲音幾乎連她自己都很難聽見。

“像你這樣敢愛敢恨的單純的人,我很久都沒有見到過了,”穆泠微笑著說,“我覺得你就像水晶一樣,很純凈,也很單純,比我身邊的很多人都幹凈。在你面前,他們都臟得發臭。所以我愛你,雖然我在你面前也覺得自己很骯臟,但是我還是要說出來,如果不說,我又能忍耐多久?我也許不夠資格和你在一起,但是我還是要說,我愛你,我只知道我愛你。”

“風兒,我不在乎別人會怎麽看我。如果在你和前途之前一定要選一個,我還是會選你——如果沒有你的話,這個世界我也沒什麽好留戀的了。就算你要我去死,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給自己一刀。你不答應我也沒關系,如果你答應我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雖然我知道,我一定配不上你的。你那麽純凈,怎麽會和我這麽骯臟的人在一起?”

穆泠的聲音仿佛透過骨骼,在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裏回蕩。風兒沈默了許久,才終於輕聲說:“穆泠,我沒想到你會愛上我,我真的沒想到。”

“可我確實是愛上你了,我知道這不是喜歡,如果只是單純的喜歡我沒必要這樣。”穆泠擡起手,輕撫風兒潑墨般的漆黑長發,“那麽,你願意跟我在一起麽?我可以對你發誓,要是我對不起你,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會反抗。”

——你怎麽能愛上我,愛上一個時日無多的人?

——我註定逃不出為我的家族犧牲的宿命,所以我終將消失於這個世界,你以為你愛上了我,我便可以擺脫宿命麽?

——你愛上的,到底是這個喚作風兒的軀殼,還是作為靈魂的我?

風兒卻終究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它們只在她心底化作了無聲的吶喊。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怎麽樣?”她問,“你會不會根本不記得有過我這個人?”

“不,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我說到做到。”穆泠的回答沒有一絲遲疑。

“為我而死呢,你願意麽?”她接著問。

“就算死無葬身之地我也樂意。”

“我……”風兒剛想回答,目光卻突然僵住了,身體也隨之一震。

“怎麽了?”穆泠不明所以地低頭看著她。

她在黑暗裏也能視物如白晝,而她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紫色的身影。她看得見那個人的臉,她知道的,那是顏璐。

大海翻卷著滔天的怒浪,咆哮如萬千獸類。

夜色仿佛沈重的鐵幕,從四面八方升起,橫亙了整個廣袤的天地。

迷漩站在粗糲的沙地上,緩緩轉過身,望著身後走來的許霄雲。她的目光之中卻不見任何怨恨與憤怒,只有一片空曠的靜,平靜如此時的夜幕。但這樣的平靜,卻讓許霄雲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迷漩,雖然目光平靜,卻殺機暗藏,仿佛一柄在鞘中隱隱鳴動的利劍,下一個瞬間就會躍出,鋒利的劍刃就會割斷自己的咽喉。

“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對你的信任嗎?”迷漩的聲音比此時的寒夜更冰冷,“許霄雲,我可是一直都很相信你的,我以為除了姐姐,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你。”

“迷漩,對不起,”許霄雲走近她,低聲地說,“可是我們到底不是一樣的人。”

“這跟我信任你有關系嗎?”迷漩冷冷地說,“這不是你說出那些話的理由,更不是你用這種方式來回報我的信任的理由。”

她望著面前這個少女,這個如同小小少年一般的少女,短發,有些男性化的五官,還未發育出曲線的身材,以及深藍色的外套和黑色的長褲,她如此熟悉,這是她在人間最信任的人,許霄雲。姐姐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自己身邊,不能時時刻刻都聽著自己傾訴,雖然身體和心靈的傷害必須由姐姐化解,但她終究不能時刻都陪伴著自己。在姐姐難以顧及自己的時候,許霄雲就是自己唯一的信任。她以為她們可以永遠都彼此信任,以為許霄雲是自己在人界最後一個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以為自己可以像對待姐姐和小愛一樣對待許霄雲,可是所有的這些,都只是“以為”罷了。

這個她無比信任甚至依戀的人,最後卻用最無所謂的姿態,傳播著最惡毒的謠言。

她的信任,在許霄雲眼裏,早已輕賤如草,不值一提,甚至可以拋棄不顧。

原來在人間,背叛竟然是一件如此輕易的事。

“我知道你原諒不了我,”許霄雲別過頭去,不敢再與迷漩對視,“但是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因為跟你走得這麽近,別人都怎麽看我。我受不了他們那種眼光,我只是想……像以前一樣過正常的生活而已。”

“像以前一樣?”迷漩冷笑起來,“過正常的生活嗎……可是我看你現在活得也很正常嘛,比我活得好多了。”

“你既然知道我沒辦法原諒你,那說對不起還有什麽用?”迷漩眼裏突然升起了從未有過的殺氣,仿佛利劍終於躍出了劍鞘,“想要我原諒你也行,用你的命來償還我吧!”

她閃電般地出手,兩下便制住了許霄雲,手腕一轉,鋒利的引線已經纏上了許霄雲的咽喉,那若有若無的透明引線鋒利如刀,正在不斷勒緊,許霄雲面上立刻顯出了絕望和痛苦的神色,面目甚至因為劇痛已經扭曲了起來——那鋒利的引線勒緊她的脖子,仿佛一把刀一樣,她頸部的皮膚被劃破了,溫熱的鮮血緩緩流下來,引線每收緊一寸,割裂的劇痛就強烈一分。

這引線如此鋒利,她若是掙紮,不僅無法掙脫,只會讓自己身首異處。她擡起頭看著迷漩,那雙自己如此熟悉的黑色雙眸此時一片冷酷的寒冰,宛如極地冰海,漂浮著冷酷的冰山。冷漠與殺意交織在一起,讓這個孱弱的少女顯得如同地獄降臨的審判者一般可怖。

是的,她是來審判自己的,是來宣判自己的罪孽的。

迷漩剛想用引線勒斷許霄雲的脖子,卻在兩人目光相觸的一剎松開了引線,那透明的引線收回了她十指上的戒指中。她定定望著自己唯一的朋友,目光劇烈變幻,最後終於黯淡下來,仿佛風暴過後的荒蕪,又仿佛在一瞬間徹悟了世間所有的愛恨悲歡。她突然微笑起來,那個微笑許霄雲從未見過,那是個蒼涼悲愴而又絕望的微笑,蒼涼得令她不敢逼視,只屬於歷盡了傷痛的靈魂。她閉上了眼睛。

許霄雲感到迷漩冰冷的手放在了她的兩側太陽穴上,不帶一絲殺意,溫柔卻那麽冰冷。她難以抑制地全身顫抖起來,不知道這個殺神一樣的少女要對自己做什麽。

“你看,我還是殺不了你啊,我下不去手呢——我怎麽能殺我最信任的朋友呢?”迷漩的聲音裏有種自嘲的笑意,“霄雲,既然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不能永遠都做朋友,那你就把我忘了吧,忘記你認識我,忘記我們做過朋友,這樣對你對我,都是一個很好的結局啊……”

——這、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忘記我們做過朋友”?

許霄雲還來不及思索迷漩用意何在,頭顱中便傳來了一陣尖銳的劇痛,有什麽冰冷銳利的東西從太陽穴伸進了顱腦,在大腦中瘋狂地攪動切割著,像要把她的整個大腦都絞碎撕裂。那是方才要割斷她咽喉的鋒利引線,此刻它們在她腦中瘋狂地攪動,劇烈的疼痛像要撕裂頭顱。她分明能夠感覺到,自己腦海中那些關於迷漩的記憶,她的面影,她的笑顏,她的舉手投足,她的一言一行,自己與她的每一個畫面,都被這鋒利的引線絞成了碎片,轉瞬湮滅不留一絲痕跡。那鋒利的引線在她大腦中瘋狂攪動著,甚至傳遞來火焰灼燒般的痛感,似是有火焰在腦中燃起,將所有記憶都燒成灰燼。頭顱疼痛得像要裂開,她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卻無法掙脫迷漩的鉗制,但那徹骨的痛,卻越發地強烈和清晰起來。

——迷漩,原來你說的忘記,是這樣的“忘記”麽?它竟然是一件這麽痛苦的事……

她只覺得每一根神經都要被切斷絞碎,這疼痛足以穿透骨髓。當迷漩的手松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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