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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殘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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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兒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身下是最柔軟的毛毯和海藻棉的墊子,像被溫泉池裏暖熱的水浸泡著,身體感受到了一種慵懶的溫度,卻也感受到了四肢百骸傳來的、鈍重的疼痛。

好像有一群人在用木棒重重擊打自己,力道一下比一下重。

又好像遠古的石刑,石塊像雨點般砸落。

她睜開雙眼,四周一片黑暗,唯有桌上充電的手機,亮著安靜的紅光。

身上那鈍重的疼痛,一下下撞擊著骨骼和內臟。

這天早上起床,風兒對著衛生間的鏡子梳順了一頭長發,看見鏡子裏自己蒼白的面容,因為早晨的低溫泛起微紅。

雙手幹得粗糙,她順手從一旁的面霜和化妝水中翻出一管護手霜,擠了一點,嫻熟地抹遍了手背到指尖的每一寸肌膚。幹燥的皮膚變得柔軟起來,仿佛幹旱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潤。

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阿劍的短信:“我在路口等你。”

風兒回了一句“我馬上出去”,之後取下毛巾擦了擦臉。

拉開衛生間的門走出去,結果了母親遞過來的十元錢,風兒走回房間拎起了自己的書包,看也不看身後嘮叨個不停的母親,徑自走過客廳打開防盜門跨出去,把母親那句“上課要認真……”伴隨著砰地一聲關在了身後的房子裏。

空曠的街道,還未亮透的天色,上早班的人們,還有像她一樣,或步行或騎車,趕往學校的學生。城市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一千年或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就是這冰冷的城市,成為了一切悲歡離合的發端。

像往常一樣,阿劍從書包裏掏出包子和牛奶遞給風兒。

“吃吧,等會該涼了。”

“我不想吃,不舒服。”風兒搖了搖頭。

“好吧,那我不管你了,頭暈就自己解決吧。”阿劍蹙眉。

風兒站在紅燈的路口,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依然止不住顱腦中劇烈的疼痛。

已經是過了七點,卻依然沒有看到日出。說是清晨,倒不如說是夜晚的延續。冬天的腳步已經日趨臨近,風開始變得寒冷,掀起風兒黑色的長發和風衣。

天光寂寞而死氣沈沈。

記得地理老師說過,在極夜之中的人們,會變得抑郁敏感,對世界絕望,因為永遠都看不到陽光。而現在,她處在晝夜分明的城市裏,又為什麽會有被黑暗吞噬的絕望感呢?

在有些昏暗的走廊上,阿劍對風兒點了點頭,便推開半掩著的教室後門走了進去。風兒沈默地走進另一間教室,走到最後一排,把書包掛在桌邊。

第一節是英語課,被班長稱為“無語課”。

頭還是有些痛,風兒把英語書抽出來擺在桌上,趴在桌上睡覺,頭壓著那本英語書。

“砰”的一聲,是教案本撞擊講臺的聲音,風兒擡起頭來,看著英語老師馮強一如既往地拉長著臉站在講臺上,翻開書,拖長聲調開始講課文的翻譯。他一直都是這副樣子,看上去就像被別人欠了幾百萬收不回來一樣,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笑,更沒有人聽見過他表揚誰,更多的是聽到他在罵人,而且經常語出驚人,尤其是最近還跟阿劍的班主任謝萍穎吵了兩場,那個從東北來的高個女子自此有了“蘑菇”之外的新外號——“餃子”。這都是拜他所賜。

風兒直直地看著黑板,時不時提筆抄下語法要點。

馮強在講臺上正講得口沫橫飛,突然停了下來,公鴨似的嗓門高聲道:“最後一排那個女生,你在幹什麽?!”

風兒一驚,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時候,英語老師那張黝黑刻板的老臉已經出現在自己的斜上方。老式的鍋蓋發型,一雙綠豆一樣的小眼睛,黝黑布滿棕黑斑點的臉,線條僵硬的臉型和苦大仇深的表情,他本想用白色的制服襯衫和黑色的西褲讓自己看上去更有老師的風度,卻弄巧成拙讓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具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僵屍。

“我什麽也沒做啊。”風兒故作驚訝——馮強愛找茬,以前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什麽也沒做?”一雙小眼睛射出不屑的廣,馮強哼了一聲,“那我的筆記你怎麽才抄這麽點?”

“這麽點?這很少嗎?”

“滾你媽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來學習的,不想學就早點滾出去,別來浪費你家裏的錢!”馮強指著風兒的鼻子吼道。

“我做什麽了?”風兒不甘示弱地擡頭看著馮強。

“做什麽?做什麽你自己最清楚!”馮強踱著步聲震天的步子走回講臺,一邊走還一邊用手裏的書點著周遭一篇學生,“學校也真是的,搞什麽擴招,一個年級六個班擴招到二十四個,只好把剩下的都送到東校區,那邊招進來一個班只有一兩個B+的,這邊呢?一個班全都是B+的!花這麽多錢來這裏又不學,以為是來參觀的啊?不想學趕緊滾!”

“就會浪費家裏的錢,也浪費不出個清華北大來,花十幾二十萬買個位子,來玩的啊?這裏是學校,想玩就出去玩!”

風兒低下頭去把英語書翻過一頁。

這只是一節非常普通的英語課。

真是個奇怪的人,像是與身邊的一切都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而自己,也只不過是他的出氣筒。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風兒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走到走廊上。

穆泠從三樓上來,正看見馮強彎著腰從風兒的班級走出來。

風兒趴在走廊欄桿上看外面的天空,天空一片灰冷。

“剛才那家夥是你們英語老師啊?”

“是啊,剛才還被他找茬了。”風兒聳聳肩,“怨男一個。連一只螞蟻爬過去都要說個半天。”

“確實,我站這麽遠都覺得身上有股冷氣。”穆泠笑了笑,“你們真夠辛苦的。”

“每天就學罵人了。”風兒苦笑,“真受不了他。”

“放學去個有意思的地方,散散心吧!”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穆泠笑得像個惡作劇的孩子。

高二教學樓的天臺像是天空之下的祭壇。

呼嘯的北風宛如祭祀開始時無詞的祝頌。

“沒想到你居然找到辦法上來了。”風兒說,“你真厲害。”

“這裏的視野是整個學校最開闊的——如果沒有天文臺。”穆泠的短發和襯衫在風裏獵獵飛揚,“視野開闊了,心情也會好很多,不是嗎?”

“你說的有道理。”風兒點點頭。

“風兒。”

“嗯?”

“我喜歡看你穿白色的衣服。”穆泠的聲音恍惚得像是夢中的回音。

風兒楞了楞,道:“那好啊,我最多的就是白色的衣服了。”

曾經也有一個人,也最愛看她穿著白色衣裙。他曾是她最愛的男子,為她可以一擲千金,可以與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可以用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去交換她的一個笑容。只要她微笑,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而他,最終也獻出了生命,只為向她贖罪。

本來還在微笑,在下一個瞬間,內心便如洪峰過境,湧上了無窮無盡的悲傷。眼中的防線崩潰,悲傷化作冰冷的淚水泉湧而出,流了滿面,在冷風裏迅速凍結成冰。

“啊,你……你怎麽了?”穆泠看見風兒臉上的淚痕,擔憂地問。

“我沒事,風太大了,吹得眼睛疼。”風兒擦了擦眼角。

北風吹起少女漆黑的長發,飛揚宛如死神在山巔豎起的勝利的旌旗。風兒張開雙臂,仰面向天,被冷風一吹,再次淚流滿面。她像失去了雙翼的精靈,狂風怒號,卻無法吹生她的羽翼,讓她再度自由地飛翔。

像風一樣輕盈而自由,這是她姓名的深意。

但那卻是她畢生無法實現的夢想。

“穆泠,你根本就不知道,明明不能互相理解,卻非要裝出一副和睦開明的幸福的樣子,是怎樣痛苦的事……”風兒閉上雙眼,任憑被風如刀刃一刀刀劃過面頰,“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就像被人用一塊大石頭死死壓住胸口……我不能說出來……他們不讓我說……他們不讓啊……”

“別人說我幸福,可是,我卻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了……”

穆泠心中只覺得痛徹骨髓,他想要張開雙臂,將這柔弱的白衣少女擁入懷中,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可他卻無法做到,因為他們的關系到底還不是情人,說到底,也只是“知心朋友”罷了。

他無法名正言順地保護她。

微弱的橘色夕陽,從灰色的厚重雲層中悄然透出。

小愛把自行車從車堆裏扯出來,推著車下了斜坡,在人行道上翻身跨上座鞍,用力一蹬踏板,向著十字路口騎去。

冷風像無數把利刃從臉上劃過,只是流不出血來。小愛把毛衣領子拉高了些,遮住了半張臉。

穿過無數人群,繞過轉角,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一袋剛出爐的小蛋糕,又繼續向前方騎過去。她看見這冰冷如鐵的城市逐漸斂去了最後一抹柔和的色彩,變得冷酷到難以接近,就像前世所看見的那樣。

這個與一切柔性的情感格格不入的城市。

面朝大海也看不到春暖花開。

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小愛加快了車速,任憑風吹起鬢邊的發絲,吹得面頰生疼。

宛如站在荒漠裏卷動的流沙邊緣,一步步被卷入深不可測的死亡深淵,靈魂被帶往幽寂黑暗的世界。無可逃避,也無路可逃,蒼茫的沙漠上,連一片枯葉沒有。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緣。

令人無助的恐懼感。

而這時的圖書館裏,風兒站在高大的書架前,抽了一本新聞雜志,蹲下去慢慢翻看,圖書館墻上的鐘指向六點四十分的時候,她放下了書,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腿,走了出去。

等會的晚自習又要被物理測驗替代,也不知是開學以來的第幾次了。同學對此都頗有微詞,可物理老師的答覆卻是:“那你們星期天回來測驗啊!平時又要上正課!你們以為我願意呀!”

“風兒!”穆泠從遠處一路小跑來,招手喊著風兒的名字。

“你找我幹嘛?”

“心情不好啊?怎麽一副這麽難看的表情?”

“等會又要考物理,煩透了!”風兒不耐煩地跺了一下腳,“真受不了!整天就會考試!我兩個星期沒上過正常的晚自習了!”

“等你高二就知道什麽叫做整天考試了!”穆泠拍了拍風兒的頭,“別說晚上,白天都要考,我們理科班現在就是這樣!”

“我知道你們比我慘。”風兒轉身跑向昏暗的教學樓,“我先回去了,物理老師不好惹。”

穆泠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攏,直至面無表情。他看著那一襲白衣消失在黑暗中,像是目送一位純白的雪仙子漸行漸遠,離開自己的世界,內心有種叫做失落的情感,一絲絲升起。

失落中交織著迷戀。

像是迷戀一朵夢中的花。

物理試卷上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風兒趴在課桌上睡覺,不想物理老師又鬼魅般地出現在門口,向後排一步步走來。她連忙從桌上爬起,把放在一邊的答題卡拖到面前,右手拿一支筆裝作想問題。

“題目難嗎?”

身後響起一個有些幽怨的女聲,風兒一驚,手中的筆差點掉在桌上。物理老師站在身後,一雙下垂眼裏射出關切的光,大起大落的黃色卷發褪了色,像茅草一樣垂下來,顯得毫無生氣。

“不難。”風兒用甜美的聲音說。

枯黃色的卷發走遠了,直到她拐出教室,風兒才長籲一口氣,又把答題卡扔到一邊,趴在桌上睡覺。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風兒也從桌子上爬了起來,把試卷隨手扔到了講臺上,剛想轉回去收拾書包,突然覺得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拿起來一個,是個陌生的號碼。

“餵?”

“放學了嗎?我在你家大院門口等你。”是謎漩的聲音。

“你等我。”風兒說完便掛斷了電話,走到座位上開始把課本和筆袋塞進書包。

背著深藍色的運動書包,風兒從教室後門走出去,對阿劍點了點頭,兩人便並排著走向樓梯。樓梯間的聲控燈因為人群的喧鬧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顯得微茫而黯淡。

“快點吧,我妹妹有事找我。”風兒輕聲說。

“好的。“

走下最後一級階梯,風兒便看見穆泠牽著電動車站在一邊,像是在等著什麽人。幽幽的路燈光隱約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形,像是僅用了墨黑的國畫,留白勾勒出人形的弧線。

“你家住哪?我送你。”穆泠指了指那輛藍色的小鳥。

“送我?你家那麽遠,送了我,到家都快十點半了!“風兒轉身欲走,”我還是搭公交車吧。”

“哎,下車還得走一段,多費事啊!”穆泠一把拉住風兒,“我送你到家門口,走吧!”

風兒望了阿劍一眼,阿劍會意,背著書包自己走了。風兒把書包放進電動車的載物筐裏,對穆泠點了點頭。

“我和你誰跟誰呀,這不算什麽。”穆泠推起車往紅色大理石的走廊走去,“再說了,別說是今天,天天送你也行的。”

“不怕某些人看不順眼的話就送吧,還省了不少車費呢。”風兒微笑。

“那就這麽定了,我天天送。”

穆泠的聲音在冰冷的風裏顯得無比溫暖。

謎漩一個人站在小學大門的陰影裏,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敲擊著欄桿。

車水馬龍的城市,五色絢爛的霓虹,不知何處的店家裏飄來的音樂聲、汽車和摩托車的喇叭聲,把整個城市渲染出一種麻木的繁華。謎漩孤寂的身影在這一片繁華中如汪洋孤島,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風兒從穆泠的車上跳下來,拿過車筐裏的書包,斜背在肩上,一路向小學門口跑去。她老遠便看到了大門前的謎漩,便喊了一聲。

“你房間還能住麽?”謎漩隨口說,“家裏吵得頭疼,睡不著。”

“那你跟我回去吧,我房間很大的。”

“你媽……沒意見麽?”

“她敢,我就和你睡大街去!”風兒順手接過謎漩沈甸甸的書包,向著小學裏走去。

風兒的家在小學的教工宿舍區裏,一棟單元樓的二樓。風兒一腳跺在地上,聲響點亮了樓梯裏的聲控燈。謎漩站在風兒身後,看著風兒按響了門鈴。

“風兒你回來了……她是誰?”一個體形偏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的中年婦女拉開了門,討好的笑在看見謎漩的瞬間凝固在胖臉上。

“哦,她是我朋友,來借住一晚上的。”風兒平靜地解釋。

“朋友?來借住的?”婦人眼裏露出狐疑和不屑的神色,“是不是犯了事不敢回家,跑來躲著的?我們家不歡迎這種人,出去!”

“媽,你這是什麽話!我朋友都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風兒憤然道,“就一晚上也不行嗎?”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看她,這麽晚還來找你,肯定也不是什麽好人,我不許我女兒整天跟著眾人在一起!”婦人厲聲道。

“哼,不是好人?什麽才是好人?像那只猴子一樣清華北大都搶著要的,才是好人嗎?”風兒冷笑,“能民主地對我,怎麽就不能也民主地對她?就憑她這個時候來找我嗎?”

“風兒,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了!”

“那你呢?你容得下我,就容不下她了?她跟我又有什麽區別!”風兒用力把門一推。將那些嘮叨全關了回去。

——在你的心裏,早就劃分好了世間萬物的貴賤高低。

——她沒有優異的成績。

——所以你認為她是卑賤甚至骯臟的。

——就像一只無用的原蟲。

“算了吧……”謎漩拉了拉風兒的袖子。

“沒事,大不了換個地方。”風兒走到通向三樓的樓梯邊,把書包放在靠墻的一側,“過來吧,我們睡這裏。”

“你……”

“回去也沒意思,我又不是什麽千金小姐,這點冷還受不了麽?”風兒微笑,脫下了身上披著的黑色風衣,拍了拍灰塵,“沒有被子,先用這個將就著吧。”

橘黃的燈光下,少女的面容溫暖如黑暗中的燭火。

冰冷的淩晨,謎漩朦朧地醒來。風兒靠著墻沈沈睡去,漆黑的長發如水藻一般披了半身,她身上的黑色風衣蓋在了謎漩身上,自己只靠蜷縮起身子取暖,蒼白的臉上有恬淡安詳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馮SIR終於正式登場了……那段話大概就是高一開學第四第五個星期這樣在我們班說的,當時我是在底下看《悲傷逆流成河》不慎被他發現OTLLLLL……順便說一下,“怨男”這個稱號真的不是我起的,是我媽先說的……自此也導致了馮SIR看我一貫不爽……

☆、寒星

在樓梯間裏睡了一晚也未必是什麽壞事。

第一縷陽光微弱地亮起,風兒搓了搓凍僵的雙手,攏齊頭發推醒了身邊的謎漩。天色依然殘留著夜色的昏暗,顯出一種奇異的深藍色來。

“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是這樣而已。”風兒低聲說。

頭頂灑落下淡淡的天光,微茫宛如暗夜迷宮中帶來希望的線索。那麽微茫的光亮,對於無邊無際的黑夜來說不過杯水車薪,可對於迷宮中摸索行走的人來說,卻是救命的稻草——就算只是一根稻草,人也會不顧一切地要抓住。

而她們此時也正是身處在人皆這個黑暗的迷宮之中,四處都是通路,四處又都是絕路。真正的出口在何處,沒有誰知道。更令人絕望的是,她們雙眼已經被黑布蒙上。

再也看不到指引方向的北極星。

風兒走到學校對面的包子鋪,買了一個包子和兩個燒賣,捧在手心裏正要穿過馬路,餘光正好瞥見人群裏一個穿著格子布襯衫的高大身影。她以為是高年級的學生,便也沒在意,把註意力轉移到交通燈上。

她加快腳步在綠燈時穿過了斑馬線。低著頭,行色匆匆。

其實低頭並不代表著自卑,而是一種掩藏。因為低著頭的時候,沒有人能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在微笑,還是早已淚流滿面,是怒容滿面,還是面無表情。雖然在這個失控的世界,人人都追逐著所謂的欲望,並沒有誰會留意一個路人的喜怒哀樂。可是總是有人會的,而且他們往往不懷好意。

依然要登上那數百級臺階。

語文老師張軒站在那座紅色大理石的走廊前檢查儀容儀表,各個年級的學生帶著各種各樣的表情從他身邊經過。當風兒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叫住了她。

“張老師?”

“你上節課發言時提到了一本書,叫做《笑忘書》,是吧?”

“嗯,老師你還記得?”風兒詫異道。

“我正好從圖書館借了,你拿去看吧,不過記得還給我。”張軒從黑色的單肩包裏抽出一本有些發黃的書遞給風兒,“你在文學上還真有天賦。”

“謝謝老師。”風兒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去,把書塞進了書包裏,然後繼續往前走,依然低著頭。

高二教學樓前,穆泠只穿了一件秋裝校服站著。見風兒走來,便打了個響指,說:“走吧,陪我去小賣部吃早餐去。”

“你來那麽早就為了等我去吃早餐?”風兒皺了皺眉。

“一個人吃太無聊了。”穆泠聳了聳肩。

“哦……”風兒暗自慶幸,第一節不是英語課。

“原來你愛看這種書?”穆泠嘴裏含著一大塊泡饃,含糊不清地問。

“我什麽書都看,除了數理化的課本和練習。作文書我也看,不過是為了保持體形。”風兒打開塑料袋,一口口地吃起了燒賣和包子,“看完作文書會惡心得三天吃不下飯,就不會發胖了。”

“你也要減肥嗎?我看再減下去就變成骷髏了。”穆泠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了風兒一眼。

“對了,你又看什麽書?”風兒邊問邊認真地看著穆泠。

“呃……”穆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少看書的,除了課本,我討厭大段大段的字。”

“其實文字也沒那麽討人厭。”風兒吃下最後一個燒賣,笑道,“你也可以去看一些短篇或者詩歌嘛,畢竟我想找個人跟我聊聊。”

“遵命,我一定去看!”穆泠半嚴肅半嬉鬧地說。

等穆泠喝完最後一點湯,風兒才站起來,理了理衣服,說:“我先走了,今天第一節是化學實驗課,去晚了要被罰蛙跳的!”

因為電梯免了從一樓爬到七樓的苦差事,化學實驗課僥幸沒有遲到,風兒剛踏進化學實驗室,一股刺鼻的氣味便蠻不講理地撲面而來,嗆得她一陣好咳。

“氯水?”她一眼便看見了實驗箱裏的棕色細口瓶,用手掩住口鼻。

“嗯。”實驗室裏的同桌陸玨從桌子底下拖出了另一張凳子,示意風兒坐下,“今天的內容不少呢。”

風兒點點頭,開始搗鼓那些瓶瓶罐罐。陸玨開始還是能幫上點忙,但後來基本上只剩下了遞儀器的份。她拿一支剛加熱過的試管到水龍頭下沖洗,誰知水開得太大,啪地一聲,那支可憐的試管登時少了底,但是做導管又明顯太粗了,正是一個四不像的東西。

“風兒……這怎麽辦啊……”陸玨扶了扶眼鏡,一臉無辜地望著風兒。

“不是告訴你玻璃的東西不能剛加熱就沖冷水麽?”風兒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我去要新的。”

風兒把那個可憐的試管拿到實驗室後面的垃圾桶扔了,找實驗員要了新的試管,遞給陸玨,說:“拿去吧,再弄壞我就不管了。”

原本在教室裏是沒有同桌的,只是化學老師為了培養學生的合作精神而讓學生自己挑選一個同桌。在課代表那兒報名的時候陸玨和語文課代表顏璐都爭著跟她同桌,最後決定的時候顏璐搶先一步登了記,陸玨只好一個人坐在教室後面,後來風兒自己找化學老師換了座位,因為她實在受不了有人在她耳邊說幾十遍“韋君廷好帥”——那是歷史老師的名字。

而且誰都受不了跟自己的朋友天各一方。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顏璐風風火火地從第一排沖下來,親熱地挽住風兒的手,撒嬌道:“風兒,陪我去初中部嘛!”

“你又要幹什麽?”風兒鎮靜地甩開她的手,“是要去看歷史老師吧?”

顏璐的紫框眼鏡後放出興奮的光,拼命點頭:“是啊是啊,走啦!”

“可是……”風兒有些為難地看著陸玨。

“哎呀,不用管她!”顏璐生拉硬拽地把風兒拉向了電梯,還不忘對陸玨狠狠瞪了一眼。

陸玨是班上的歷史課代表,在顏璐的眼裏,自然是能離韋君廷最近的人。而競選課代表時她又選上了語文課代表的職位,於是便軟磨硬泡地求陸玨讓位,但陸玨一口拒絕了。於是陸玨毫無疑問地成了顏璐的“情敵”,被顏璐處處排擠打擊——表面上倒是沒什麽,可背地裏顏璐沒少說陸玨的壞話,連風兒也“有幸”聽到了幾句。

對此類爭執,風兒也只是一笑置之——既然陸玨都不在乎,她就更沒必要在乎了。

眼角的餘光裏,風兒看到陸玨攤開手,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借口要上廁所,風兒從初中部大樓溜了出來。

沿著斜坡走回高中部,風兒一眼便望見了站在小賣部門口的陸玨。北風冷得徹骨,陸玨裹緊了身上白色的外套,還不忘對風兒招了招手。

“我回來了。”風兒調皮地一笑,“我可不想跟她一起犯花癡。”

“走吧,去小賣部喝點熱的。”陸玨挽起風兒的手。

小賣部新擺出了一臺自動售貨機,賣熱的咖啡和牛奶。風兒伸手進風衣的口袋裏,掏出了四枚硬幣,轉頭問陸玨:“你要什麽?特濃咖啡還是牛奶?”

“特濃咖啡吧。”陸玨微笑,“難得你今天這麽好心請我喝。”

“我一直都很好心啊。”風兒說著,把硬幣投進售貨機裏。

她們的頭頂,深秋淺灰色的浮雲無聲又迅速地掠過,恰似這座鐵灰色的工業城市的時間,那麽飛快,快到讓人無法把握。可是縱使無法把握,也還是有人拼命想要抓住它。

空氣裏開始有了煙煤嗆人的味道。

秋天一點點消逝,蕭瑟的冬季漸漸臨近。所有的樹木都落光了葉子,所有的草也都化作枯黃,一切生命的光輝都黯淡了,而就在這種暗淡的光輝裏,這座巨大機器一般的城市,依然轟鳴著加快了運行的速度。

深秋北國的夜降臨得很早。

謎漩踏出校門,城市已是萬家燈火,一片光影流動成絢爛的長河。仰起頭,夜空一片血紅,不知是即將轉入寒冷,還是被永不熄滅的霓虹渲染,成了哀艷的顏色。

再過不久,這座剛硬的城市,就將變成滄海之畔寂寞的白色雪國。

她聽到秋天逝去的聲音,這座城市的秋天依然短暫。而對她來說,冬季又是一個如此悲傷地季節,因為一切悲傷的故事都以冬天作為開端。譬如前世,譬如炎楓。

踏上公交車,依然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迷漩看見燈火輝煌的街道,妖嬈的霓虹宛如熱帶雨林裏盛開的妖艷花朵,散發著腐爛馥郁的香氣,甜膩到讓人反胃。

她知道家裏一定散發著森森的寒氣,因為除了她沒有人知道那是自己的家。它不過是一個瀕臨滅亡的王朝,貌合神離,外表依然繁盛和諧如昔,內裏卻早已南轅北轍,最弱小的軍隊的進攻都無法抵擋。

公交車的鐵皮車廂裏包裹著各懷心事的人們,神色漠然的上班族,背著沈重書包的學生,目光空洞的老人和一臉無辜的孩子,它仿佛一艘游輪,行駛在光影霓虹的河流上,向著不可知的遠方,不知是否有冰山在沈默地等待,抑或是殺機暗藏的暗礁。

而此時的風兒,正和陸玨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在皮質封面的筆記本上急急書寫。寫累了便放下筆,拿出一本《海子的詩》細細閱讀,神情分外專註。

她望向窗外,被防盜網和樹木的枝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上,只有一顆暗淡的小星。她不知道那顆星星的名字,但一定不是北極星。城市裏的光太過明亮,看到北極星是不可能的事情。

“陸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裏了,你到哪裏都找不到我,你會想我麽?”風兒小聲問。

“你怎麽想到問這麽……不吉利的問題?”陸玨皺眉,“當然會啊——你是我的朋友,我怎麽會不想你?再說了,沒有你,我就沒了個活動圖書館,也沒人陪我去逛書店逛美術商店了,不想你才怪。”

“……真的麽?”風兒似是反問,又似是自語。

陸玨一怔,轉過頭看著風兒,她的長發垂落,遮住了半邊臉,但遮不住的,卻是她眼裏翻湧著的,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那是無處可逃的哀怨,壓抑在內心深處無法噴薄而出,卻如潮水翻湧著,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著內心的防線。

只是永遠都不會化作淚水。

那種哀怨與憂愁,並非強裝,而是與靈魂同在的,如同血液,存在於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流轉不息。

“……當然是真的。”陸玨小聲地回答,伸手過去握了握風兒蒼白的手指。那只蒼白纖細的左手上沒有任何飾物,連指甲都是病態的蒼白,冰冷如玉石。

作者有話要說:我又狀態不佳了……但是更新還是要。本子好不容易回來了……關於那個看作文書,確實很減肥,有需要減肥的朋友可以試試……關於那位讓某人花癡的歷史老師,在此不贅述,在3班呆過的都知道……據說此人最近迷上魷魚,不知真假。

☆、悲之海

闌幹獨倚,簫聲淒切幽咽,聲遏行雲。

小愛倚在窗邊,吹著一管紫竹洞簫,簫上的紅色同心結和流蘇宛如鮮血,臺燈幽白的亮光一照,那簫身上赫然有三個楷書小字:霖鈴簫。

一個華麗而悲涼的名字。

它是血舞家族三小姐的法寶,樂聲淒切如泣,鬼魂聽到之後,會不由自主地聽命於簫的主人。簫身的紫竹,本也就是生長在墳邊的,時隔千年,依然透著陣陣死亡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栗。

而如今,因為主人的法力被封,它再也無法號令百鬼,而成為了一件普通的樂器。

向東方遙望,夜空依然漆黑一片。

小愛放下簫,深吸了一口氣,依然望著窗外。那姿態像是在等待著歸人的馬蹄聲響起,可是她卻永遠等不到那急促的馬蹄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等待什麽,是所謂的世俗的榮光,是萬人仰望的尊貴崇高,還是一尊自己流著眼淚的銅像?

又或者,是屬於自己的救贖和解脫?

阿劍在風兒面前按主仆的禮儀頷首示意。

“我看穆泠好像是愛上你了。”阿劍低聲說。

“呵,那又怎麽樣?”風兒無謂地一笑,“我永遠不會愛上他,我可以接受他的幫助,但不會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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