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娘呆呆地看著他, 腦海裏閃現的是那天二人相約子夜見面的畫面。

然而，那晚約好了私奔回客棧生活的二人，一個遵守約定來到榕樹下等待, 一個卻走在上戰場的路上。

等待的那個人，翹首以盼，卻被沈之流交代會好好照顧梅清娘的沈父派人敲暈。

那時候, 梅清娘醒來發現自己被捆綁在一間廢屋中, 沈父帶著一位道士打扮的人, 憤怒地盯著她。

“你這個妖狐, 真是一遍遍地纏上我沈家好男兒！”

“我沒有……”

“哼, 還在狡辯，你也許不知道我小時候早就見過你，怎麽, 你已經忘記我表叔是因為誰慘死？！”

“家途中落, 惡疾纏身……一切都是你害的！這一世你竟然還想纏上之流？”

“就是因為你的蠱惑, 之流連赴考也不願意, 現在國家有難, 沿海戰事告急，萬幸之流這孩子心思純正, 知道沒有國就沒有家, 最後還是決定上戰場。”

“要不然, 還要被你害到哪種程度？！”

“沈老爺，這妖狐蠱惑人的本事太大, 恰逢亂世，最怕妖狐會傷害百姓, 沈老爺放心, 老夫定會幫你鏟除這妖邪。”道士在一旁說道。

“有道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未免夜長夢多，就依道長說的，今夜就把她燒了。”沈父松了一口氣。

他嫌惡地看了梅清娘一眼，狠狠揮袖離開。

那年老的山野道士，等沈父離開後，神情覆雜地盯著梅清娘。

“強行改變因果線，再讓你這樣肆意下去，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

“你以前實力強盛，除了因果混亂的懲罰能傷到你，我等之輩卻難以傷及皮毛……”

“現在你寧願舍棄妖身成為人，實力全無，我能輕而易舉地將你殺死。”

“梅清娘，時者命也，你也怨不了別人，要怪就怪你這執念吧。”

老道士燒起符火，準備將符紙扔到她身上。

梅清娘哀聲哭泣：“我千年化妖，卻不能為人，好不容易擁有人身，追尋命定戀人，道長為何不憐惜我的處境，偏生趕清娘至此絕地？！”

老道長聞言長須一抖，用力將一道道沾過火油的符紙拋到梅清娘身上，烈火迅速爬滿她的身軀。

“孽畜，還不知悔改，口出狂言！人妖相戀只會擾亂因果，今夜我不殺了你，你那貪心的念頭定會傷害更多的無辜人。”

老道不再說什麽，轉身離開。

離開前，他聽到後面被活燒的梅清娘嘶啞地詛咒：“啊啊啊！你們該死！我恨啊……沈郎負我！因果負我！”

“我必將這因果顛覆，讓負我者生不如死！”

……

“之流，爹能看出你和收留的孤女情投意合，爹也不是想要攔你，但我看見了你們約好私奔的紙條，可成親乃是大事，沒經過明媒正娶的親事註定被人背後指點。”

“你也想清娘因此被人這般說嗎？”

“爹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這樣，你為國奮鬥，我也替你好好照顧清娘，待你建設一番事業回來，爹會同意這門親事。”

“好，爹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清娘。”

……

“阿爹，你在說什麽？清娘呢，清娘在哪兒？！”

“我不是走之前拜托你好生照顧她的嗎？是你說等我回來，會同意清娘和我的親事，為什麽她會被燒死？我不信！”

“之流，梅清娘是害人的妖怪，現在時局平穩下來，阿爹給你找了一些比她優秀許多的姑娘，聽爹一句話，和正常人成婚生子才是你正確的生活。”

“我不要！我就要清娘！清娘當時一定很疼，不行！我要去找她……”

“沈之流”崩潰地跑出家門，跑去梅清娘被燒死的荒屋前，一個乞丐打扮的老者瘋瘋癲癲地跪在那裏，朝燒毀的房屋不停叩頭。

“狐仙不要生氣，我不該燒死你的，老道知錯了，求你放過我徒兒……”

廢墟中，破爛的木頭忽然倒下，像是憤怒地拒絕老道的要求。

“沈之流”一陣恍惚，他跌跌撞撞地揪起老道的衣領，逼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最後得知真相的他，當晚，悲痛欲絕地在梅清娘被殺的廢墟之上，一刀了結生命。

“清娘，你說的沒錯，是之流負了你，莫怕，我這就來給你贖罪。”

死前，“沈之流”輕聲說道。

……

沈之流能感受到梅清娘的痛苦記憶，同樣，梅清娘也看到了沈之流的記憶。

了解真相後，她又哭又笑地看著掙紮過來的沈之流。

用一種極其覆雜地語氣說：“沈之流，我倆真是一段孽緣。”

“那瘋老道說得沒錯，因為我對你的執念，我的貪心只會把更多無辜的生靈卷進來。”

“我做錯了。”

“芽芽的毒誓是為了活下去，而我的毒誓只是為了滿足私欲和填補那不甘心。”

梅清娘緩緩後退，她出神地看著面前的沈之流，透過他仿佛看見自己被何娘子撿走抱養後，留在客棧養傷的靜謐時光。

對啊，明明那時候，遠離的兩人都各自安好。

是她自己看到向芽的特殊後，不安分的心開始動了起來。

當時她膽大地想，如果誓言真能重新綁定因果線，那她就許誓——如若沈之流的靈魂深處還愛她，她願意用一身妖力去承受這份情意。

靈魂消散也在所不惜。

是遠在一方的沈之流的靈魂給予她回應，梅清娘的妖力才會在某一天被全部收走。

她變成人的那一刻，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開心。

梅清娘甚至天真地以為神明是眷顧她和沈之流的，他們終於能擁有許多個下一世。

但事實證明，任何試圖挑戰規則的生靈，都是被眼前的甜蜜遮擋了視線，他們絲毫察覺不到，前方已是懸崖峭壁。

慘死後回到客棧的梅清娘，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既然真實世界這麽危險，那她就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一個因果重新調整的新世界。

那裏沒有痛苦，沒有憂傷，渴望的事物都能得到。

小芽芽終有一日，也會察覺神明的懲罰，但沒關系，等到她的靈魂回來，這個盛大的世界會為她所留，被拋棄的“氣”也能在浮生夢安然存在下去。

浮生如夢亦如煙。

沒有東西可失去的梅清娘，這百年來也想讓天上的神明知道，這縷煙，她梅清娘，能留得住。

然而，現在卻要讓卷進來的向芽為她承受一切惡行帶來的懲罰。

害人又害己。

梅清娘徹底認命，她感覺到很累，很無力，連憎恨一切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要，清娘，原諒我……”

沈之流心疼得快喘不過氣來，一直替前世的自己道歉。

梅清娘註視著他，淚水幹成兩道微粘的痕。

“沈之流，我累了。”

“我們真的不要相遇了，好不好？”

梅清娘的手裏變成最後一副真正的古畫，畫的正是張繁宇之前曾看見的內容。

只是之前想迷惑人，伏在張繁宇背上的女妖消失，藏在山林裏的眾多鬼妖也不見了大半。

梅清娘將這幅《百妖藏山圖》撕毀成兩半，以前她用有妖怪藏在畫裏的話，嚇唬被她畫出來的“沈之流”，讓它不要隨便觸碰，發現自己是畫的事實。

但她手上的確有這幅畫，因為這畫中藏了她構築得最完美的浮生夢。

白光從畫內閃出，映亮梅清娘的臉，她朝沈之流說：“進去畫裏吧，安心等到夢境醒來，你會慢慢地忘記我。”

“不要……”

沈之流拼命搖頭，似乎是在這一刻，他少年氣的的臉才露出符合他現實年紀的稚樸情緒。

一股力毫不猶豫地將他推向光芒處。

“沈之流，可我想原諒你了。”梅清娘苦笑著流淚。

話音剛落，她把沈之流推進到畫裏。

與此同時，向芽指縫之中慢慢流下紙灰，遠處易艽靠著的棺材裏突然也閃出同樣的白光，將棺材和易艽都一並吞噬進去。

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向芽和梅清娘二人。

雨絲風片從昏暗的天際落下，緩緩地澆滅夢境各處的天火。

梅清娘不舍地看著向芽，“芽芽乖，不要再幫我了，你也進去浮生夢待著。”

“我做錯了事，後果應該由我來承擔，我最對不住的人是你。”

“要不是我先把你弄到浮生夢中，你就不會在那個夢境裏遇到何娘子他們，何娘子他們也不會因為說出秘密而死亡。”

“都是我的固執，害了大家。”

梅清娘凝視眼前這個一直努力生存，且安慰陪伴了她多年，如同妹妹一樣的向芽。

她也是第一次看見向芽成長得這麽健康，梅清娘其實心裏很開心的。

看來，井下那具贗品真的長得和現實的向芽一模一樣。

向芽繼續搖頭拒絕，她道：“清娘，天火已經燒不到你了，我也想你能擁有來世。”

“和我接觸過的因果線，在我死了之後，還能平安地活著下去，我死後的靈魂能重新梳理這些混亂的因果，這樣大家的來生都還在。”

向芽想起燕貍以前給他們說起超位時空和平行宇宙的事情，那時候，燕貍說過平行宇宙中向芽的爸媽因為她的死，而犧牲自己去改變結局。

這件事，也在提醒向芽，她身死後，和她相關的人的記憶不會消失，也就是說大家的因果還能繼續往前行走。

所以，她的靈魂是最上乘的過濾器，因果她留不住，神不允許她擁有因果的時候，同時也代表著她不單單能清洗自己的，更能順便清洗他物的因果線。

這點，從她決心做這件事後，鬼妖們陸續無聲消失，以及剛才抱住梅清娘的時候，令天火熄滅的時候也可以看得出來。

“清娘，你難得有成為人的因果線，就讓它們繼續往前行吧。”

聽到這句話，梅清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纏住她百年的火焰消失了，九根斷尾不斷搖晃，代表主人不平靜的心。

她再用不了天火毀滅混亂的因果線。

無法自毀，意味著向芽真的要背負一切懲罰，替她贖罪。

梅清娘傷心到身體不停顫栗。

站在她面前的向芽卻擡頭環顧一周，夢境世界因天火逐漸熄滅，而重歸黑蒙蒙的模樣。

光站在這裏，就能感受到有多壓抑絕望。

她的視線很快看回哭得抽抽噎噎的絕美女鬼身上，一直想在向芽面前維持成熟冷靜的梅清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崩潰落淚。

“清娘，不要哭，我說過你哭，芽芽也想哭。”

向芽淚光閃爍，輕聲道：“所以，現在你能為我給這個世界畫上一輪明月嗎？”

——讓月光的微芒，清洗掛在我身上，墜滿一地的因果嗎？

作者有話說：

吔，好像這章還沒能解決芽芽究竟死了沒有的問題，不過沒關系，明天我也努力二更，到時候就能知道了！

（上一章有幾個錯字，我晚些改，現在審讀改不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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