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秦霽一路上都希望蘇嬈找錯了地方, 但當蘇嬈帶著他來到那棵樹下。

所有僥幸都破滅。

他手指觸到樹幹的一剎那，三萬年前的所有細節都毫厘畢現。

是的，三萬年了。

人間一年, 天上一日。

若算蘇嬈的年紀, 他不過數十日前遇到小時候的她，即便她長大了, 他也不可能輕易忘記。

只是對秦霽而言, 他遇見她，已經是三萬年前的事, 所以記憶才會模糊。

準確來說，是十六歲的秦霽遇到了六歲的蘇嬈。

三萬年前, 秦霽十六歲，對於活了千年萬年的神仙來說, 他甚至還像剛剛掐尖的嫩芽。

但那時，他卻憑天賦碾壓一眾神仙，甚至在仙界已是排得上的強大實力。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時他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與人打了場賭, 便穿梭時空，來到三萬年後。

在這裏遇到一個有趣的小姑娘, 他不當回事地幫了她，卻也害了自己。

回仙界以後，他差點丟了性命。

爹娘不知花了多少寶物奇珍，才讓他留住仙根，只是也大病一場, 他千年才得以痊愈。

也因此, 他才發現仙界背後的大秘密……

黑暗如斯, 秦霽垂眸，不願再回想。

總之知道是她，就夠了。他從沒怪過誰。

秦霽收回心緒，發覺蘇嬈沒發現他出神，她已經站在那棵樹下仰頭望著，飄出的靈力如無形綢緞，緩緩在她身旁纏繞。

他悄悄藏在身後的指尖一撥，狂風大作，蘇嬈的靈力全被攪亂。

她楞楞地擡起頭，皺眉不解。

但等她收回靈力，風就停了。

她嘗試重新伸出靈力，風又吹起，就是不讓她施展回溯記憶的法術。

這法術本就消耗巨大，來回兩次，她臉色變得蒼白，不好再試。

秦霽適時提醒，“或許神仙不想讓你記起。”

蘇嬈偏不信，“我記起他是好事，為何他不讓。”

“……”秦霽無奈地低了低眉，只能任由她折騰。

蘇嬈沒再強行嘗試，她抱著秦霽蹭了蹭，恢覆了一些靈力，又指使他道：“我送你上去，你在樹梢上坐著。”

秦霽沒有拒絕的機會，她就拎著他飛到了樹上。

怕漂亮道君靈力不夠維持，蘇嬈給他身上纏了些靈力，把他捆在樹梢上，她又重新飛到樹底下仰頭瞧著。

“嗯，當年那位神仙就是這麽坐著。”

她打了個響指，滿意道：“他也是穿的白衣裳，姿勢我忘了，但這麽一瞧，還真差不多。”

她就知道找漂亮道君來沒錯，“秦真，我們試試，場景重現。”

秦霽更是無奈。

但他和蘇嬈之間，他從來都不是做主的人。

蘇嬈搖身一變，成了她六歲時的樣子。

她小臉精致漂亮，粉妝玉砌，背了兩個水葫蘆比她臉還大，襯得更是可愛。

她搖頭晃腦看了一陣，覺得還不夠，又打了個響指，四周出現冰天雪地的幻象。

當然，這幻象只是落在蘇嬈眼裏，助她回想從前。實際上連溫度都沒變，她沒那麽強的靈力維持。

她搓搓手，假裝很冷地捂捂臉，然後擡眸歪起腦袋望向樹梢。

“你不冷嗎？”

秦霽坐在樹梢，半晌沒接話，一臉“我不知道說什麽”的無辜表情。

蘇嬈只好告訴他，“你要回‘我是神仙，我不怕冷’，秦真，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我遇見那位神仙的場景，你怎麽忘了？”

秦霽故作委屈地垂眸，低聲道：“我忘了。”

“算了，沒關系。”蘇嬈見他這樣，不忍再說他，畢竟他纖弱敏感又自卑，她也舍不得說重了話。

但她按捺情緒，把他該說的話又教了他一遍。

秦霽數著她認真顫動的長睫，也不好再說自己忘了，只能老老實實配合她。

“你不冷嗎？”

“我是神仙，我不怕冷。”

“神仙好厲害。”

“神仙哥哥，我爹娘還有村子裏的人都在求你，你可以救救他們嗎？”

“他們求的不是我……也罷，相逢便是有緣，今日我便與你結個善緣。”

重現到這裏，蘇嬈有些恍惚，還真以為回到了當年。

她很快又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你不是那真神仙，不然的話，這會兒就能看到漫天的雪焰了。”

對於那場奇觀的震撼美麗，蘇嬈大概能記一輩子，每每想起，都要唏噓一番。

秦霽眉梢微動，輕聲道：“那你想起什麽沒有？”

蘇嬈沮喪搖頭。

秦霽暗松一口氣。

蘇嬈又道：“其實，後來那位神仙還沒走，他帶我去了山裏的溫泉，給我的兩個水葫蘆都註滿了水。”

之後，還給了她一本仙法冊。

當時她連修真者都沒見過，睜著懵懂明澈的眸子，眨呀眨地看著他。

他擡起下頜，略顯驕矜道：“你是世上第一個求我的人，姑且算是我的第一個信徒吧，所以，給你這個，望你好好保管。”

蘇嬈小手指艱難地翻開一兩頁，跟看天書似的，雙眸裏放著大寫的“懵”。

他哈哈笑起來，往蘇嬈眉心一點，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對蘇嬈而言，忽然變得清晰明了。

她越發震驚於神仙的手段，看到仙法冊上一行字，脫口問道：“神仙哥哥，我也能修仙嗎？”

他打量蘇嬈一眼，思忖道：“可以，但估計想要飛升成仙就難咯。”

蘇嬈聽不懂什麽難不難的，對小孩子來說，沒什麽難事，只要“可以”就行。

那位神仙還教她了一個小法術，告訴她如果想修仙，以後只要看到有人在半空中飛，無論男女，立馬跪地磕頭，施展這個法術就行。

這法術不需靈力，也很簡單，就是能讓修真者註意到跪地磕頭的蘇嬈，而且不會察覺到她用了這個法術。

後來蘇嬈進了合歡宮許久，才知道這個小法術也是仙法，或許還是那位神仙專門為了她而創造的。

也算是贈予她這首位信徒獨一無二的機遇。

那位神仙的確溫柔仁慈，待她極好，有求必應。

蘇嬈還記得，他臨走前，她問了他。

“神仙哥哥，為何仙廟裏那麽多神仙立像，但沒有你？”

她從小跟著父母去仙廟，祭祀神仙的時候她都會認真看神仙立像，但她確信沒有見過眼前這位神仙。

他輕笑著回，“我不需要。”

蘇嬈疑惑地忽閃著大眼睛。

他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你也不需要。”

蘇嬈睜著杏眸，越發不解。

似乎聽到他輕嗤了一聲，又像是在嘲笑誰。

“仙廟裏立的神仙像再多，也指望不了哪個神仙真能聽到你的祈禱。”

“小姑娘，你要記住。”他收回手，好聽的聲音如管如蕭，飄然遠去，“求仙不如靠自己。”

這是他和蘇嬈說的最後一句話。

也在這句話中，蘇嬈關於他的音容樣貌全都模糊起來，直到徹底忘記。

蘇嬈通過場景重現，全都回憶了一遍。

可那張臉，她還是想不起來。

她沮喪地低著頭，秦霽已經配合到最後，掌心抵著她的腦袋，這是在模仿離去前的最後一個動作。

他手僵在那兒，不知該不該收回。

這時，蘇嬈忽然擡眸，震聲道：“秦真，我想到了！我一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我想我現在知道那位神仙是誰了。”

“嗯？”秦霽長睫顫動兩下，瞳眸純黑地認真聽她說。

“他是開霽仙尊！”蘇嬈晃著他的肩膀，驚喜萬分，“仙界萬千神仙，似乎只有開霽仙尊不曾在仙廟放置立像！”

到了今天，她重演兩人從相遇到離開時的每一句話，她才想起她曾問過那位神仙哥哥為何沒有立像。

秦霽沒想到她聰明到這麽快就推論出來。

但沒關系，作為開霽仙尊，他也從沒畫像流露到人間。

三萬年前，三萬年後，他不需任何人信奉祭祀這一點，依舊沒有變過。

秦霽假裝替她開心，順勢恭喜，“那接下來？”

“我的心魔要破了。”蘇嬈朝他燦爛地笑，那是豁然開朗的笑容。

她的心魔，那團盤亙在金丹外的濃黑大霧，正在緩緩破解消散。

她不再執迷於想起那位神仙的面容。

她已知道他是開霽仙尊，不再迷茫困頓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知是誰。

她已為他父母鍍了金像也算是變相報恩，起碼曾回饋他那麽一點點。

更何況，她還可以努力修煉，飛升成仙到了仙界的話，就可以重新再見到他。

到那時，她自然能知道他長什麽模樣。

蘇嬈向來不是自己困住自己的人，她拿得起，放得下，當她決定不再追根問底的時候，心魔徹底大破。

她體內凝成的圓滿金丹正在發生著驚人變化，靈氣化成濃稠的水液狀，一滴滴在丹田灌開。

蘇嬈嶄新的元嬰正在緩緩形成，她正在踏入元嬰期，這是修煉大道最重要的新階段。

邁入這一步，才能算是真正的半仙人，可以朝飛升仙界邁出第一只腳了。

大喜之餘，蘇嬈記憶中一直看不清的那張臉，被那位神仙施下的法術，也因為她的“放下”和“破心魔”而正在失去作用。

神仙中人，仙姿佚貌，英英玉立，逸群絕倫。

那張漂亮得仿佛能殺世人的臉終於在薄霧中緩緩露出清晰真容，每一處棱角線條都精致得歷歷分明……又那麽熟悉。

蘇嬈沈浸在欣喜中的神情一僵，她不可思議地轉身看向秦霽。

秦霽正緩了口氣，以為她不再執著於想起他的容貌。

誰知，她早已因為豁然開朗而破除了他留下的法術。

她已經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並且用荒誕離奇的語氣在問他。

“秦真，你怎麽和那位神仙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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