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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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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剛剛換好衣服,我的直板藍屏諾基亞響了,在更衣室引起極大騷動。

“曦曦,你也不換個手機,這個都該進博物館了。”

“對啊,現在大家都用愛瘋,你要拿的不是愛瘋你都不好意思拿出來接電話。”

“是啊,就算買個山寨愛瘋也好啊,又不貴。”

我嘻嘻一笑,打哈哈過去。我當然也想要好的東西,但是沒有這個經濟能力。況且我明白山寨愛瘋不如正版諾基亞的道理。

走出更衣室,接起電話。

“曦曦,怎麽才接電話啊?”是王樂。

“換衣服呢。”

“昨天周末,晚上出去玩了吧。”第二句話就開始試探了。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輕聲的肯定。

我思考了三秒才回答,“嗯哪。”這個回答是從angela那偷來的。張小嫻說男人女人相處久了,會互相偷對方的生活習慣。結果我偷來了angela家鄉的習慣用語。習慣會相互傳染。

“哦,認識新朋友了?”王樂這溫開水一樣的聲音其實讓人挺忐忑的。

“是我們店的一個客人。”我頓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很想補充一下,“是女的,叫吉娜。她帶我出去玩了。”

“呵呵,有帥哥麽?”

“有。”

“哦,有我認識的嗎?”他輕輕笑著。

“有。”我感覺自己語氣一點也不溫柔了,“張南。”

我心裏想張南這小子昨天肯定是回去把我在酒吧來者不拒的放*蕩樣子都講給王樂聽了。王樂這小子今天就在這裏跟我玩明知故問。

“怎麽不叫我一起呢?”他在電話那邊笑笑的。

“哦,”我頓了頓,也跟著笑,“呵呵,下次下次。”

“你周末休息,不是答應和我一起去G城麽?”

“我求了主管、經理求了好久才能休一個周六呢。”那頭瞥見何雨夏已經出崗了,我連忙做樣子往洗手間走,“我得出崗了,下次聊。”

剛掛斷,又響起來。是座機,陌生的號碼。

“你好。”我禮貌的接通。

“曦曦,不好意思,對不起哦。”竟然是吉娜,似乎正在吹頭發,“昨晚我喝多了,喝醉了,塔倫怎麽把我送回來我都不記得了。可能上車的時候屁股撞到門上了,尾椎骨受傷了,疼得厲害,現在中醫院呢。”

說實話本來略略有些生氣的。但現在還是關心來得更多,“不會吧?嚴重麽?”

“幾周都不能亂動了。”吉娜的聲音透著宿醉的沙質,“醫生剛給上了紅花油,麗麗在用電風筒給我吹呢。第一次跟你出去玩,出糗了,不好意思。你還好吧?昨晚怎麽回去的?”

“哦,我很好,朋友過來接我的。”

“哦,那就好。”

“你好好休息吧。”

“嗯,曦曦,我們下次再見。我很喜歡你。”她忽然咯咯的笑,“我說喜歡你,我們家麗麗吃醋了。”

我笑起來。

沒有辦法去生吉娜的氣。她總是很容易就得到別人的心。即使我,一個一無所有的普通姑娘,她也用珍惜的態度對待。這樣的女人,任何人的心都可以得到,只要她想要。

Angela開始找時間去學車。羅霞很快找到別的女伴兒,上班下班上廁所一起。因為對angela很怕,所以漸漸地竟也跟我疏遠了。

我則忽然和吉娜每天短信、通話,有時候替她翻譯幾個問候的句子,中翻英、英翻中。有時候聊聊人生。有關人生的問題和話題都五花八門,每一次我們都結束在同一個點:到底什麽樣的人生才是好的人生。

我們都沒有答案。唯有交換自己的經歷,身邊朋友的經歷。依舊沒有答案。然後把話題岔開去。有時候她也會在半夜打來電話,與我聊天、談笑。

我從來沒有厭倦這樣對等的談話,像學術討論、經驗交流。正如吉娜也似乎始終樂此不疲。

“我們上輩子也許是情人。”她說。

“或是知己。”我接上。

“曦曦,你應該換一份工作。”

“嗯。有機會,我就會離開。”我回答。

我總是處於一種離開的狀態。不要太詩意,把離開解釋成為了回來。我覺得我離開是為了尋找。我總是在尋找。

我仍然有一個不曾與angela交換過的秘密,關於我的身世。angela告訴了我,但我只告訴了吉娜。不是什麽大的秘密,對我同時代的女孩子來講,也許很大一部分都曾有這樣的經歷。

我並非父母親生。小時我也曾有遙遠回憶,媽媽經常帶我騎車去另一個村子的某戶人家玩耍。後來我漸漸長大,她不再帶我去。我漸漸忘卻,但並未抹殺那段模糊的記憶。直到我長大成人,某一天家裏來了一對夫婦,聲稱是我的親生父母。

他們把我送給別人撫養的唯一原因是,想要一個兒子。可是已經有了一個女兒。為了不違反中國的計劃生育,就把我送走。現在他們有一個大女兒、一個兒子。現在他們告訴我真相,希望我叫一聲爸爸媽媽。

吉娜聽了很平靜。

曦曦,她說,我們家麗麗也一樣。我嫂子生她的時候已經快四十歲,已經屬於高齡產婦了。但是農村人家就是想要兒子。她批第二胎的年紀超過了。為了生兒子,她還是又懷了孕,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工作人員,就把麗麗到處寄放,跑去東北生下兒子。雖然後來接回了麗麗,但她到現在都不太喜歡自己的弟弟。還有,沒有安全感。不自信。

我沒有感嘆,只是繼續說道,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女孩子。非常多。我不知道是我們這一代都經歷了這件事,還是我自己的經歷召喚了她們來與我結識。

曦曦,你哭了麽?

沒有。

曦曦。她頓了很久,我也有一個女兒,在我十九歲的時候。

我異常訝異。

曦曦,你知道麽,她繼續說,並且笑了笑,你身上有一種力量,讓別人想要在你面前把自己袒開,像曬床單一樣袒開。

哦。我也笑笑。

曦曦,今晚我們出來喝酒吧,我介紹個新朋友給你認識,是我今天逛街的時候認識的。我想我今天尾椎骨那麽疼心裏卻一直沖動著想去逛那一家店,就是為了要趕在那個時刻去認識她。

吉娜剛說完。我發現自己也吃醋了。就像麗麗一樣。

但是我很快明白過來,吉娜不停地去結識新朋友,男的女的年輕的年老的,就像我不停地離開一樣。我們都在尋找,雖然我們都不確定我們想要尋找的究竟是什麽,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種尋找,讓我們的人生充滿了故事,自己的,還有別人的。

我對angela說想要休下半天的時候,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喬曦,我告訴你,工作就是工作,你不要因為我跟你好,就讓我難做。我如果準了你,以後別人也突然請假我怎麽處理。”

Angela生氣的時候,總是會連名帶姓的叫我。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臉有些燙。

所以說最好不要去朋友或同學的公司裏打工。這是真理。

所以說永遠不要和同事成為好朋友。這是真理。

盡管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已經學會不可以負氣離開。

於是我繼續低著頭。我在思考。並且覺得羞恥。

沒有安全感。不自信。自尊心強到自卑。這些都是我性格上的弱點,難以克服,我想我大約要帶著它們行走一生了。

“你去吧。”angela最後說。我知道她為了我們的友情妥協。我非常愧疚。然而我還是接受吉娜的召喚。

“你知道嗎,曦曦,你天天去找那個吉娜,我要吃醋了。”angela帶著哭腔。

我回轉身擁抱住她。

友情也是一樣。友情也自私。所有的感情都自私。因為感情來自人,而人的本質就是自私。盡管這樣,它依舊美好。

這一刻開始,我決心離開綠島。這樣我就可以和angela同時休息,並且可以帶她去見吉娜。

我用身上不多的錢打的趕去見吉娜。結果卻並沒有見到她的新朋友。吉娜搖搖頭,“她說她臨時要去參加一個秀。”

“什麽秀。”我訝異。不至於在這個城市會有巴黎那樣檔次的秀值得爽約朋友吧。

“安利服裝秀。”

“暈。”我偷了麗麗的口頭禪來用。

“那個女人,”吉娜淺笑,“我不見她一刻消停。她幾乎天天在趕場。”

“那怎麽辦?”

“我們自己喝酒。”

我猜的沒有錯。沒有帥哥,吉娜身上的風情一點也不減,自斟自飲自成致趣。我雖不愛喝紅酒,也願意附庸風雅,何況與吉娜聊天,是從來不會感到乏味,也從來不祈盼結束的。

紅酒越喝越醇,我懷疑我最後會愛上這種東西。

於是在酒吧裏沒有看到的吉娜的醉態,今晚終於得以瞥見。

她是真的醉了。因為我們桌上的空酒瓶已經足夠多。我用意志力控制自己不要多喝,吉娜卻用意志力控制自己一定要醉。

她趴在桌子上,開始大笑,最後她滑到地上,躺在那裏不肯起來。

我嚇壞了。

沒見過一個優雅的女人可以放任自己醉成這樣。

我連忙扶她起來,她似乎沒看清我,不肯讓我扶,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幾遍,她才笑著把手臂搭到我肩膀上。

叫了的士。但她不肯坐,說屁股疼,齜牙咧嘴的樣子跟孩子沒有兩樣。可是她身材高大,對於我來說,有點難纏。

講了半天道理又哄了半天她才肯跟我上車。上車之前趴在門上大吐。司機有點厭煩,“到底走不走啊?”

“吵什麽,老娘給你三倍。”吉娜用她那嬌柔略帶沙質的嗓音大叫。

我取過她手機,撥電話給麗麗。麗麗仿佛很是驚訝,“你們進車庫,我在地庫電梯口等你。”

下車的時候,司機還在計較那個“三倍”。

我氣憤,“喝醉酒的人說話你也信,叔叔你也太天真了,第一天出來混啊。”

我話剛說完,吉娜撲通一聲跪在麗麗腳邊,繼而躺倒,開始大哭。歇斯底裏。麗麗坐下抱起她的頭,跟著流眼淚,“讓你喝這麽多酒,明知道會這樣,走,我們回家,回家再哭,這裏多冷啊。”她的聲音半是心疼半是生氣。

我連忙上去幫手,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吉娜高大,異常吃力的把她拖進電梯,然後拖出電梯,拖進家門,拖進浴室的大浴缸裏,裏面放好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

吉娜一直哭。眼淚那麽多。

我不知道這個開朗、愛笑、看上去傻大姐一樣的美麗女人可以這麽歇斯底裏的哭泣,雖然我明白,她的故事也許比我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厚重。

麗麗沈默無聲的替她脫衣、洗頭發,沖水,洗身,像照顧孩童。駕輕就熟。

除了拖她出來要我幫忙之外,我唯有站在那裏靜靜的看。

吉娜被我們兩個一起拖到大床上。房間開了暖氣,還有熏香,我聞到西洋菊的味道。

吉娜的哭聲漸漸變小,開始睡著。只是眼淚還會流出。麗麗開了風筒為她吹頭發,偶爾停下來為她擦眼淚。

她的手輕輕穿過吉娜棕色的頭發,輕輕穿過去,輕輕穿過去。

然後她關掉風筒,“曦曦,我們去沖涼。你今晚在這裏睡吧。我們和姑姑一起睡。”

“哦,好。”

麗麗與我一起沖涼。

她的身體年輕美好,胸部緊致,腰細臀圓,帶著吉娜的影子。

如果不是她的年齡,我也許會猜想她是吉娜的女兒。

然而她卻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輕輕搖搖頭,“姑姑跟你說起兮兮的事了?”她自在的沖洗著身體,仿佛一點也不介意我偶爾的註視,“她喝醉了總要提起她。”

“是哪個xi?”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麗麗回答,“姑姑取的名字。三個月大的時候,姑姑就離開了她。”

“為什麽?”

“因為那個男人,並不是能改變姑姑命運的人。”

“那為什麽要生下兮兮?”

“這個你自己也應該知道的,”麗麗說,“遇到一個人怎麽可能馬上知道他是一個錯的人。你總要經歷失落、失望、絕望,最後才會狠心離開。”她離開花灑,“曦曦,你該沖頭發了。”

“哦。”我站了過去。

“雖然離開的時候,猶如割骨。但姑姑是那樣決絕的人,一旦決定就敢於割舍一切,哪怕痛到要死。她是一個往前走的人。她不能停下。她自己說這是性格,也有點像宿命。我也這麽覺得。”

“十八年來,她不曾回去看過兮兮一次。如此之狠。”麗麗說。

“對自己。”我補充道。

麗麗笑了,“姑姑說,你是個讓人願意在你面前袒露的人。”她晃晃自己的身體,“我也這麽覺得。”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浴巾。

“她年少時吃過的苦數不勝數。也許是她自己的性格召喚了如此的命運,她這麽說的。姑姑經常與我聊天,跟你說的那些我從小就聽。她喜歡說出來,但從來沒有釋放完全,永遠痛苦。她的家庭——也就是我的父輩們是一群不能容忍她的人,可能因為她太特別了。她很早就退學,因為被誣賴偷東西。沒有人看見她偷,但是她親姐姐站出來指證她。雖然最後真正的小偷找到了,但姑姑再也沒能重回學校。同學的奶奶到她家告狀說她踏平了秋麥田,於是她的親爹親媽就差點打死她,用的自行車內胎和打麥場的棍子,沒把她打死是因為隔壁的爺爺跑過來說那個麥田好好的。確實好好的。沒有人知道她那個同學的奶奶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睡在哥哥嫂嫂家,但是回去晚了一分鐘就得睡在庭院裏,即使冬天。有男孩子為她瘋狂的爭風吃醋打架打掉半個耳朵打到監獄裏去,於是全村的人說她傷風敗俗狐媚妖氣。她自殺了很多次。帶腕表是想要遮擋傷痕。她遠離家鄉希望遇到個改變她命運的男人,然後遇到了很多渣滓敗類。吸過毒。墮過胎。最後遇到了世界上待她最好的男人,改變了命運,但她不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唐先生。我喜歡叫他姑父。我姑父還有另外一個老婆,常年分居但沒有離婚。”麗麗翻翻身子,“曦曦,我們睡吧。”

“好。”我應道。

但我一夜難眠。輾轉反側,淩晨時分才開始陷入無夢的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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