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誰消失離開，誰停在原地默默哭泣，是你。

陸肇星離開大陸的那一天，恰好是顧北辰三十七歲的生日。陸肇星想，這個生日他大概過得糟透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後，能夠再想起來的，除了那一碗難吃的長壽面恐怕也就沒有什麽了。北辰活了三十七年，自己也沒能陪他過上幾個生日，往後那些個數不清的生日，還得他一個人過了。其實，在北辰問他是否願意為他留在大陸之前的那一刻，他都還在巴望著他不會去刻意提起這個問題，就好像他只要什麽都不說，北辰就能真的乖乖跟著他一起來臺灣一樣。可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笑話，他高估了北辰對他的愛，也低估了他作為□員的信仰。這種信仰其實是共通的，就像他完全可以理解渣滓洞和白公館裏的那些人一樣，因為換做是他，也會那麽做。

軍艦航行在臺灣海峽中的時間不長，他便一直站在甲板上。那天早上又下起了雨，說來奇怪，雨似乎總是跟他們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初次見面的夜晚下了雨，出征緬甸話別之時也在下雨，好不容易回到騰沖，居然又是在下雨。大概是南方的雨真的比較多吧。此時此刻，他只有苦笑了。可他的衣服已經快要濕透，臨行之前他在岸邊站了很久，想跟樁子似的一動不動，一會兒望一望軍部裏慢慢降下的青天白日旗，一會兒又望一望渺無邊際的前路。他以為最後一刻北辰會出現，可是沒有。

只有他一個人淋雨啦。

在陸肇星四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被徹底解除了兵權。

事實上，他十分慶幸懸在頭上的這把鍘刀這麽晚才落下來，連胡宗南那般的人物都早早賦了閑，尋了塊地方南山種豆、東籬采菊去，他卻能硬生生地在冷板凳上又多坐了一年才被攆下來。上頭給他在臺北郊外弄了間小房子，居然還有一片小院子，這真是令他驚喜。他花了好幾天的工夫除草犁地，沒有器具他就動手創造，沒多久又種上了些花草。可日常除了讀書看報，侍弄花草以外，他卻沒什麽人能說說話，下屬們都散了，只剩下副官劉寧還忠心耿耿地陪著，一間兩層樓的大屋空蕩蕩地住著兩個人。他想尋幾個人來聊聊天，可幾番打聽之下，昔日的老戰友死的死，降的降，弄到最後，有些交情的朋友中竟只有他一人來了臺灣，胡璉尚在金門駐防，也無暇返臺。有那麽一段日子，他甚至覺得自己都快要憋出毛病來了，一早上起來說話神神叨叨的，還把劉寧嚇了一跳。

後來這小子建議他：“軍座，要不你娶個媳婦吧，別家長官們，不管在大陸有沒有家眷，都又組了家室，就你成天孤家寡人一個。”

陸肇星自然聽得出他的意思，國防部成天念叨反攻大陸反攻大陸，說白了，就是自己給自己編瞎話來的，一群喪家之犬狼狽不堪地逃出來龜縮在這彈丸之地，還想著耀武揚威地殺回去不成？既然反攻無望，一群大老爺們也沒必要“守身如玉”。

於是他對這個建議搖了搖頭。

“別人就別人吧，跟我沒什麽關系。”

他這麽回答。

可劉寧聽著卻越發著急起來了：“軍座，原先在大陸時就沒少有人說您閑話，現在來了臺灣您還這樣，這不是找著人跟你過不去嗎？”

陸肇星大笑起來，猛拍了他的肩膀兩下：“年輕人，你們可不知道，有時候，要是有人跟你過不去，那日子過得可是有滋有味的很哪。”

其實，當時他傷愈不久，便已經聽聞了當時的刺殺是軍統一手策劃的消息。雖然到頭來也沒能弄明白他們當時的目標究竟是他還是北辰，可自己被他們盯上了卻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在他赴十一師任職之後，大概是戰功也能說明些問題，又有頗受委員長器重的胡璉擋著，就沒什麽人再來找麻煩了。不過這男人之間吧，總有點對鬥爭的渴望，一旦生活平靜下來，還真是十二萬分的不適應。

後來，他翻出了那把塵封已久的小提琴，這讓他在除讀書和務農以外又有了件新的樂趣。昔日自己創作的樂譜已經留在了北辰那裏，他只能憑著自己日漸衰退的記憶勉強回想起一些，加上以前就會背的譜子，偶爾拉琴給自己聽，假裝耳邊還有另一個人在彈著鋼琴遠遠相和。

自己的日子已經過得越發平淡起來了。

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

這種認知一直持續到五三年的時候，北辰四十歲生日的那一天。那天陸肇星喝多了，大概是對著月亮便容易懷人的緣故，他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家裏最後那一壇酒就仰頭猛灌，還沒灌下幾口就已經腳步飄忽。劉寧去市裏頭見他的小戀人了，前些天他還尋思著什麽時候替這對小情侶把喜事辦了，自己也充當個配角跟著樂呵樂呵。可那天晚上一想起來這麽一對，自個兒心裏卻堵得發慌，又是嫉妒又是羨慕，到最後幾口悶酒下去全成了失落。他過得好不好？跟著自己那麽多年，有沒有被他的上級懷疑？他有沒有結婚？也許他已經娶了善解人意的、和他信仰相同的妻子，也許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兒子會像他爸爸一樣長著一雙圓溜溜的亮眼睛，女兒會跟他一樣下巴尖尖的頭發卷卷的……

他想不下去了。

酒壇子裏的酒沒剩多少，不是被他喝幹了就是被他灑完了。他坐倒在地上，抱著餐桌的桌腿哭著，像個狼狽不堪的醉鬼。不，他就是，狼狽不堪地醉在悲涼又絕望的故夢裏，自甘沈淪，難以自拔。

他真怕被人看見這副樣子，他想，就算是北辰在旁邊看見了，也會帶著嫌棄的目光，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把酒壇子從他懷裏抽出去扔得老遠吧。

好想他。

他晃了晃壇子，噢，總算還剩下一點酒。他把它們朝著西邊的窗戶舉了舉，然後仰頭把最後一點酒喝幹。

嘿，北辰，生日快樂。

轉眼間，我們都一樣，都成了四十來歲的人，快要變成老頭子啦。

你過得好嗎？你一定過得很好。

五四年初的時候，陸肇星又見到了孫立人。他老了，鬢角的白頭發比四十三歲的陸肇星還多，帽子壓得再低也沒藏住。他變得更瘦了，這樣看起來讓他的臉蒼老得有些過早，不過那雙眼裏的光芒卻一點也沒退下來過。除了劉寧時不時能為他弄來一點兒碧螺春之外，他這間破屋子裏也沒什麽能款待客人的，便狠了狠心弄了點寶貝的茶葉出來泡茶。孫立人一看他這副小氣的樣子就樂了：“德行！不就是點茶葉，寶貝得跟身家性命似的！”

陸肇星被他這麽一說，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只得又捏了一撮茶葉扔進他杯子裏。這回他大笑起來，陸肇星被他笑得沒話說，便一個勁兒地悶頭喝茶。茶水添過了三遍，都淡得沒什麽味道了他才慢慢悠悠地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紙，嚴肅認真地攤開放在桌上推過來給陸肇星看。陸肇星探頭過去瞅了瞅，不得不起身到書桌上拿了眼鏡來，這幾年視力又下降了，他渾身上下都是舊傷，別說下雨天，走路多了都會疼，自然也懶得走幾裏地去市裏頭配眼鏡，便還將就用著當年這個。這一看不要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雖然用語客氣，但裏頭的意思可不單純，甚至，還是個頗為翻天覆地的事情。

半晌，他摘了眼鏡，把那張紙推了回去，笑道：“軍座來我這喝茶，就別理什麽俗務啦。”

可孫立人卻不然，他一見陸肇星這反應便知道他是看懂了，面孔也板了起來，清了清嗓子道：“改朝換代古往今來也是常有的事，我雖然不敢說能肩負起這一國之任，但也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要是能守住臺灣，未來怎麽樣也不好說。不過，這往後的日子，還得有你鼎力相助才行。”

陸肇星喝了口茶，想著都別買什麽關子了，便直截了當地反問：“軍座是想要總統府的位子？”

孫立人一楞，忙連連擺手，半晌才苦笑道：“美國人不懂這個中曲直，難道我也不懂？無論現在或是未來，我就想守著臺灣，為黨國盡忠，別的也就沒什麽了。”

陸肇星點點頭，又給他添上茶水：“軍座，咱們還是喝茶吧。我這人呢向來火氣大，多喝點茶，還真有平心靜氣的功效。”

孫立人聞言一怔，便也不再多呆，大家寒暄了幾句，就簡單話別了。

而當時陸肇星並不知道，這僅僅是厄運的開始。

他只知道美國人一直都想“以孫代蔣”，四九年來了臺灣，也聽說美國駐華大使館有個武官上了份文書，字字句句都是要求委員長把兵權交給軍座的口吻，難怪把委員長氣得摔了杯子破口大罵。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相信孫立人會真的與美國人勾結。自己的老軍長他了解得很，人是挺心高氣傲，有時頗有些目中無人是真的，可他對黨國的忠誠，卻也不是假的啊。

沒過幾個月，他在報紙上看見孫立人調任總統府參軍長的消息，只當他已經打消了念頭，便也就沒再多想。

可五五年五月底的一天，陸肇星卻在睡夢中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那些日子他身體不太好，睡眠有些淺，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想好好休息一晚上，可大清早便被人擾了清夢，這讓他十分氣憤。那時劉寧已經結了婚搬去了市裏，他仗著自己還年輕，自是也用不著請傭人，就一個人那麽住著。待到他一肚子火地去開門，門前站著的卻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和一位年輕但十分陌生的軍官。他平靜地告知陸肇星，陸將軍，因您涉嫌參與叛亂，我們接上級命令將您逮捕。

陸肇星呆住了。

他畢生矢志不渝的信仰，為之拋頭顱灑熱血不惜拋棄至愛也要奮鬥不息的黨國，現在派人來抓他，不由他分辨，甚至不允他開口，一句“叛亂”便將他十幾年的浴血奮戰盡數抹煞。兩個士兵二話不說已經上來要反剪他的雙手，他一把便將二人甩開，憤怒地大吼起來，“老子跟小日本打仗的時候你們他媽還沒從娘胎裏出來呢！現在憑什麽要抓老子？”

一群士兵並不理會他的憤慨，十幾支上了刺刀的步槍唰唰地舉了起來，把他圍在了正中央，近得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刺刀就能紮進心口。年輕的軍官面色淡漠，站在外圍冷眼看了片刻，才冷冷道：“陸將軍，總統向來賞罰分明，您有沒有參與叛亂，您心裏頭清楚得很。”

陸肇星聞言更是大怒，一個箭步朝前沖去，站在他正前方的士兵避之不及，槍尖刺進了他的腹部。可陸肇星一動也不動，連表情都和剛才一樣憤慨。他握緊了雙拳，面色漲紅，不只是痛楚還是悲憤的神情漸漸湧現在那雙桀驁的眼裏。他一點一點地解開了上衣，殷紅的鮮血從腹部插著的刀刃兩側汩汩地往下流著，結實的胸膛遍布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刀傷和槍傷。年輕的軍官見狀有些動容，向前方的士兵揮了揮手，那士兵便幹脆利索地把槍尖抽了出來。陸肇星痛得猛地一抖，站得筆直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卻沒有跌倒，腹部的傷口也沒有按住，任憑血液一點點地往下流。

啞著嗓子，他慢慢開口了：“我陸某人這一輩子，沒想過榮華富貴，沒想過功成名就，抗戰的時候只想著驅除韃虜，內戰的時候只想著精忠報國，到頭來，卻落得個謀反的罪名……哈，哈哈哈，當真是空悲切，空悲切啊！”

他朗聲大笑著，卻因為而失血暈眩起來，腳下一個踉蹌，幾個士兵便一擁而上按住了他。把他押解上囚車之前，他停了下來，望著自己的破屋一動也不肯動。軍官見狀上前詢問道：“你還有什麽事嗎？”

陸肇星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敞開的房門：“這一走，怕是就回不來了吧。”

軍官楞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陸肇星想了想，低聲道，“讓我帶幾本書走吧。”

軍官聞言便揮了揮手示意士兵們放開他。陸肇星活動了一下胳臂，用脫下來的上衣綁住腹部的傷口，便搖搖晃晃地又進了屋裏。不多時，他便抱著一摞舊書，佝僂著身子走出來，像是方才的一番反抗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手銬在上囚車之前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抱著那一小摞書，扒著窄小的窗口看著遠去的小屋和院子，不禁悲從中來。可他不曾哭泣，他已然強大得不會再放任自己哭泣。

於是，在事實上並沒有參與任何謀反更不明白其中利害的情況下，他就這麽糊裏糊塗地被關進了臺中的監獄裏。進了監獄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審訊，可他只能說什麽都不知道，然後硬生生扛下一頓好打。在挨打、關押和審訊的間隙裏，他總算模模糊糊地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這一切卻讓他難以置信，以至於慨然不已，連續幾個夜晚難以成眠。叛變，叛變，這個詞太重了，它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超出了他對孫立人的一切認知。從緬甸的死裏逃生，到印度的醍醐灌頂，他這十幾年仗打下來，要說最佩服的人，除了戴安瀾，另一個當之無愧就是他。

可是，可是，這位他一直以來最為尊敬，最為景仰的長官，卻紮紮實實地給了他當頭一棒。他已經不再年輕，衰弱多病的身體和獄中沒完沒了的折磨消磨著他的意志，到最後，他害怕了，怕自己會死在監獄裏，他甚至想方設法想要逃出去，可沒有人能幫助他。

他在監獄中過了一個多月，後來又被送回臺北郊區，只是住的不再是我那處幽靜的小宅子，而是一間破敗不堪的小屋，屋外每天都有人看守，飯菜也由看守送來。屋裏狹小得只能站下兩三個人，兩個木板凳，一張小桌子，一個破櫃子，會漏水的房頂，會透風的木板墻，一盞油燈，還有一方被兩根木條釘著，只留下一點點微光的小窗。

這是他在臺灣度過最後歲月的地方。

幾個月後，胡璉來看他。

密閉的屋子還是老樣子，除了一下雨就漏得滿地積水以外，外頭的什麽東西也見不著。大概是年頭太久，這屋裏頭的家具都帶著一股子陳舊的氣味，像是埋了幾十年後從地下挖出的空棺。桌上擺著的飯菜早就餿了，這麽濕熱的天氣，什麽東西都變得軟弱而不安。

陸肇星輕輕咂了一下嘴，厭惡地把桌上的餐盤往邊上推了推，飯菜腐爛的味道熏得他反胃。他弓著背靠坐在扶手椅上，這惱人的雨天害得他身上的舊傷又隱隱作痛起來。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鎖匙的轉動之聲，窄小的木門打開，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手裏仍是端了個餐盤，菜式卻豐富許多，甚至還有一小壺酒。他在這兒關了這麽些日子，別說酒了，連點葷腥都見不著，忽然一見這麽豐盛的菜式，立馬就意識到了是怎麽回事。

“來給我送行的？”他咧著嘴笑著。

對方也哼笑一聲，“為了不讓你在路上餓死。”語罷胡璉將酒壺遞了過去，“來兩口？金門帶回來的，最後一壺了。”

陸肇星聞言大笑兩聲，伸手拎來了酒壺杯子就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上一大杯，一仰頭便喝了個幹凈：“這金門的酒，連味道都跟臺北不一樣，真是稀奇。”罷了他抹抹嘴，定定地看向來人道：“多謝老長官送我一程，今生算是無以為報了。”

不料對方卻面色一沈，劈手便將酒壺奪了回來，“呸，還送你一程，枉費我一番心思。當年守廈門的時候，怎麽沒見你這副尋死覓活的架勢？現如今，咱們也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陪你喝酒不在話下，只是送行恐怕我就無能為力了。”

陸肇星聽著卻覺得一頭霧水，忙閉了嘴不敢再發問。只見對方從軍裝內口袋裏掏出了個薄信封，輕輕往桌角一放便也不再言語，他不由得也訝異道，”這是？”

孰料，對方的回答卻讓他驚呆了。

“這是今天晚上，去美國的船票。”

☆、尾聲

尾聲

我多想一輩子，不是只要片刻的相依。

1959年初冬，美國紐約。

這幾日的天氣有些不大尋常，雖是已經入冬，氣溫卻不降反升，今天早上還索性下起了綿綿細雨。在這座繁華的城市的邊緣，海風裹挾著鹹澀的氣味飄上了人滿為患的碼頭，木質的棧橋被皮靴和鞋跟交替地踏著，發出鞺鞺鞳鞳的低鳴。輪船的汽笛仍在長鳴著，人流卻已經按捺不住地從甲板上紛紛湧下。他們之中，大多是穿著考究的紳士，也有衣冠楚楚的淑女，可這樣一來，他們中間那些為數不多的衣衫簡樸的人看起來就有些紮眼了。而衣衫十分簡樸，又偏偏是黃種人的，看起來就更加紮眼了。

那中年男人看起來極為瘦弱，手裏只提著一個破舊的皮箱，垂著頭十分急迫地在人高馬大的白人中間行走。偶爾被擡起的手肘撞到或是被踩到他也並不介意，點了點頭回應對方的道歉便又匆匆離去。他看起來是那麽急迫，走路的姿勢卻有些怪異，直到他瘦弱的身體擠出碼頭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根銀白色的手杖才緩緩地露出了蹤跡。走出了人群，他站在一棵樹的陰涼下歇了歇腳，活動了一下有些跛的左腿，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條，匆匆看了一眼，又四下張望了片刻，便又搖搖晃晃地繼續走進了車水馬龍的街道裏。

但他似乎是迷路了，整整一個上午，他不知在城市裏兜兜轉轉了幾圈，繞了幾個路口穿過幾條街道，卻一直沒能找到他要去的地方，路人們善意的指點也沒能為他提供正確的方向。正午時分，雨漸漸大起來，他只有一件單薄的大衣，若是被淋得透濕的話往後幾日恐怕都沒法出門，可如果找不到地方，他身上僅餘的一點錢也根本不夠他在旅館裏住下。他嘆息著，放慢了步子，試圖找個地方坐下歇歇，恰好，在又轉過一個路口之後，一家咖啡廳映入了他的眼簾。不，準確地說，這並不是一家咖啡廳。古色古香的木雕花門扇和透過櫥窗看去綽綽約約的中式裝潢讓他十分親切，走近幾步看過去，門口還擺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清俊遒勁的繁體楷書寫著：“本店供應正宗中國茶葉。”

僅僅是看到這幾個字，他便覺得好似清香的茶水就已經悠然入喉了一般。唇邊漾起一抹難得的淺笑，他推開木門，走進了這家店。不過，也許是雨絲太過細密，也許是他的視線太過放低，他沒有發覺也沒有看見，這家店的招牌上，分明是“Homdi”幾個大字。

“抱歉，我們要下午才能營業。”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女孩看他推門進來，帶著歉意地迎了上去。她圍著淡棕色的圍裙，圍裙之下是一件素凈的小旗袍。他聞言打量了一下這間並不寬敞的廳室，這才發現果然一個人都沒有。他看了看窗外愈發密集起來的雨絲，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濕漉漉的大衣，有些猶豫地開口請求道：“那麽，我可以在這裏避一會雨嗎？”

女孩楞了一下，好像是在猶豫是否應該應允。他求助地看向右手邊的吧臺，一個清瘦的黑發男子正背對著他們，專心致志地擦拭著手中的茶壺。聽見背後交談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平靜地開口道：“請他坐下喝杯茶吧，傑奎琳。”

女孩聞聲轉過頭來，“請坐吧，先生。”

桌子上沒有菜單，他簡單地翻了翻放在手邊的一張小卡片，上面大多還是些美國人一向愛喝的咖啡和酒水種類。這讓他不由的有些失望，明知自己僅是來避雨的，可他更清楚吸引他走進這家店的原因不是避雨，而是他的一份故鄉情。遲疑了一下，他沒有回頭，而是看著那張小卡片開了口：“請問，都有什麽茶呢？”

可忽然之間，他卻只覺得一陣清香湧入鼻腔，那陣香味是那麽熟悉，熟悉得讓他一時間竟晃了神，像是記憶也跟著這茶香回到了十多年前。他怔怔地呆坐著，看著吧臺後的男人轉過了身子，端著白瓷的茶壺向他徐徐走來，在桌上的兩只茶杯裏倒進褐綠的液體，並微笑著在他面前坐了下來。他走得極慢，像是走過了近十年的別離，和近二十年的風雨。

“抱歉，”他溫和地淺笑著，如沐春風，“我這兒沒什麽好茶了，只剩下一點兒碧螺春。”

完

☆、番外：愛有來生

我會在下一世等你，看那溫暖晨曦。

那年，張逸死後，顧北辰便偷偷摸上了一艘貨船一路顛沛流離逃到香港，隱姓埋名幹些辛苦的活計維生。所幸後來得到友人相助，對他的手進行了一些恢覆治療，他方才又能撿起鋼琴來，可演奏卻是做不了了，只能給富貴人家當家教或是陪練，以此賺些錢來勉強度日。如此過了近四年，可不管是大陸還是臺灣，對他的步步緊逼卻是一點兒也不見少，當他有一日匆匆回到家裏卻發現家中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時，他終於意識到，連香港也待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向美國的同學寫信求助，幾個月的漫長等待後，他終於拿到了開往紐約的船票，並在到達紐約的第一天奇跡般地和一別十年的陸肇星重逢。他已經四十七歲了，陸肇星也已經五十歲了，短暫的欣喜和感慨之後，也就只剩下了安寧攜手的平靜。1956年夏天的時候，陸肇星在父親保釋之下逃到美國，可不久之後父親卻因心臟病去世，只留下一筆錢給他，贖回他之後單薄的產業全部被用來抵了公司的債務。他思前想後，便在這裏開了一家別具一格的咖啡廳，既經營著美國人喜歡的咖啡酒水，也固執地靠著朋友從香港那邊運來的茶葉做著茶葉生意。這次得以和顧北辰重逢，於他而言，真真可謂是此生無憾了。

恰好，陸肇星手上還有些閑錢，顧北辰也被朋友介紹到一家音樂學院任教，有了經濟來源，兩人的日子穩定不少。攢了好些年的錢，兩人才在郊區置辦了一幢小房子，可兩層樓的房子對於他們而言還是大了些，陸肇星拗不過顧北辰，便同意將二樓的一間屋子租出去，可他沒想到，告示才貼出去一天，就有人上了門來。

1970年初，陸大中帶著妻子累死累活地來到紐約時，身上就剩下十美元了。十美元能做什麽呢？吃一頓飯，或是找個破舊的旅館住上一晚？好像都不大實用。他背著沈甸甸的背包，站在紐約郊區的一片住宅區裏不知道如何是好，妻子顧明姝卻比他眼尖得多，擡手便把前頭一幢房子前貼的告示指給他看。這下可好，兩人也不管要不要交訂金了，徑直便敲開了那間房子的大門。

戶主竟是兩位華人，這讓夫婦倆十分驚奇。大概是因為同胞的緣故，他們順利地在這裏住了下來。陸大中滿腦子只想著行醫，幾乎沒怎麽註意過這兩位戶主不尋常的關系，可心細如塵的顧明姝卻早早地就看出了不對勁。可她並不覺得怪異或是排斥，尤其是在聖誕節的那天晚上，看見他們兩個分別用小提琴和鋼琴合奏了舒曼的那首《夢幻曲》之後，她甚至都要覺得這十分美好了。

1973年的時候，陸氏夫婦有了一個兒子，陸大中征求了一下母親的建議，取名陸力德。

但，似乎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兩位戶主中個子較高的那個身體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好，一連幾次住進醫院，直到1976年春天的那一回，他因為心肺功能衰竭又住了院，這次，再也沒有出來。陸大中雖是臺大醫學院出身，但專業不對口，看著這一切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恰好那時顧明姝又正懷著二胎，他更是顧不上這頭，只聽護士說，那人去得很安詳，臨終的時候他的友人一直陪伴在左右，兩人既沒有流淚也不說別離，只靜靜地凝望對視著，嘴角均是噙著幸福的笑意。當床頭的監護器發出尖利的長嘯時，床邊坐著的那個也不曾哭泣，他仍是笑著，並伸手安撫地輕輕觸碰上那昔日十分飽滿的，如今卻遍布皺褶的前額。

“你等著我，我隨後就來。”他似乎是那麽說的。

那天晚上，陸大中又得了個男孩，可當他抱著二兒子匆匆跑到十七樓的病房時，卻只剩下了一張空蕩蕩的病床，和那位老人靜靜地坐在床邊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他抱著孩子給那人看，並請求他給兒子取個名字。老人戴上了老花鏡，輕輕逗弄著初生的嬰兒，可原本仍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被他粗糙蒼老的手指這麽一觸碰，卻忽然停止了哭泣，在父親的胸口蹭了蹭，便陷入了安逸的睡眠。

老人慢慢地摘下了眼鏡：“叫肇星吧，陸肇星。”

1990年的時候，老人抱著白瓷的骨灰罐回了重慶，他們昔日的住宅已在動蕩的年代被摧毀殆盡，如今，這裏已建起了一片居民區。老人遍尋了附近的所有院子，才終於在重鋼集團的家屬樓裏買下了一間二居室的房子，平平淡淡地住了下來。不久後，他又買了架舊立式鋼琴，閑來無事就自己彈一彈，琴聲裏頭有記憶，也有超然。可他這麽一彈琴卻吸引了隔壁家孩子的註意，原本是學手風琴的，可一聽起鋼琴來他卻如癡如醉，老人看見他一放學就趴在門口聽琴的樣子，便索性喚了他到家裏來，把小小的身體抱上琴凳，手把手地教他彈琴。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竟學得很快，而且似乎還上了癮，手風琴也撂下不管了。

“你叫什麽名字呀？”練琴的間隙，老人和藹地問他。

男孩的回答帶著些四川口音，卻清亮又溫暖：“希熙，我叫顧希熙！”

兒子忽然之間對鋼琴的執著熱愛讓父親顧川和母親張小魯十分頭疼，家裏條件本來就不好，張小魯更是身體虛弱，僅剩的一點閑錢都用來治病和買藥了。情急之下，顧川只得私下裏找到鄰居的那位老人，試圖以低些的價格直接從他那裏把鋼琴買過來。可老人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便把鋼琴送給了他。

顧希熙得了鋼琴，自是好一陣歡天喜地，練琴的勁頭也上來了，一天到晚離不開鋼琴，活像把鋼琴當成了身家性命。後來，父親告訴他鋼琴的來歷，他感激之下告訴父親，自己一定要成為鋼琴大師，來回報幫助他學琴的老爺爺。

可老爺爺卻沒能等到他成為鋼琴大師的那一天。

1997年6月30日夜，那是對於全世界的華人而言都激動不已的日子。在重慶的這間二居室的舊屋子裏，頂燈和臺燈已然熄滅了，舊電視的聲音不大真切，時不時就要發出一陣滋滋啦啦的聲音。頭發花白的老人用手推了推老花鏡，含淚的雙眼註視著電視屏幕，那上面，一隊解放軍戰士正舉著國旗，邁著正步徐徐上前，鮮紅的五星紅旗和英國的米字旗完成了交接。

國歌響起的那一剎那，他哭了，他已數不清自己有幾十年沒有哭泣過，在那一瞬間，在香港回到祖國的那一瞬間，已經又孤單了二十年的他，忽然看見了身旁坐著的，愛人的身影。他仍是那麽年輕，豐神俊朗，一如五十多年前他們在重慶初遇的樣子。他點了點頭，朝他微笑著，帶著溫暖和欣慰的目光，向他伸出了手來。他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能感覺到柔和的光線穿過他的身體，一股堅定的力道傳遞進他的掌心，那是風雨過後，彩虹之下的光輝，是他這八十四年來漫長的倒影，是他將要告別的世界，是他永恒的愛和不朽的記憶。

次日清晨，當顧希熙向往常一樣端著水果，拿著備用鑰匙推開老爺爺家的屋門時，才發現他已經永遠地睡了過去，身體微微仰躺在沙發上，臉上的笑容是如此平和，像是見證了一個世紀。

後來，重慶郊區裏的一片墓地裏起了一座無字碑，裏頭卻埋著兩個骨灰罐。

再後來，顧希熙要上高中了，總因為名字而被初中同學嘲笑的他堅持要改名。顧川和張小魯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在顧希熙的高中入學報名表上填下了一個嶄新的名字：

顧北辰。

2000年秋。

已經出道五年的陸肇星在準備他的新專輯時，聽到了中國人進入第十四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決賽的消息。他顧不得迫在眉睫的錄音和專輯，抱著泡面碗坐到電腦前，屏著呼吸聽著那個少年演奏的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他本以為這會是個有些老成的孩子，可當那卷曲的黑發、瘦削的身影、青澀的面孔忽然出現在屏幕之上，當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琴鍵上落下第一個音符，他忽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一把小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