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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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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一股關於德叔是被自己的堂兄弟倪紅旗推下魚塘裏淹死的流言,在倪村搬去新城居住的村民中間悄悄地流傳開來。沒過多久,謠言越演越烈,進入因為工作出色當上小組長的倪家寶耳朵裏。

他聽到後,面色立馬變得非常難看,環顧屋內一周,見跟他一組的同事都裝出一付很忙碌的樣子,心底不禁湧上一波憤怒。無風不起浪,倪家寶即使面上堅信自己的父親不會為了一點小利謀害自己的堂兄弟,但他內心深處,依舊藏著一份焦躁的疑慮。

父親他是不會為了蠅頭小利出賣自己的堂兄弟德叔,如果事關他獨子的生死存亡呢?

倪家寶在看守所裏蹲著的時候,擅於察言觀色,心比較細的他,從看守民警的只言片語中,驚恐地猜測到,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能無罪釋放的可能性低於零。

每天夜裏,躺在硬邦邦的床上,他腦子裏就開始胡思亂想身邊發生的什麽躲貓貓死,喝開水死,刷牙死……越想,倪家寶心裏就越害怕,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冰冷地縮到床頭的角落,雙眼死死盯住從外面被鎖起來的牢房門,胸口處的心跳聲慌亂沈重地一下下敲著。

他真的很害怕,怕牢門會突然打開,有人喊他的名字,兇神惡煞地告訴他,該上路了!

面色慘白地跟上頭的領導請了病假,倪家寶在領導奇異關切的眼神中,騎著自行車回家。

他想,這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要問明白?

這黑鍋,背不得!

假使德叔的死真的跟他父親有直接的幹系,那,那他——倪家寶握緊車把手,閉上雙眼,控制住眼睛裏的酸楚,硬是逼迫自己將即將爆發出來的壞情緒,一下壓到心底最深處,埋藏起來。

騎了十來分鐘,靠近新安鎮拆遷居民居住的廉租房小區,倪家寶的手指猛地一抓,收緊剎車,雙腳撐住地面,眼光覆雜地投向坐在小區門衛室裏,跟幾個物管保安一起喝茶閑聊聽電臺廣播的他父親倪紅旗。

咬住牙根,倪家寶深吸一口氣,平覆胸口處他以為難以平靜的情緒,下了自行車,面無表情地推著走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時的沖動是對是錯?倪家寶滿腦子只有一件事,弄清德叔死亡的真相。也許,他會後悔,後悔不顧父子親情,逼著親生父親道出真相,承認為了救他,他動手殺了自己的堂兄弟。

他真希望,一切都假的,他的父親沒有做過這種喪盡天良,泯滅良心的事。

“家寶,你今天怎麽早下班了?”倪紅旗隔著玻璃窗看到兒子推著自行車過來,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看到倪家寶的面色有點慘白,不禁急了,“你的臉色看著不好,是病了嗎?”

“老張,你幫我請個假,我要帶我兒子去小區的醫院裏找周醫生看看。”

“去吧,去吧,好好做個檢查,我聽說現在醫院有個發燒退不了熱的病,只要一發燒,熱度三天不退,人就基本沒用,只能等著拖火葬場了。”穿著深青色物管制服老張揮揮手,熱心地提醒。

“我也是擔心這個。”倪紅旗面色凝重,大跨步追上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的兒子倪家寶,“家寶,我們還是先去周醫生那裏看看,等做好檢查,你再回家休息,好不好?”

倪家寶低垂著頭,悶聲拒絕,“我沒事,我們先回家,我有事,”他艱澀地頓了頓,“我有事要問你。”

“什麽事?”倪紅旗奇怪,什麽重要的事值得他特意請假回來問?大概由於他是流言的當事人,所以周圍聽到這事的,就好像全部約好的一樣,從不在倪紅旗面前提起一字半句。

“回家再說。”

倪家寶不耐煩地加快腳下的步子,來到他家所居住的七層樓廉租房樓底下車庫,鎖好自行車,也不等他父親,悶聲不吭地爬樓梯上到三樓,舀鑰匙開門進家,拎起熱水瓶,給自己喝茶的杯子裏添了一半水,咕嘟嘟一口喝盡。

倪紅旗滿臉疑惑地跟著進家門,反手關上門,不等他問出聲,倪家寶就說話了,“爸,我問你,堂叔落水是不是你推的?”

倪紅旗“咯噔”,心底慌亂了下,氣急敗壞地大聲罵,“是哪個小畜生在惡意中傷我?我做人也不至於如此失敗。居然被人說謀害自己嫡嫡親親的堂兄弟。”

“不是我。”

他一口否認,“那天晚上夜裏過了十二點,我剛開好河塘裏的水泵打水,躺到床上,準備睡覺。阿德突然穿著雨衣來敲門,說下大暴雨了,怕河塘裏的魚都嗆死,水漫出來,所以過來看看,問我排水的水泵打了沒?我說,已經開了,照夜裏下雨的趨勢,水泵恐怕要打一個晚上。”

“阿德有點不放心,就一定要拖著我到河塘邊看看。我們倆舀著手電筒,一邊照一邊走,那天晚上的雨大得不得了,走在外面,就跟睜眼瞎,兩眼一抹黑,河塘旁邊的地也非常滑,走的時候,腳底裏直打滑。”

“我們走了十幾分鐘,阿德突然發現河塘裏飄著幾條翻著肚皮的魚,心裏一急,就蹲在河岸邊,舀著網勺去撈,我當時也沒看清,只曉得一個不留神,阿德整個人往河裏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你也曉得的,阿德會游泳的,我看見他掉了河塘裏,心裏也不急,就站在旁邊,等他自己爬上來。等了好幾分鐘,也不見他上來,我心裏馬上急起來,想了想,跳進河塘裏,到水底裏摸了好久,都沒摸到阿德,我心裏想,時間拖得越長,阿德的危險就越大。”

“光靠我一個人,那天晚上恐怕是救不上阿德了。”

“後來,我就跑進房子裏,舀出一面鐋鑼,敲著喊救命,順便打了救護車和110,過了大概五六分鐘,村子裏就有人跑了來,也跟著跳到河塘裏去尋人,再過三五分鐘,救護車和警察也全部來了,村裏的人也差不多能到的都到了,大家一起忙著在河塘裏救人。”

“我看人越來越多,阿德卻連人影都不見,心裏急得不得了。想想,重新跳進河塘裏,沿著河岸邊,一路摸過去。突然間,我摸到一只冰冰冷的東西,仔細摸摸,我感覺是人的腳。後來我就用把力,使出渾身勁,把那只冰冰冷的東西往身邊拽。”

“等拽到身邊一摸,阿德他渾身冰冰涼的,死沈死沈,用力晃晃他,一點動靜都沒,我當時心裏慌得不得了,趕緊拖著阿德往岸上跑,等爬到岸上,我感覺我手腳都沒力氣了,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家寶,”倪紅旗後背微微蜷縮,雙手不自然地垂在身側,老淚縱橫地質問自己的兒子倪家寶,“你聽完了,還覺得是我動手殺了你堂叔嗎?”

“要能救,我會不想救?”

“那是一條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前一秒阿德還跟我在說話,下一秒,他就躺在地上,連氣都不喘一口了。”

“從小,只要我幹壞事,被爹爹追著滿打,都是他跑出來,攔著說下回他會看好的,不讓我玩火,去點人家剛堆好的稻草垛,不去摘人家地裏的黃瓜番茄,挖地裏的山芋和蓮藕,摸人家養在河裏的河蚌……上課逃課不做功課,也是他幫著做,闖了禍,是他背,我賭博賭輸了錢,回家打你娘出氣,也是他跑來勸架,幫著付清賭債,讓我好好跟你娘過日子。後來,你娘被我打怕了,就帶著你跑回娘家,阿德走了幾十公裏的路去她家,求她帶著你回來。說他會好好勸我戒賭,不再玩牌了。但你娘說,你可以回來,她是不會回來了。因為她跟我日子過不下去了,要離婚,再尋一個好男人,重新過日子。”

“家寶,”

倪紅旗渾身顫抖,流淚滿面,說話的嗓音沙啞低沈,“你說,你堂叔對我這麽好,我怎麽可能動手去害他!”

“就算是為了救你,我也做不出這種事那!”說完,他往地上一蹲,雙手抱頭,嗚嗚地痛哭起來。

“爸——”倪家寶眼眶通紅地喊了聲,雙手攥緊拳頭,胸口的悔意騰騰地升起,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聽他們說,就懷疑你。懷疑你動手殺了堂叔。”

“他們還說,我這趟能從拘留所裏輕而易舉地放出來,就是因為你答應人家,”

“答應什麽?”倪紅旗猛地擡起頭,雙目噴火地大聲問:“答應殺阿德,你就可以馬上放出來。”

倪家寶不敢看自己父親咄咄逼人的眼睛,偏過頭,諾諾道:“是的。”

“他們都說,堂叔礙了別人的事,所以答應幫忙救我的人,要你教訓下堂叔,讓他腦子記記清楚,不是誰都可以碰的。”

“要真有這麽個人就好了。”倪紅旗雙目悲痛,回想當初求爺爺告奶奶托人找關系救兒子出看守所的艱難日子,“可惜,我把腳都快跑斷了,就是找不到人幫忙。一個個推脫說,其他事都可以幫忙,就這樁,他們做不得主。”

“我在裏面,也聽他們說,說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那人說要我在裏面好好吃點苦頭。”倪家寶埋著頭,苦苦笑道:“那些天,我天天日日都睡不著覺,就怕有人故意整我,要我的命。後來突然有人通知我說,可以出去了。我,我當時激動得連路都不會走了。”

“出來聽到堂叔夜裏落水死掉的事,心裏更是感覺後怕。”

“差一點點,我就跟堂叔走了同一條路。”

“爸,你說到底是誰在造謠生事?”倪家寶滿心疑惑,他不明白,他們父子倆究竟得罪了誰?竟讓人把如此惡毒的罪名往他們身上按。

“不管那個人是誰,反正他肯定見不得我們家過安穩太平的日子。”倪紅旗滿目狠意,咬牙切齒道:“假使讓我查到人,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反正,沾一次血是沾,沾兩次血也是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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