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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紫辰動世(六)【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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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未將死,請你不要出手。◎

時琉一擡下頜,那句便脫口而出。

回過神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反悔未免顯得前倨後恭,時琉只好竭力繃著,任由魔用一種慢慢變得奇異的眼神將她上下打量個通透。

他看她極深,就好像要拿眼刀將她一絲絲剖開似的。

時琉終於抵不住那樣的眼神,她抽離視線,斷相思提握身側,轉身便要朝屋外走。

榻側,酆業身影微微模糊。

下一息他便站在她面前的門內。

時琉被攔住去路,一頓,她垂下睫。

此時她心緒已然平覆,再開口時,語氣也安靜而順從:“我知道在你經歷了那些之後,我不該也沒有資格再讓你救任何人。”

“對你來說,他們不值得。你沒有錯。”

——所以即便是後來再想起鬼獄裏死去的瘦猴和老獄卒,她難過,悲哀自己的無能為力,但也不曾怪過他。

她和世人一樣,早已沒資格再要求他做什麽。

換了旁人作他,拆骨剝心之恨綿綿,逾越萬年,再出世時沒有殺個血流成河已是難得。

她於他終究該與世人於他一樣,螻蟻而已,不必特殊,也不要特殊。

“既然覺得我沒錯,”魔撩眸睨她,“那你還要去?”

時琉抿唇輕聲:“我和主人不同,玄門不曾負我。即便沒有小師叔祖,我的修為,功法,劍術,都是玄門授與,師恩難消;即便沒有晏師兄,我也是玄門弟子,匡救同門是本分,應盡當盡之責。”

“……”

魔聽過之後漠然幾許,卻兀地笑了。

他垂眸撫著長笛,聽它難耐躁戾地低聲清鳴,卻也不在意,聲音清冷微霜:“知道為何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

時琉仰眸望他。

魔低著眸懶洋洋說:“因為好人對自己的要求太過,苛責太多,永遠心有掛礙,如何長命?”

時琉想了想:“那禍害呢。”

“底線甚低以至於沒什麽底線的,壞事做盡而‘問心無愧’,為了活下去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問人倫,這種禍害,自然能遺千年。這是人性至惡之根,永遠不可能從所有人心中拔除。”

魔神態散漫地說罷,從門前微微直身:“那些小宗門內或是散落世間的,窺見過大道卻又天賦不足的修者,便會將這一點人性的惡發揮到極致。貪求長生,為了一己之利,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時琉蹙眉:“他們中便沒有好人了嗎?”

“有,但極少,”魔勾眸輕嘲,“除了少數天賦與運氣都極好的,好人在這群惡狼裏又怎麽活得長久。”

“……”

見少女時而皺眉時而展眉,糾結郁郁的模樣,酆業不由覺著好玩,想伸手過去,想起她在之前那座破廟裏說過的,他又微微一凜。

但終究還是沒忍住,於是玉色笛骨代替指節,往少女蹙起的眉心輕輕一戳。

抵住了,涼冰冰的。

時琉一下子就回了神。

魔收撤回長笛:“怎麽樣,還想做好人麽。”

“不想,”時琉說,“但應當如此。”

“嗯?”

時琉仰眸望他:“只有這樣,世上才有好壞善惡的區別,你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你曾為三界做過的一切才有意義。”

時琉一頓,垂眸但認真:“只有這樣,人才是人,不是只被欲望驅行的走獸。”

“……”

魔斂淡了笑色,深望著她。

從相遇之始,他便給她見盡世間人性醜惡,到頭來她本心未易,動搖的卻成了他了——

即便少女沒有擡臉,他看不到她此刻模樣,也想象得出那雙澄凈透徹如無一絲塵埃雜質的眸子。

你看她眼底世界,便覺世界興許原本就這樣無塵。

這樣映盡過世間醜惡也依舊無暇的琉璃心,他既已真正見過也觸碰過,又如何能放任她落進塵埃被世間的惡弄得支離碎破。

魔低垂了眸,似是自嘲地輕嘆了聲:“走罷。”

他轉身。

“去哪兒?”時琉一怔,跟上。

“救你的蠢貨師弟。”

“……?”

蠢貨師弟是可以結對存在的。

時琉與酆業剛下到一樓,就遇上打探完消息回來的那名山外山弟子,對方聽聞他們要去救袁回,立刻摩拳擦掌表示要隨同前往。

“我們三人還是不要同去,留下一人作應急,也便於與師門聯絡。”

“師姐,我問過了,玉碑山的妖魔應當就是剛過化境的實力,有我和這位師弟為十六師姐掠陣,更能保障些。”那位山外山弟子殷切道,“也不必留人,我已經傳劍訊回宗門,向他們稟明這邊情況了。”

“但你修為尚低,這一行可能會有些危險……”

“這位師弟和我一樣是地境,師姐放心,我們絕不會拖你後腿的!”

“……”

時琉百般勸阻無果,只得放棄,隨這名山外山弟子跟著了。

三人一行,朝城外的玉碑山方向走去。

沿途,時琉不忘在一些從清早就一直留存的攤鋪前問過,其中有幾人對袁回有印象,她確認過了袁回確實是順著通往玉碑山這條路出的城,身旁當時也確實跟著那個賣身葬父的小姑娘,這才放心。

到了城外,越往山林中去,人跡越發罕至。

等到玉碑山前,便是連一條正經踩出來的山路都尋不見了。

穿行在亂草雜叢之中,披風與衣裙總是被勾撥阻礙,時琉有些無奈:“袁回到了這山內,也不覺得這裏太荒僻古怪了些嗎?”

“袁師兄應當是比較同情那個小姑娘吧,”跟在後面的山外山弟子更艱難行進,“聽宗門內說起過,袁師兄雖然是袁長老的孫子,但父母並不修行,原本只是世間凡俗之人,結果他還在繈褓時便遇家門遭變,一夕之間成了孤兒,舉目無親,這才破例送入玄門內。”

時琉聽得微怔。

——她只從晏秋白那裏得知過,袁回自小便在玄門內長大,是跟著長老們身後跑的,由此被慣得口無遮攔,性子還憊懶,卻從不知他有這樣的身世來歷。

從不曾有過父母天倫之樂,最是渴望,難怪看到個賣身葬父的小姑娘便腦子一熱就跟上去了。

時琉輕嘆,忽而想起什麽,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這事的?”

“啊?”那山外山弟子一楞,隨即憨笑道,“這事在宗門內傳了好些年了,並不是什麽新鮮事,只是十六師姐你拜入門內比較晚,所以才沒聽說過。”

“這樣麽。”

三人話間,所進之地妖氣愈發濃郁,不遠處便是一處山谷,三面環山,只有時琉他們面前的那一個出入口。

時琉走在最前面,此時卻是在邁入山谷前,忽停了下來。

跟在她身後,那名山外山弟子不解地停下:“十六師姐,玉碑山妖魔的藏身之地應該就是前面那處山谷了,我們快進去看看吧?”

“等等。”

“啊?”要走過時琉身旁的山外山弟子停下,回頭看她。

少女靜默地垂下眼睫,闃然片刻:“我有個猜想,你看對不對。”

山外山弟子有些著急地看了眼毫無動靜的山谷內,但只能按捺著:“師姐請說。”

“若依你在城中所查,這山谷內住著的只是一個初至化境的大妖,那袁回天境巔峰修為,劍術天賦也極佳,雖然性格憊懶,但至少短時間內有一敵之力……”

時琉不緊不慢地說著,到此處停頓,她像好奇那樣微歪過頭:“既然這樣,他為何明知危險不敵,卻也不發劍訊求救呢?”

山外山弟子楞了楞:“可能是袁師兄一時情急,忘了?”

時琉平靜搖頭:“袁回是不聰明,才會被這樣的圈套套進去,但他也不至於愚昧到連求生都忘記或不知。”

那個山外山弟子臉色微微白了,看不出是緊張還是怕的。

“圈套?十六師姐,你,你的意思是,前面山谷內有埋伏?”

“是我猜測,我並不清楚,”少女終於在此時仰臉,那雙猶如春湖寂然又澄澈的眼眸安靜望著他,“但你應該很清楚,不是麽。”

“——!”

山外山弟子霎時臉色刷白。

好幾息過去,他終於回過神,慘撐著笑:“十六師姐,你是不是,誤會我什麽了?”

“我也想過,或許是玄門生變之後,我也變得多疑了,所以一路上我認真反覆地想了好幾回,”時琉語氣聽不出一絲波瀾,“但很可惜,不管從哪一個奇怪的點開始推起,最後的結論都只有同一個。”

“你是說,是說我們之中一定有內鬼,他們才能知道你的下落是嗎?”那弟子被逼到絕地,聲音都有些歇斯底裏,他忽想起什麽,憤怒地指向自己身後那個到此時都閑散得倚著樹聽他們聊天的人,“那為什麽不是他?為何一定是我?!”

“……”

時琉沒有回答,眼神略有不解地望著對方,似乎覺得有什麽奇怪。

下一息。

靠在樹上闔目的魔替她答了疑:“他在拖延時間。”

時琉怔了下,回頭看向山谷。

果然,數息之後,在她也能夠感知到的神識範圍內,有幾道無比凜冽的氣息朝著此地急速掠來。

——來人盡是天境巔峰或者化境修者。

時琉皺起眉來。

那名弟子面上的恐懼和憤怒盡數退了,他惱火地咬了咬牙,然後慢慢轉作一副得逞的笑面:“就算你們知道了又如何!封十六,你知道得太晚了!今天你必死無疑,還是提前給自己想想遺言好了!”

時琉感受了下那些人的速度,知道只靠她自己,是不可能逃得比他們快的。

她便也懶得浪費靈氣,聚神凝識,拔劍斷相思。

同時她平靜瞥過那名弟子:“為何。”

“為何?哈哈哈,你這樣的天才,自然不知道為何!”那弟子咆哮聲嘶,目眥欲裂,“你知道我在山外山待了多少年嗎?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依然看不到任何破境的希望!可憑什麽你這樣一個黃毛丫頭,扭身一變就能做玄門宗主峰的弟子!?甚至你入門還不到半年,就已經快要到化境了!我不服!我若是有宗主峰那樣的靈氣匯聚之地日日修煉,我若是有藏書閣那樣的劍譜功法隨意學習——那我不會比你們差!我只是運氣不好,運氣!!”

時琉欲言又止,最後只問:“他們許了你什麽?”

“用不著你管!”那弟子冷笑,“就算他們什麽也不許,我也樂意幫他們促成此事——我就是要看你們這群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們給我摔進汙泥裏!讓你們也嘗嘗,我們在這地獄裏掙紮求生多少年的痛苦!”

“……”

時琉既無惱怒,也無心冷,她只有幾分憐憫且悲哀地望著他。

可這樣的憐憫更叫對方瘋狂和失控:“你那是什麽眼神!怎麽?你還覺得你今天有活路嗎?!”

“我只是想起了我作為廢物被舍棄的那些年的暗無天日,”時琉垂眸,“或許有人生來天驕,但我不是。”

“你少來這套!你以為這樣我就會相信你了?你們這些人,經歷過什麽苦難,又見過什麽——”

時琉漠然打斷:“你的生活變成地獄,不是因為我,而是從你認為它是地獄而旁人都是極樂世界開始的。”

那弟子像被卡住了喉嚨,一瞬漲紅了臉。

“這也沒什麽,”時琉輕聲,望他,“可你為何不想著如何爬上去,只想著如何將旁人拉下來呢。”

“……!”

仿佛最後一層遮羞布被人扯下,那弟子面色猙獰,青筋暴起,差點便拔劍朝時琉砍上去。

可惜他終究沒有這樣的勇氣。

下一息,那幾道閃挪而來的化境氣息憑空出現,將時琉所在的空地圍作一圈。

其中一個站在時琉面前的褐衣老者,手裏提著被上了禁言術法而嗚嗚難言的袁回,目光不善地盯著時琉:“好一個牙尖嘴利的玄門仙才。”

時琉不驚不瀾:“那些話,也是與你們說的。”

“大膽小輩!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時琉身側,有個尖聲老頭怒喝。

為首的褐衣老者卻不在意,他冷然蔑視地望著時琉:“你說人或許有幾分道理,但想放在仙門間卻是狗屁不通!玄門威赫凡界數千年,所有頂尖的修煉資源乃至靈脈寶地全都是你們一家獨大,我們這些小仙門只能分些零碎施舍!我們就要問一句,憑什麽?”

時琉微微蹙眉:“數千年前,是藺師他們平定凡界無數禍亂,玄門也是這些年來為妖魔作亂死得最多的。”

“那又如何!給我們那樣的修煉資源我們也能沖在前面!還用你們在這兒惺惺作態地施舍嗎?!”

時琉右側,有一老婦恨聲反問。

時琉默然。

她對玄門的運作並不了解,對這些事所涉亦不深,玄門行事之本她或許都不能認同,自然也不想在此時再做分辯。

顯然對方也有人這樣認為:“褚長老,還和她廢什麽話?殺了她,我看玄門和時家還去哪兒聯親!”

那個被忘記了的山外山弟子終於在此時陡然回神,他頂著那些道化境威壓的臉色發白,聽見這個稱呼,他慌忙而喜悅地朝著那個褐衣老者跑去:

“褚長老!我完成任務了,我將封十六帶給你們了!你答應我的——”

刷。

長劍破風。

時琉看見一道血線淩空而起,而那道張舞著跑出去的身影戛然停住。

幾息之後,轟然倒地。

直到死時,那山外山弟子的臉上猶是如見極樂世界向他敞開大門似的狂喜。

時琉闔了闔眼。

“不必難過,”褐衣老者一甩劍上血滴,冷笑,“你很快就能步他的後塵了。”

時琉一頓,瞥了眼地上驚駭望著那個死去弟子的袁回:“他與此事無關,又不能代時家聯親,你們能放過他嗎。”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時琉話聲落下,對方還沒反應,地上被封了禁言術法的袁回已經憤怒地咆哮起來。

只看他神情,時琉也猜到他問的是“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酆業說得沒錯,確實是個蠢貨師弟。

時琉這樣想著,卻忽然覺著自己沈悶而郁郁難消的心情變得很好,好得她有些想笑了。

但不是現在。

斷相思凜然垂下,劍華如水輕淌。

無形的冷光竟然為長劍塑起完整而殺意凜冽的劍身。

少女寂然起眸,帶笑的眼神慢慢澄凈,歸一。

她衣角獵獵,無風自起,劍芒吞吐。

“我若未將死,”少女聲韌而清,“請你不要出手。”

“……?”

圍著她的一眾修者楞神,警惕向四方投望。

而不遠處,完全被他們忽略了的包圍圈外的老樹下。

魔懶懶靠在樹蔭裏。

翠玉長笛在他掌心停了停,聞言,他略微褶起眉峰。

少女一頓,側顏輕聲:“求你。”

“——”

將唳的長笛還是被魔單手扣下。

他懨懨垂回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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