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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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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於文越緩慢而又平靜地說,“沒想到你還活著。”聲音卻極其微弱模糊,若不仔細聽,會以為他是在□。

“翌兒不肯來?”這句話,是問得黃一全。黃一全落淚,點了點頭。

“算了,她來了也是一樣。”淳於文越掙紮了一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用黃布包的東西,交給黃一全,“拿給她。然後你退下去吧。”

黃一全把淳於文越放靠在床頭,接著把黃布包交到荀香手裏,就退到門外去了。

荀香看著手裏的黃布包,打開來,看到一封封信。紙面已經泛黃,看來已經有了些年頭。收信人寫得是李朗,信封上還有一枚家徽。荀香拆開信看,頓時變了臉色。

“李兄,炎兄連夜到達敦煌,告知皇上因為我殺了當地知府一事,已經對我十分不滿。之後因我不滿西涼人對敦煌的挑釁,還擄掠我臣民,私自出兵趕走他們,皇上龍顏大怒,要派人押解我進京。我心中十分著急,望李兄告之實情……”

“李兄,來信已經收到。但身邊部署皆要我反叛,炎兄說定助我一臂之力……”

“李兄,朝廷斷我軍餉,我連發了十份罪己詔,皇上那邊卻絲毫沒有反應。看來,我只能鋌而走險,為了數十萬將士性命及我宇文家之榮耀……”

“……為了不連累李兄,這是愚弟發給李兄的最後一封信……淵一生報國,也不想晚節不保……然皇上逼我太甚,炎兄又數次急信告以京中形勢,淵不能坐以待斃……”

淵……宇文淵……荀香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難道這些信上所言,就是當年宇文之變的真相嗎?!

淳於文越看了一眼荀香的表情,仍是虛弱地說,“李朗原是兵部尚書,與宇文淵私交甚好……咳咳……這些信是幾年前空禪偷偷交給朕的…朕才知道宇文之變與炎氏有某種牽連……當時你爹掛帥出征,朕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咳咳咳……結果果然……”

荀香走到龍床邊,激動地說,“你早就知道炎氏的野心,為什麽還置我爹和數萬將士的生命於不顧!!”

“你以為朕想嗎!”淳於文越用盡氣力地吼了一聲,捂著胸口說,“那數萬將士……難道不是朕的子民……你爹當年挺身守衛鳳都,朕早已把他當做知己……”

“那你為什麽還給他去了一封密信,說什麽他有反叛之心!我當時在場,我爹有多麽心痛,你知道嗎!”

“那是朕被逼著寫的!朕如果不寫,鳳都立刻就會變成戰場,生靈塗炭,你懂嗎!”

荀香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淳於文越,“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淳於文越的雙目赤紅,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仍然邊喘著氣邊說,“翌兒選擇了你,徐家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近畿軍守衛鳳都,軍權在徐望山手裏……徐望山和炎松岡逼朕寫那封密信……朕那時在太清宮,就像如今……被人看守,隨時有可能斃命……若不是為了保住翌兒的太子之位,朕也無需如此,無需如此……!”

“你是皇帝,可你是皇帝啊!”

淳於文越大笑了三聲,“皇帝?大佑的軍權被三大軍瓜分……沒有軍權的皇帝就像傀儡……徐望山做了兵部尚書之後,又把皇帝唯一可以掌控的近畿軍掌握……朕哪還有什麽說話的權利……三大軍本來互相制衡……可這平衡被你打破……炎氏動手欲除你爹還有荀家軍,就找到了徐望山這個幫手……他們除掉你爹之後,立場又變為對立,恰好徐望山又能夠制衡炎氏軍隊……”他大聲咳嗽,伏在床邊吐了一口黑血出來,然後整個人仰躺在床上喘粗氣,“羅永忠和空禪都是朕的人……朕要死了,不能再做什麽了……朕要去見文英,向她請罪……還有你爹……朕最好的朋友……朕對不起他……朕……”他一口氣提不上來,急急地向荀香伸出手,好像急於把最後的一句話說完,“轉告翌兒……大勢已去,把國家交給蕭天蘊……換你們倆平……”他話還未說完,身子僵住,頭一歪,手垂下了龍床。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荀香上前推了推淳於文越,“皇上?皇上!”又把手放在淳於文越的鼻子下探了探,已經沒氣了。

荀香低頭看著淳於文越,一時無法分辨他話中的真假。事情的真相居然是這樣?她對這個人本來不屑一顧,甚至與他說話都覺得會玷汙自己的靈魂。可為什麽聽完他說的話,她心中如釋重負,甚至覺得他有些可憐?黃一全大概是聽到響聲,急跑進來,跪在龍床前面,哭嚎到,“皇上!”

寶慶二十四年,天氣乍暖還寒時,恭謹孝仁智皇帝淳於文越駕崩,享年五十一歲。

宮中一片縞素,空禪進宮做法事,跪在靈堂裏頭一夜,沒人知道他跟皇帝說了什麽。荀香找到禁軍大將羅永忠的住處,見他頭綁白布,正往一個火盆裏頭燒紙錢。羅永忠看到荀香來,慌忙地想要把火盆藏起來,荀香卻阻止他,“皇上臨終前,我在身旁,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是奉了他的命,一直暗中保護太子的,對嗎?”

羅永忠緩緩地點頭,“既然太子妃都知道,我也不再隱瞞。因為身份特殊,平日不能與皇上直接接觸,多是黃公公派人來找我。我接到皇上的最後一個命令,是要我布置兵力,去太清宮抓炎松岡和炎貴妃,務必保護太子殿下的安全。”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皇上病弱,太子執掌大權。炎松岡和炎貴妃因為皇後靈柩的事情,想要治太子的罪。太子妃知道,移動皇室靈柩,在大佑是天大的罪名。他們設計把太清宮的禁軍全部更換,想要拿下太子。他們沒想到娥皇宮的宮女偷聽到了他們的計劃,稟報給黃公公。黃公公要我早作準備,一邊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一邊暗中部屬,請君入甕。其實皇上早就知道皇後的靈柩不在皇陵裏頭。只不過奇怪的是,皇後靈柩不在皇陵一事還未傳到鳳都,炎氏那邊就知道了。”

荀香的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有一個念頭升起來。原本她去鷹城,就是要佯裝攻打大佑,震懾一下大佑朝野上下。沒想到蕭天蘊卻命人在她射出的弓箭之上綁了皇後不在皇陵這麽一張白紙。她原先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何這麽做,現在仔細想一想,莫非他跟炎氏有聯絡,就是要除掉淳於翌,或者讓淳於翌逼反他們,讓大佑大亂?

她忽然覺得呼吸困難,不知道那個朝夕相處的皇帝,到底有怎樣的城府。他所做的每件事,所走的每一步,都想得如此深遠,只為達到他一統中原的目的。

為了天下,他可以驅使無數的棋子。淳於瑾,黎雅夕,她,炎氏,或許還有當時攻打大佑的西涼。如果當時大梁不派兵助西涼一把,那麽敦煌城不可能那麽容易破,西涼和大佑也不會兩敗俱傷。而蕭天蘊所謂的,當時只是他父皇的一意孤行,現在想起來就跟笑話一樣。蕭天蘊手中掌握的是大梁最強的飛鷹騎,他是受神庇佑的皇太子,皇帝有什麽能力能夠驅使大軍而不通過他?

荀香不敢再往下想,她覺得不寒而栗。

蕭天蘊和沈沖到達鳳都的同時,收到了一封來自南越的信。南越的皇帝慕容赫詢問他要不要聯合出兵,攻打已經亂成一團的大佑。

沈沖說,“公子,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啊!”

蕭天蘊冷冷地說,“不急,看看淳於翌要跟我說什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大佑的皇太子要見公子?可我們來鳳都不是找沙……”沈沖一時不知道怎麽稱呼才對。

蕭天蘊冷笑一聲,“你以為那個丫頭從我身邊跑了之後,還會主動來找我?除非是有人要她牽線搭橋。我都無法使喚她,這天底下除了淳於翌,還能有別人?”

沈沖恍然大悟,“公子英明。只不過慕容赫那邊,要怎麽回覆?”

“慕容赫生性懦弱,要他渡江北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何況你覺得慕容雅會袖手旁觀嗎?他跟淳於翌的感情可不一般。慕容赫只不過借這件事想要討好我,他想知道上官綠珠的下落。”

“屬下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四年前公子救了沙無尋的同時,也要把綠珠那個丫頭帶到大梁去。沒想到她居然是上官家的後人。公子深謀遠慮,果然是我等凡人望塵莫及的。只是公子那個時候是怎麽知道綠珠是上官家後人的?”

“一個丫鬟而已,談吐不俗,進退有度,你不覺得奇怪?”蕭天蘊解下披風,“我要查一個人,還不容易?”

沈沖笑了笑,自嘆不如。不過他有的時候真是無法跟上蕭天蘊的思維。當年蕭天蘊來大佑的時候,一邊假意與淳於瑾迎合,一邊寫信鼓動西涼王李昊出兵。後來荀香把李綏的手弄至殘疾,終於惹惱了李昊,可李昊怕自己兵力不夠,不敢貿然出兵。蕭天蘊就暗中寫了封信給大梁的皇帝,要他調動軍隊,幫助西涼,自己隨後就會回國主持大局。而後借著白馬寺一事,好像是為了救荀香,才不得不回國,讓淳於瑾所代表的炎氏和徐又菱所代表的徐氏都對荀香十分忌憚,勢必要把荀香拉下太子妃之位。有的時候,沈沖甚至懷疑,蕭天蘊到底是真的喜歡荀香,還是只把她當成了一枚棋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你給小飛餵食物了嗎?”

“餵過了。可是公子,小飛只認您跟沙無尋,別人還真是伺候不了它。”

“是嗎?也許它的性格最像我。”蕭天蘊像自言自語。

他們剛在客棧落腳,小二就敲響了蕭天蘊的房門,“客官,有客人求見。”

第九十七本經

蕭天蘊給沈沖使了個眼色,沈沖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俊俏的公子,向沈沖點了點頭,又看向沈沖身後。沈沖會意,讓到一旁,“沙公子進來吧,我家公子恭候多時了。”

荀香踏入屋中,看到蕭天蘊背對著門而坐。男人的背影高大寬厚,紫色的衣袍暗紋繁覆,就像他深不見底的內心一樣。人有的時候靠得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對方。等到隔開一段距離,反而能夠有更清醒的認識。

沈沖看了兩人一眼,默默地退出房間。有些事情,他還真是幫不上什麽忙。

荀香踟躕了半日,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蕭天蘊則靜靜地背對著門坐著。荀香真的就是杵在那兒一動不動,蕭天蘊卻豎著耳朵仔細聽身後的動靜,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黃金飛鷹。相見時難別亦難,如今這樣的立場,好像再也無法像在大梁皇宮時一樣,輕松地相處。一個皇帝的人生,終將走向絕頂的孤獨。

“太子明天才會來拜訪你。因為小飛跑來找我,所以我知道你在這兒,就提前過來了。”荀香用盡量輕松的口氣說。可眼前的人背影毫無變化,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認真聽。

“我其實不是故意要不告而別,但是你當時態度太堅決,我又拒絕不了……其實我們真的不適合……我們比較適合當朋友……對吧?”荀香話剛說完,蕭天蘊忽然站起來,一下子走到她的面前。她嚇得往後倒退了幾步,直到他棕色的眼瞳裏面清晰地印著自己的臉。

蕭天蘊一只手撐在墻上,一只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荀香,表情十分沈靜。他的美貌有的時候不像是一塊賞心悅目的美玉,更像是一把利刃,不經意間就給人溫柔的一刀。

良久,就在荀香的後背都濕透的時候,蕭天蘊忽然收起攻擊性的姿勢,淡淡地問,“你先來找朕,不會只是為了敘舊吧?”

荀香對“朕”這個字眼十分陌生,在大梁的時候,蕭天蘊甚少用皇帝的身份壓著她,相反倒是因為對她過分縱容,常常讓她忘記了,眼前的是一個少年得志,青年掌權的皇帝。荀香的心中莫名的有一種失落,好像相約去賞花,到達目的地,卻發現花並沒有開或者開得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麽好。真真遺憾。

荀香問,“你接下來,是不是要打大佑了?”

“這與你有關?”蕭天蘊把黃金飛鷹抖開給荀香看,“從你放下它開始,就是交出了飛鷹騎的兵權,我大梁的軍事再與你無關。”

荀香看著那黃金飛鷹,怔怔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她還是有點傻,以為憑他們之間四年的交情,自己也許能做些什麽,幫自己也算幫他。眼前的人,卻不再是她認識的蕭天蘊,而是大梁的皇帝,自己沒有任何資格與一個皇帝談交情。荀香自嘲地笑了笑,隨即用平靜的口吻說,“好吧,如果有一天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你不用手下留情。”

蕭天蘊的口氣仍然是沒有什麽波瀾,“你打算幫淳於翌?”

“我是大佑的子民,保家衛國,義不容辭。”

“你忘了你爹是怎麽死的?!”

“我沒有忘!”荀香激動地握緊拳頭,“但我也記得他最後說過,敦煌城一寸都不能讓!我無法阻止你稱霸中原,但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蒙難。如果你非要趁著大佑內亂的時候,揮兵南下,生靈塗炭,以達到你的目的。那我不惜披戰甲與你對抗,也要阻止你!”

蕭天蘊朝天冷笑,“就憑你,如何能夠阻止朕?如何阻止朕的三十萬大軍!”

“那我們就試試看!”

蕭天蘊甩了下袖子,背對著荀香,聲音冰冷,“你不過就是朕擺在一盤棋局上的棋子,你的行軍路數,武功套路,朕都了如指掌。你覺得真打起來,朕這個操控整個棋局的人,會懼怕你這一枚小小的棋子嗎?沙無尋,說到底,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朕賜予的。沒有朕,你什麽都不是!”

荀香盯著那決然的背影,沒有想到這個在自己的心底如此重要的人,會殘忍地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她早就知道她是棋子。她甚至還曾經覺得自己是比較特別的一枚棋子。在大梁的四年時間裏面,她能用僅僅一年的時間從失去孩子,失去家國的絕望中走出來,全是因為他的循循善誘。如果說父母給了她第一次生命,他對她便有再造之恩,恩重如山。她沒有想到這樣被自己珍而重之的感情,在他眼裏,不過是為了整個棋局所走的一步而已。

“大梁皇帝,告辭!”荀香憤而摔門離去。

之後,沈沖走進來,看著略略失神的蕭天蘊,搖了搖頭,“公子,您何苦這樣?您不是已經猜到了淳於翌請您來的用意,並打算答應他了嗎?您如實告訴沙將軍,她也不至於如此生氣,甚至討厭您?”

蕭天蘊輕輕地晃了晃手裏的黃金飛鷹,那兩顆紅寶石的眼睛,好像凝結著薄薄的水霧。既然不能擁有,不如成全。

荀香氣沖沖地走出客棧,一口氣跑了幾裏地。待她發覺的時候,發現居然已經出了城,到了白馬寺的山腳下。山上傳來晚鐘聲,日薄西山。黃昏安謐美好,周遭的景物叫人心靈寧靜,連鳥兒清亮的啁啾都仿如天籟。

幾個下山挑水的小和尚從她身邊經過,說說笑笑的,言辭間似乎關於淳於翌。荀香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往山上走,有意無意地聽著他們聊天的內容。

“你說殿下政務那麽繁忙,為什麽還堅持每天到寺裏面來啊?”

“你說後山那裏到底放著什麽東西?為什麽方丈好像每日都在那裏面誦經,卻從來不讓人進去的?”

“前陣子不是說先皇後的靈柩在那裏嗎?”

“唉,反正寺裏的師兄們都守口如瓶,我倒是很好奇呢。”

“我聽說,後山有時候會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是不是鬧鬼啊!”

幾個小和尚都不禁打了個寒戰,一直念阿彌陀佛。

白馬寺中的香火依然很旺盛,老舊的院墻邊,幾棵蒼天古松,似乎承載著歷史久遠的厚重。煙霧飄渺中,誦經聲像是來自天外。荀香憑著記憶走到後山,剛好看見空禪從山上下來。空禪看見荀香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行了個禮,“阿彌陀佛。”

荀香連忙回禮,“大師,好久不見了。”

“施主別來無恙。”

“拖您的福。”

空禪的雙目慈悲猶如大雄寶殿上的佛祖,“施主即來此地,想必是心中有些疑惑。欲尋答案,不如深入此境。山窮水盡,亦或柳暗花明。”空禪說完,向荀香行了個禮,就徑自離開了。

荀香擡頭往山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想不到守山門的兩個和尚竟沒有阻攔她。不知道是他們還記著她,還是因為方才空禪的一番話。

穿過桃林,依舊是那間小木屋。屋子似乎翻新過,屋外又栽了幾棵柳樹。

荀香推開木門走進去,見裏屋的榻上放著被褥,還有一個搖籃。搖籃裏面也是整齊地放著一些嬰孩的衣物,還有一只鼓。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那些精致的衣物,心想自己的孩子若是還在世,也該這麽大了吧?也許已經會走路,張開雙手撒嬌要她抱了吧。

她環顧了下屋子,發現後門洞開,就好奇地走出去看。

後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不知栽著什麽樹。在入口的一顆大樹下,一人席地而坐。他好像正在制作什麽,面前放著一個木質的東西。荀香走近了一點,發現那個東西是一只民間孩子最愛玩的木馬,做工雖然稍顯粗糙,但可以看出制作的人極為用心。

淳於翌覺得有人擋住了視線,擡起頭微微瞇著眼睛看了看,頓時楞住。他連忙站起來,不知該做什麽解釋,只是直覺把手背在身後。

荀香問,“病還沒好,出來幹什麽?”

“……我只是來散散心。”

“你做木馬幹什麽?何況堂堂太子,找個木匠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淳於翌低頭看著木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答應念兒,要在這個月給他做一個木馬,若是不做好,他恐怕會生氣。”

荀香楞住,“念兒?他是誰?”

淳於翌深呼吸了一口,直直地看著荀香,“我們的孩子。”

荀香伸手捂住嘴巴。她從來都不知道,淳於翌居然知道那個還來不及出世的孩子的存在。淳於翌接著說,“我不知道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就幫他取了個小名。在夢中,他的長相很模糊,但是我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見到他。他叫我爹爹,上次我答應他給他做一個木馬。”

荀香的眼眶有些濕潤,只低低地說了聲,“傻瓜。”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這麽盡心盡力,值得嗎?

“香兒,對不起。若不是我沒用,我們的孩子也不會……”淳於翌伸手按住額頭,深深的自責。他手上因為做木工而劃破的一道道傷痕,就這樣清晰地映在荀香的眼裏。荀香忽然說不出話來,只是沖上前用力地抱住他。她哽咽道,“傻瓜,別再做這些傻事了。你的手是用來握筆,用來批閱奏折的,處理國事的,不要這樣糟蹋。”

“香兒……”淳於翌也用力地回抱著荀香,低聲說,“我不知道我能為你們做什麽,能為孩子做些什麽。這麽做,好歹能讓我的愧疚感減輕一些,哪怕只有一些……”

荀香仰起頭,狠狠地吻上淳於翌的嘴唇。轉瞬之間,桃花絢爛開滿了整片天地,旖旎不知人間幾時。

第九十八本經

荀香醒來的時候,太陽當空,窗臺上飄落了幾片桃花。她的雙手撐在床榻上,覺得全身還有些虛浮無力。昨夜的一切,仍然像是夢一樣不真實。

床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香兒,我有事回京。膳食已經交給空禪,晚些時候再來接你。

有事回京?荀香想,應該是去找蕭天蘊了。不過她覺得談判應該不會有什麽結果。以蕭天蘊的為人,不會放過這次大好的機會。荀香下床穿好衣服,聽到外面有幾聲怪叫,連忙出門去查看,天空上盤桓著一只鷹。

“小飛!”荀香沖天空喊了一聲,那飛鷹慢慢地落在地面上,一雙鷹眼直盯著荀香瞧。

“啊,一定是沈沖粗心,忘記給你餵肉吃了。”荀香環顧了下四周,為難地說,“可是這裏是寺廟也。”

飛鷹不滿地叫了一聲。

“好,我想想辦法。你……吃素麽?”

飛鷹高傲地把頭撇開。

荀香無奈,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飛鷹立刻撲騰著飛上去,站得挺挺的,像是城樓上當值的士兵。荀香拍了拍它的腦袋,往白馬寺走去。

還是寺中做早課的時間,荀香憑著記憶徑自摸到了廚房,小和尚正在裏面偷懶打盹。她過去推了推那圓滾滾的小和尚,“小師父?”

小和尚伸了個懶腰,睜開惺忪的睡眼,猛地看見兩只鷹眼,嚇得大叫了一聲。飛鷹也被他嚇到,從荀香的肩上摔下去,幸而有翅膀,否則一定暴屍當場。

“這,這是什麽玩意兒!”

荀香試圖寬慰他,“只是一只鳥。”

小和尚嚇得躲到竈臺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騙人!鳥有長得這麽兇狠的嗎!”

荀香無奈地搖了搖頭,倒是飛鷹不滿地叫了起來,像是在控訴它哪裏長得兇狠了。

“請問有肉之類的食物嗎?或者吃起來像肉也行?”

小和尚搖了搖頭。

荀香拍了拍飛鷹的腦袋,“你看,寺裏面沒有肉,我們還是下山去城裏找吧?”飛鷹歪著腦袋看著荀香,不置可否。荀香有的時候真是覺得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動物,這副傲慢輕蔑的死樣子和它的主人真真是如出一轍。叫人微微有些心疼,又有些懷念。

荀香帶著飛鷹往外走,天氣晴朗,誦經聲已經停歇。這個時辰山門還沒有打開,香客還無法進入上香,整個白馬寺就靜謐寧和得像是一座世俗之外的桃花源。古院落,老磚墻,柏樹森森。

突然,山門被人用力地敲響。一個正在打掃院子的小和尚連忙跑到門後面,低聲說,“施主,還未到開山門的時間。”

小和尚的話音剛落,門“砰”地一聲被震開。一群身著盔甲的士兵舉著長矛蜂擁而入。小和尚跌坐在地上,震驚得說不出話,只回頭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空禪和幾個德高望重的寺僧從大雄寶殿裏面走出來,看著眼前這架勢,面面相覷。

空禪行了一個禮問,“請問……”

“空禪!馬上把沙無尋交出來!”山門那邊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然後一個戴著官帽的男人大踏步走了進來。待他走近了,空禪才看清是徐望山,連忙走下臺階相迎,“徐大人,您這是做什麽?”

徐望山甩了一下袖子說,“快把沙無尋交出來!她在這裏吧!”

“貧僧不知……”

徐望山伸手推了空禪一下,“別給我裝蒜!識相的就把人交出來,不然我就派人搜了!搜出來,就治你全寺上下窩藏叛國賊的罪!”

空禪念了聲“阿彌陀佛”,便再也沒有了下文。

徐望山怒道,“老和尚,敬酒不吃吃罰酒,真以為你是什麽國師,我不敢動你?來人啊,把他給我押……”

“徐大人!別來無恙!”院落的另一側,忽然響起一個聲音。眾人紛紛往聲音的來處看去,見一個女子緩緩地往這邊走過來。她的眉目英氣,肩上站著一只雄鷹,不似尋常的女子,有幾分脫俗的靈氣。

徐望山暗暗吸了一口氣。徐又菱與他說起荀香的時候,他還不信。一個已經被廢,甚至有可能死掉的少女,怎麽會一躍成為他國的大將軍?而且這個大將軍精通兵法,蕩平了西涼,把神勇無比的李綏生擒,並丟在大漠裏頭,活活地曬死。

荀香走到徐望山和空禪之間,隔開了他們的距離,徑自笑道,“這麽興師動眾的,所為何事?”

徐望山回過神來,伸手指著荀香,“你這個逆賊,投敵叛國,現在更是唆使太子殿下做出荒唐的決定。我今天要替天行道,鏟除你這個妖孽!來人啊!把她給我帶走!”

荀香沒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給飛鷹吹了個哨子,它就撲騰著翅膀飛上天空了。

徐望山居然把荀香一路押到了崇政殿。皇宮中的人雖然有聽聞前太子妃沒有死,還住進傾櫻閣的消息,但都無法證實。此刻親眼看到荀香,驚嚇之餘,更多的是惋惜同情。四年前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四年之後的命運,仍然一樣。

崇政殿上站滿了官員。他們大都是被徐望山叫到宮中來,有的人也聽聞了些風聲。大梁皇帝蕭天蘊現在人在鳳都,而太子殿下正跟他密談。密談的內容似關乎大佑的國祚,雖然現在誰都無法確切地知道是什麽,但人人猶如驚弓之鳥。誰都知道大梁皇帝意在稱霸中原,如今大佑內亂,對他來說,無異於一個絕好的機會。

徐望山命人把荀香押到大殿的正中間,四下立刻響起了議論聲。徐望山伸手往下壓了壓,聲若洪鐘地說,“各位,想必大家都還記得此人吧?”

工部尚書笪琛說,“這……這不是前太子妃嗎?”

徐望山點了點頭,“笪尚書好眼力!沒錯,前太子妃沒有死。不但沒死,還去大梁國當了將軍。如今她又再度混入我國,蠱惑太子殿下,要交出大佑的皇權!今日我特將她押來,各位拿個主意,此妖女要如何處置!”

崇政殿上的眾人皆愕然。有的官員小聲地議論,有的用探究的目光看著荀香,更多的是擺出一張漠然的臉,似乎只是來這兒做做樣子。荀香環顧著周圍的官員,最後目光停留在徐望山的身上,“徐大人說我是妖女,蠱惑太子,好歹要把我蠱惑太子的內容說清楚吧?”

“休要狡辯!我的人看到太子一大早就進入鳳都中的一家客棧,與蕭天蘊密談。雖然密談的內容沒有全部聽清,但絕對涉及到太子要把大佑的皇權交給大梁的皇帝!太子近來掌政,政績有目共睹,突然萌生了這種念頭,不是因為你這妖女出現,是因為什麽!”

荀香心中也有些吃驚。她不知道淳於翌找蕭天蘊來商談的內容居然是這個?但她聯想這幾年來的所見所聞,又覺得此方法確實是能將兩國百姓的傷害減到最低的唯一方法。大梁如今的勢頭猶如滿弓,蕭天蘊的野心昭然若揭。反觀大佑,國勢年年衰退,內亂不斷,朝臣之間勾心鬥角,百姓生活清貧。經炎氏一亂,就算僥幸鎮壓,必給國家造成重創,再難抵禦外侮。

“怎麽,無話可說了嗎?”

就在這時,崇政殿外有一個聲音大聲地喊道,“報!近畿軍急報!”

徐望山高喊了一聲,“進來!”

一個身後插著紅色小軍旗的士兵沖進來,跪在地上,“徐大人!叛軍十五萬已經在南都郡集結,直逼近畿軍營。將軍要小的向您請示,是迎敵,還是撤退!”

“不能退!”荀香上前一步,“近畿軍營是守衛鳳都的最後一道屏障,一旦撤退,兵敗如山倒,鳳都很快就會失守!”

徐望山呵斥了一聲,“妖女,這裏還輪不到你做主!”

“徐望山,你醒一醒吧!”荀香痛心疾首地說,“為什麽你到了如今還是執迷不悟?戰亂和戰禍,最後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是國本,國本一旦動搖,還談什麽皇權?你還不明白嗎?太子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不想看到大佑變成下一個西涼!他能跟大梁皇帝談判的籌碼就是借兵,而後交政。你真的願意牢牢地控制著本該保家衛國的大軍,眼睜睜看到別國的兵馬踏平我們的山河嗎?你也曾是一個軍人!”

徐望山楞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怔然失神。

吏部尚書蘇弘道睜開一直緊閉著的老眼,顫顫巍巍地走到大殿的正中央,然後擡起手,毫不猶豫地蓋了徐望山一個耳光。整個大殿安靜極了,靜得能聽清此起彼伏地倒抽氣的聲音。

徐望山捂著臉,呆呆地看著蘇弘道。

“孽障!到了這最後關頭,你竟然還不如一個女娃兒懂事!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你還在算計什麽?當初老夫一力助你升遷之時,萬萬沒有想到,終有這一日,你也會被權利迷了心竅,失去本質!安榮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後悔自己瞎了眼睛!”

徐望山對著蘇弘道跪了下來,低著頭,“岳父大人……我……”

崇政殿上的眾官員再次震驚。蘇弘道這個一直不管事,可有可無的吏部尚書,居然是徐望山的岳父?人人都只知道,徐望山的妻子早逝,之後再也沒有續弦。沒想到此女竟然就是蘇弘道那個曾經名震京城的,與宇文皇後齊名的蘇安榮。

“快快禦敵!”蘇弘道的聲線有絲不穩。

“岳父大人……”

“快快禦敵!”蘇弘道拔高了聲調,雙目圓睜,老邁的身體微微發抖,“你別忘了當初在我家許下的誓言!若違此誓,自當卸去所有官爵,天地不容!”

徐望山深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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