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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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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和滿懷心事的回到攤子,看著賀行雲手裏捧著的梅子湯,恍惚想起,那時同他去銅鑼巷子她也是這般騙他。

五芳齋的人群已經散開,喧鬧散去,賀行雲卻突然意識到,父親最愛吃話梅,十幾年來總是要人去五芳齋買。

今日鬧劇,是否為故意。

懷王此來,是為了尋什麽?

她去與懷王說了什麽?

若這一切當真圍繞著觀山那一戰之事,父親他…

賀行雲握著拳擋在嘴邊,猛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佝僂起身體。

陳清和快步上前,撫了撫他後背。

少年蒼白的臉頰上,那一雙眼睛是唯一的血色,生是咳得溢出淚來。

——所以,就連父親喜愛吃話梅也是假的。

怪不得,怪不得兒時他捧著一包梅子去討父親歡心,父親一口沒吃,轉臉給了姨娘。

彼時他以為父親是不喜歡他,卻原來,他和梅子,都不得父親喜歡。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沒,沒事…”

他強撐著抓握住她的手腕,將頭抵在了她的臂彎,顫抖的身子為尋求一個倚靠而貼上前,呼吸急促。

“我們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他低喃著,頭暈目眩。

夫子的接近是早有預謀,父親的忠君愛國是野心勃勃;夫子的挺身維護是為了接近父親,父親的諄諄教導是為了洗腦欺騙;他所了解到的‘陳清和’是一個虛假的構造,他所了解的父親也僅僅停留在表面。

他不怪全是假的,可到底還剩什麽是真的?

所以他這些年都活在虛假之中,他為國為民所燃起的信仰父親卻要將其摧毀踐踏,他為朝堂風雲對父親生出敬意,結果父親才是那個陰險詭譎攪弄風雲之人。

那什麽是真的?

真的就僅僅只是他身上流著的賀家血脈,而不得不被困在這死局裏面不得逃脫嗎?

“我想回去…聽夫子講課。”

“要春考了…還有書沒有溫…到時候會讓夫子失望的…”

“上次講的那一卷…我還不大明白…”

他嘴巴裏不停地念念,已不知是在說與她,還是在自言自語。陳清和將神思恍惚的賀行雲攙扶上馬車,一想到三月,就盼望這條回府的路能長些再長些,她便還能再多陪他一程。

就…再多一程。

賀行雲的病反反覆覆,郎中說是因為郁結於心。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盛家的事,因為盛長明的死,他才走不出來;可誰也想不到會將他逼到了如此境地。

賀行雲沒有提,沒有說,將他逼至如此的又何止因為盛家。

是他的父親,是這座府邸,是京城,是他從小長到大的地方,是他一心期盼過的人,也曾渴望得到哪怕半分親情。

甚至,他不僅沒有得到,就連接觸到的,也都是假的。

短短未足十八年,十七年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揚起了對未來的期待,想要一展抱負,想要得見一個太平盛世,一切便跌得粉碎。

他尚且如此痛苦,盛長明又該是何等絕望?

他馬上就要定親,今年便將加冠,就要步入仕途,就要成婚。

就差一點點,就差那麽一點點,他就要迎來自己人生最好的一年。

然而他做錯了什麽?不過是,同他做了兄弟,便遭此災禍。

這次一倒,賀行雲虛弱的只能坐在椅上。

他沒有力氣,走不動,起不來。

可外面的春光是那樣好,照耀著大地一片盎然。他討厭這座囚籠一樣的府邸,想像蝴蝶、像鳥兒一樣,長出翅膀,便能逃離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他沒有翅膀,他的羽翼在長出來的那一刻就已被折斷。

陳清和想逗他開心,想看一看他笑,哪怕是最後的這半個月,別讓他那麽苦。

於是她去親手糊了紙風箏,是只燕子,她還在上面提了字:‘明燈三千,願與小公子,長似今年。’

這一次她的願望裏總算有了他。

賀行雲坐在檐下,一身玄色的袍子,松松垮垮。

她將風箏乘風高飛,扯著麻線朝他跑來,想將這滿懷春色都捧給他。

“好看嗎?我親手做的風箏!”

“好看。”他微微揚起唇角,望著風箏上的字,怔怔出神。

是曾經如夢盼望著想得到的,如今得到,卻並不是想象中的滋味。

“送你的。”陳清和笑著將繩子遞到他的手中。

他攥著麻繩,在風吹之下,風箏與手兩相制衡,像想隨風而逃,卻被繩子拴著,不得遠行。

風繼續吹,所吹向的,是它不斷掙紮也想要追隨的方向。

就像…

“兒時喜歡,牽著線,自己去哪兒便能將風箏帶到哪兒;如今再看,她明明可以乘風遠去,偏卻被這麻線捆綁,多無奈。”賀行雲自嘲地笑了一下,話中另有所指,不過借物喻人。

說著,將手緩緩松開,看著纏繞在掌心的麻繩一圈一圈轉動,那風箏便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終化作天空上遠遠地一個點,再看不見。

陳清和亦望著那遠去不見的風箏,一陣長風拂過,吹起她的衣角,她的衣袖,她的發絲,就好像變成了那只風箏。

她短暫的為他停留,卻終將遠行。

或許他是有機會,有辦法,試著就用麻繩拴住她,哪怕兩相不快,哪怕彼此受限;可他不願做放風箏的人。

他被她教的太好,太有道義,太有仁心,太像太像她。

“我記得,曾答應教你工巧。”

陳清和動作緩緩,她閉上眼睛,忍耐著情緒翻湧,再睜開,泛著一絲水光望向他。

“嗯。”賀行雲反倒成了最平靜的那個,他問:“夫子終於肯教我了嗎?等春考完,教我竹鵲吧。”

“好。”陳清和嘴角的笑意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疲憊不堪。

“我去叫冬慶買些木板竹板來。”她轉過身,走了兩步,又頓住腳,細細叮囑:“如今雖然已入春,可還是寒涼的,我給你去繡件護膝,你帶著去。貢院不比府裏,虧得你是春考,不然冬考四面漏風漏雨,非得將手給凍僵了。”

“哪兒就有這麽弱不禁風了,我也算…曾能一箭十環。”

他頓了一下。

以他如今這身子,莫說一箭十環,便是能不能將弓拉開都另說。

“是我不爭氣,若我早些爭氣,也不必等到春考了。”他說著。

“你學得快,很聰明。”陳清和擡起手,輕輕地,久違地,落在了他腦袋上,如曾經那般揉了揉。

他細軟的頭發就像小狗的絨毛,以往,就像只小狗那樣跟在自己身邊,夫子長夫子短的;如今卻有些恍若隔世。

“會有個好結果的。”

“…”

護膝她裁了張羊皮,雖說牛皮會更耐穿些,但羊皮柔軟細膩,穿著會更舒服。

她一針一線繡著,聽到窗外春雨淅淅瀝瀝,月亮也藏了起來;也不知是定不下心神,還是燭火晃的,竟紮破了手指。

“嘶…”

豆粒大的血珠從指尖滲了出來,在那羊皮上暈染開,仿若朱砂。

她雖會文會武,甚至是偷東西,可獨獨沒做過這細致的針線活,原先衣裳若是穿破爛了,也不過隨便縫兩下。

瞧人家做的總要繡點什麽上去,她想到他曾說京中紋樣喜歡牡丹或梅蘭竹菊,於是試著繡枝小巧的竹紋。可是拆拆縫縫,縫縫拆拆,她繡工實在差得厲害,把那一小塊布都要拆爛了。最終出來自是歪歪扭扭,不堪看。

一夜過去,蠟燭都被融了幹凈,只剩最後那一點蠟油。

她腰也酸痛脖子也難受,便仰著脖子望著窗外,從一片昏暗到泛起了魚肚白,太陽一點一點升騰起來,一攏金光照耀大地,鳥兒如舊啼鳴。

想,這個時候,晏寂清走到哪了?大概快抵達南山了吧。

那筆他們心心念念想找到的官銀,如今終於搶在賀韞之前探到了下落,十七年多的痛苦,會終結在十八年初,終於就要得以解脫。

從前千盼萬盼,真的盼到眼前時又開始覺得恍惚,自己竟然真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捱到了今天。

這一生她有十七年都是在為了報仇而活,報仇就是支撐她活下去的那一口氣,在不撐的時候吊著她,讓她一次又一次熬過來,挺下來。

那,事情結束以後呢?

這真是曾經不敢想的,如今也可盼一盼了。

淮安,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回那個小宅子裏,與婆婆一起用飯,餵一群貓貓狗狗,吃婆婆做的年糕。

那…他呢?

婆婆會不會問起:“上次同你來的少年高中了嗎?”“他過得好不好呀?”“下次帶他一起來玩吧。”

她該怎麽回答?

那時的賀家不覆存在,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大罪,就像盛家那般,會血流成河,會人頭落地。

就像盛長明腦袋墜落時,血濺三尺,滾燙的漸到她的皮膚上,染紅衣角。

縱然陳清和見過太多生死之事,自己也動過無數次手,並談不上幹幹凈凈,可一想到被關在囚車裏的人,被按在斷頭臺上的人,會是她這這輩子所教過最好的學生…,她的心,就像被針一下下的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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