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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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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韞近來似乎很忙,又心情不好,故而沒往林姨娘與婉姨娘處去,反倒是更多往許姨娘處去。

入了夜裏,總能聽到那邊院子傳出淒厲的哭喊,卻也沒人膽敢上前。

陳清和並沒有次次都去接濟,不然總顯得刻意。

近來為著遷墳一事她亦是睡得不太安穩,總歸是會想起自己那無辜冤死的父母,屍骨早就無處可尋。

可她還要如舊給賀行雲上課,看著他那張肖似賀韞的臉,便會升騰起割裂的情緒,既可憐又厭惡。

賀行雲只當她是忙得累了,又提起遷墳在即,總算得以落葉歸根,想讓她高興一些;陳清和應和著笑著,卻覺得他這幅無辜與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尤為可恨。

憑什麽通敵叛國、啃食著百姓們的骨血的人,能妻妾成群、兒女雙全、美滿的活著?

憑什麽她和晏寂清還有那些千千萬萬沒了妻子、丈夫、父母、孩子的人,這些年活得苦不堪言,而他卻能懵懵懂懂,純真無邪?

什麽都不知道,有時也是一種罪。

夜裏,她再次輾轉反側,踱步到院子裏。

望著漫天繁星又一次想起父母親被殺的那天,那是一個極平靜的晚上,月亮又圓又大,好像觸手可及。

派來暗殺的東裕細作是父親的舊友,兩人對坐著煮酒,母親便偷偷將她藏進碩大的米缸,將竹蓋子壓在上面,一遍遍叮囑她,一會兒無論聽見什麽看見什麽都不要出聲。

下一瞬,一柄長劍便從後面刺穿了母親的胸口,鮮血順著竹蓋的縫隙落在她臉上是那樣溫熱,一滴一滴,腥鹹的味道撲面而來。

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尖叫,又或者是嚇失了聲。

那人瞥了她所在的米缸一眼,最終沒有掀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米缸裏爬出來,臉上的血怎麽都抹不幹凈,明明已經涼了,又好像如剛噴濺出一般滾燙。

母親倒在地上,嘴唇還保持著叫她不要出聲的口型,而父親早已死在飯桌旁,上面留了一串沾血的銅錢。或許正是因為來者是父親的舊友,那一時的心軟,她才能得以活下去。

從此三歲的她拿著這一串銅錢顛沛流離,四處逃亡,跟著吃恰子學偷東西的本事,也算混口飯吃。

可是終有一日她還活著的消息被人得知,那殺了她父母親的人因為沒有完成任務也已喪命。

上面新派了人來斬草除根,利用她、護著她、給她一口飯吃的吃恰子死在了劍下。

那張總是罵她‘不值錢的死丫頭片子’的嘴,最後喊的卻是:“快跑!”

十三年,摸爬滾打,多少次命懸一線,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追殺她的人不見了,卻多了些監視她的人。那些人對她並沒什麽惡意,反倒好像只是為了確認她活著。

為此她反覆讓自己岌岌可危,以驗證那些人的目的,最終確認——他們背後的主子要她活著。

有利用價值是好事,對於她這樣一個不該活在世上,卻還在茍活的人而言,這就是救命稻草。

於是她故意將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走投無路,在雨雪交雜的隆冬摔得滿身泥濘。

便見到那人撐著油紙傘,一雙幹凈的錦靴踏進泥濘之中,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我幫你。”

晏寂清如此說。

此後五年,在他的庇護與教導下,她換了一個幹凈的身份,作為‘陳清和’,成為了淮安有名的女夫子。

她曾問他,為何是叫‘清和’。

他說,自古詩人喜愛以清和寓意立夏,而立夏時萬物生長,是好意頭。

於是她又問:“那‘寂清’什麽意思?像個老和尚。”

他也不與她生氣,耐心與她說:“‘外物寂無擾,中流檐自清。’是閑靜淡然,心思澄明的意思。”

可是,被寄予如此期望的人,卻為了覆仇潛伏於血雨腥風。

她和他這一路走得多艱難,只有彼此明白;所以看著賀行雲純白如紙,反而更顯可恨。

陳清和無法自控,明知道他無辜,卻不能原諒他的無辜。尤其聽不得從他嘴裏說起遷墳,說起什麽落葉歸根。

賀家的人沒有資格。

終於,新的墳地建好;賀韞雖忙得不見人,銀錢卻備得充足,故而這新墳地建得又快又富貴。若尋常人得此恩惠,只怕要感恩戴德不已。

遷墳不僅要擇吉日,更需得是陰天;偏在年前也就這麽一個合適的時候,腳程十分匆忙,但在出發前陳清和還是與賀行雲一同去了趟寺廟祈福。

京郊寶相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廟,烏檐覆雪,參天古樹高聳入雲,初升的朝陽破除去濃霧中的涔涔冷意,香客絡繹不絕。

據說此寺廟中求簽與掛姻緣鎖最靈驗,賀行雲有心想瞧那姻緣鎖,陳清和卻是一門心思奔著求簽而來,兩人排了許久才總算抱到了簽筒。

悠長的鐘聲下,她閉著眼,身後照耀進一道金色的光束,傾灑在她的肩頭,仿若佛陀悲憫的雙眼在那一刻望見了她。

她虔誠得搖啊搖,賀行雲不禁有些好奇,想問她求得是什麽;而隨著“啪嗒”一聲,掉出一根簽來。

他探過腦袋,卻見上面赫然寫著下下簽,是兇兆!而陳清和面色從容、虔誠不改的將那簽塞了回去,又開始搖啊搖。

“夫…”

“啪嗒!”一聲,這回卻掉出了個上上簽。

賀行雲有些猶豫與不解,小聲問:“夫子,還能這樣的嗎?”

那這求簽可以隨便改還有什麽意義?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陳清和笑道。

轉而又說:“你小小年紀,不要學得如此迂腐。再說,我既換了一根簽,那這一行為便也在緣法之中,這才是我的命。”

“…”賀行雲無言。

總覺得哪裏不對,又好像沒什麽不對。

於是他問:“夫子所求是什麽?”

“求世間因果報。不過或許有些難,老天有仁愛世人之心,不願見殺生之事;而我覺得,唯有一報還一報,才是真正的仁慈。”擡眼間似有一瞬的涼意,但隨即她將那簽在他額前輕敲,笑道:“騙你的,我是求這一路順利。”

陳清和眉眼彎彎,笑容燦爛,一雙眼眸明亮剔透,仿若穿梭過永夜,將蒼白的世界染上壯闊的波瀾,攪亂了他心中一池靜水。

“遷墳麽,不僅是遷得好遷不好的影響,畢竟是動人陰宅,這過程也有許多邪乎的說法,我帶你來求簽拜一拜,圖的就是個心安。希望我們這一路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賀行雲似懂非懂,跟著點了點頭。

這一路相夫人本是不允他跟去的,反而是賀韞算著計劃不想兒子再與盛長明見面,故而允了他。

陳清和看穿一切,偏賀行雲還蒙在鼓裏,不知盛家的大難臨頭。

兩人出了寶相寺,一前一後登上馬車,大師則另坐著一輛,搖搖晃晃地啟程。

而越往南邊走,狂風驟起,黑雲壓境,無垠深空之中仿若被撕裂開一道口子,只聽“轟隆!”一聲,刺目的白光隨之劈落。

“夫子,你跳水救我那兩個妹妹那天,郎中說,夫子的病是心病…夫子以前是落過水嗎?”賀行雲問著。主動拎起茶壺,想要煮碗熱茶湯為陳清和暖一暖,卻因動作生硬而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陳清和沒有阻攔,而是適當在他無助時幫上一二,最終將茶壺架上了爐子。

道:“陳家沒落後本就難過,偏那年淮安又遭災,發了洪水。數九寒冬,許多人都泡在洪水中,我亦只能死死抱著身下的浮木,凍得渾身發僵,只剩一口氣還喘著。”

她並沒有講實話,只是將原本定好的說辭拿了出來。

但記憶卻不由得回到了那個真實的冬天,殺手苦苦相逼,她實在無路可逃,迫不得已折了根蘆葦桿含在口中,跳進了刺骨的河水裏。泡到幾近於昏迷時她憑借求生的意志浮了上來,天已大暗,這才逃過一劫。

可隨之而來的高熱險些燒得她活不過去,已不知身在何處。幸得一獵戶夫妻相救,清理了她嘴巴裏的異物,又用酒為她擦拭身子,這才沒驚厥成一個傻子。

獵戶夫妻雖是西秦人,卻很善良,本欲將她收養,但她深知自己只會給他人帶來災厄,於是只得在一天夜裏悄悄地跑了。繼續她顛沛流離,逃亡的生活…

“原是如此。夫子可當真是不容易,如此依然能於科考中高中,我自愧不如。”

賀行雲欽佩地讚嘆,又纏著她問起其他事來。

陳清和亦一一回答;聊起淮安的天,淮安的水,隔壁院子收養了許多貓貓狗狗的善良阿婆,與年輕的、死了丈夫的俏寡婦,因此招惹了一身的閑話,不得不舉家搬走。

說著說著,她倒好像真的成了淮安城中陳家那備受寵愛的小女郎。

陳清和將手放至於壺口上方,靠那“咕嘟咕嘟”升騰起地白霧暖著掌心,卻始終難以溫熱那顆滿是瘡痍的心。

怎麽原諒呢,連張嘴說出來的,都是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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