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影影幢幢的虛妄幻象, 褪去朦朧迷障，在修羅眼前顯露出真實的姿態。

對方似有所感，擡眼望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 修羅心神震顫, 大腦一片空白！

那是——

****

黑獄山。

那個叫囂著要一點點吃掉自己的惡鬼, 眨眼間, 就被身後竄出的鬼手兇殘地擰掉腦袋。

修羅呆呆跪在地上, 難以置信看著眼前這一幕。

那個即使被她斬中要害，仍然不死的惡鬼，此時此刻, 在失去頭顱後, 卻失去了那般可怖生命力, 屍體重重砸在地上，像普通的人類那樣，再無覆生的可能。

而那只鬼手，則以愉悅的姿態, 咀嚼著惡鬼頭顱，淋漓鮮血和破碎的紅白碎塊在它嘴巴裏攪動, 混雜之物順著齒縫淅淅瀝瀝流下, 很多直接砸到荒草地上，有一些，則順著粗壯的、滿是青筋的鬼手臂繼續流淌，直到血滴不堪重負, 啪嗒啪嗒砸到修羅身上、臉上。

濃郁的血腥氣，一點點浸沒修羅全身。

修羅渾身發冷，根本無法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

倏忽，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指落到她稚嫩纖弱的左肩, 那人特意收斂了力道，輕飄飄的，仿佛是怕嚇到她。

“不謝謝我嗎？我幫你殺了他。”

褪去少女擬態，男人恢覆本來面目，他伏在在修羅身後，傾身湊近，低沈優雅的聲音在修羅耳畔緩緩響起，距離之近，修羅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拂過敏感的耳部肌膚，掀起陣陣令人不適的酥癢。

修羅無意識打了個哆嗦。

沒有得到回應，男人貓兒般細長的梅紅色眼瞳微微瞇起，鬼手眨眼間恢覆蒼白修長的好看的模樣，捏住修羅下巴，不容拒絕地讓她看向自己。

“你這是什麽表情？”男人目光不善。

他的話，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修羅眼神顫顫，點漆的眸子倏然浮現無盡水霧，身體不停打著擺子，手指卻哆哆嗦嗦揪住他衣袖，淚水大顆大顆淌下：

“……貓、貓貓呢？”

“你對貓貓做了什麽？”

“嗚嗚嗚……我不要你救我，你別傷害她……”

“要吃就吃我吧，反正我只是個沒用的半妖，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都不會接受我的存在，哪怕我死了，也不會有誰會難過，可貓貓跟我是不一樣的……嗚，一定還有人等著她回家去……”

“你……”

修羅原本就受了重傷，呼吸間盡是血腥氣，如今情緒激動，氣血翻湧上頭，只來得扯住突然冒出來的男人衣袖弱氣哭幾句，眼前一黑，整個人徹底失去意識。

她的身體被男人結實的手臂穩穩攔住，才沒有狼狽地跌倒地上。

男人半抱著她，蒼白的手指撥開遮住了她面容的淩亂鬢邊切發，露出一張風姿晦美的稚嫩面容，她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即使昏過去，也仍在擔心著什麽。大概是戰鬥時，臉上被濺上了骯臟的血，滾落的血珠在她蒼白的肌膚上劃出刺目的猩紅血痕，男人目光落在上面，靜默片刻，用手指一點點將臟東西拭去。

不知過了多久，修羅恢覆意識，眼前是晃動著森森光影的洞壁。

身旁有篝火在嗶嗶啵啵燃燒，修羅扭頭望去，在一側撥弄著火堆的，正是她失去意識前，最後看見的那個男人。回憶起先前場景，她眸子驟然一縮，涼意順著後脊骨直沖大腦，身體繃緊如弦，勉強按捺住逃跑的沖動，手指卻不受控制發抖。

“……你是貓貓嗎？”修羅坐起身，強忍惶恐，攏緊身上的火鼠衵裳。

男人微微挑眉：“如果我說不是呢？”

修羅整個人蜷在衣服裏，縮成一團，好像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那她還活著嗎？”

“活著。”

聞言，修羅緊繃欲斷的心弦終於松了些許，她吐出口氣，將自己抱得囈簦骸罷餼禿謾…在最後時刻，我還不至於沒用到連一個人都護不住，這就夠了，夠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許久之後，修羅仿佛做好了心理建設，從雙膝裏擡起頭，看向篝火另一頭的男人，一邊默默流淚，一邊跟他打商量：“能不能看在我很乖，沒有給你添麻煩的份上，不要一點點吃掉我？我很怕疼，不想死的那麽痛苦……”

男人梅紅色眼瞳上下打量她：“怕疼？我倒覺得你勇敢的很，面對數倍於自己的對手，即使兩敗俱傷，都沒放棄搏殺，那種拼命的架勢，完全不像嬌養的姬君，呦窀觥…怪物。”

修羅楞了楞，旋即低下頭，扣指甲蓋：“我本就不是矜貴優雅的姬君，我的身體裏流著一半妖怪的血，是半妖，也是不容於世的怪物。”

“如果暫時的疼痛，能換來長久的活著，我當然是可以忍受的。可倘若這已經到了人生最後的時刻，我當然噅敢饌賜純煒斕乃廊ァ…這樣的話，至少我可以輕輕松松去見母親。”

男人：“不試試嗎？從我這裏逃跑，或許你就能繼續活下去。”

修羅搖搖頭：“沒必要做這種無聊的嘗試。”

說著，她重新看向背靠著洞壁，隨意曲膝的男人，金燦燦的眸子被淚水洇濕微紅，她已經不再怯弱驚懼流淚，身體也呈現放松的姿態，“你連我殺不掉的惡鬼都能輕松殺死，殺我，肯定也跟捏死螞蟻一樣簡單。你這樣強，在你眼前逃跑，是沒用且徒勞的行為。”

“不過……”

修羅突然頓了頓，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說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喜歡追逐獵物的感覺，那麽我會盡力逃跑，定不叫你失望。只是，希望你在捉住我後，不要像那個惡鬼一樣，一點點吃掉我，我真的怕疼……”

男人像是聽見了好笑的東西，低低笑出聲，沖著她招招手。

修羅遲疑須臾，乖乖爬起身，因為一直蜷縮著，腿腳發麻，好半晌才穩住身體，踉蹌地來到男人身邊，姿態柔順地跪坐一旁。

男人似乎很喜歡她乖巧的模樣，微微側過身，興味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而那只曾經化作鬼手，一把擰掉惡鬼腦袋的右手，輕輕搭在修羅肩上，蒼白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稚嫩纖弱的頸子，一點點滑到她臉頰，微涼的指腹緩緩摩挲著，那細瓷般稚嫩柔滑的肌膚下，是香甜的血液，是可口的血肉。

稀血，鬼的摯愛。

而他作為鬼王，自然也喜歡。

只是，此刻他突然覺得，比起吃了她、將她變作鬼，也許留下她也很有趣。

幾百年裏，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傻兮兮的人類。

啊，不對。

是半妖。

是……跟他一樣，不容於世的怪物。

想通之後，男人指腹稍稍用力，替她擦去臉上的汙漬——那是她剛剛哭泣時，不小心將手上的泥土抹到了臉上。

“有哉，產屋敷有哉。”

男人似乎心情很好，“這才是我的名字，以後不準再叫‘貓貓’，那太蠢了。”

……

……

產屋敷有哉不是太難伺候。

相反，他欲求很淡。

不管是衣食住行，還是其他，在不虧待自己的同時，他都不甚在意。

——修羅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主要是伺候他的人並不是自己。通常情況下，她是跟在他身後，一起被伺候的那個。

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她跟產屋敷有哉的相處一帆風順。

大概是他們同行的五年後，他們之間發生了第一次沖突。

起因很簡單。

修羅白天離開了宅邸，一直到了深夜才回來。

她回來時，產屋敷有哉背靠著廊柱，他曲起一只腿，手肘搭在上面，姿態隨意的坐在廊檐下的地板上。廊檐上方懸著昏暗的竹骨燈籠，黯淡的光搖晃灑落，他微微垂著頭，蓬松微卷的長發松散未束，烏亮的發從他耳畔垂落，發影將他的臉隱沒在斑駁的陰暗中，讓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他前方匍匐叩拜著數只鬼，鬼們身體抖若篩糠，不敢說話，就連呼吸都近乎無，唯恐惹怒主家。

見此，修羅心曉他大概在生氣，特意放輕了腳步，輕手輕腳來到他身邊，跪坐在側，從袖裏掏出買的伴手禮，遞到他眼前：“對不起，有哉，我不小心在外面耽擱太久了。給你，這是我特意買回來給你的輕羹饅頭，裏面是甜甜的豆沙餡，很好吃。”

“你去哪裏了？”

修羅笑道：“我去山下的鎮子逛了一圈……”

產屋敷有哉瞬間暴怒，一把打掉她手中的伴手禮：“說謊！”

伴手禮飛出，撞到下方匍匐的鬼的身上，精巧水引包紮瞬間破裂，松軟的點心淩亂撒了一地，碎得不能看。

而修羅也緊緊握住自己的腕骨，面上流露出痛楚之色，她低下頭，咬緊牙關，才沒有讓自己發出呼痛的呻、吟。剛剛，他手背重重打在自己手腕上，骨裂般疼。

“單單只是去鎮子上，會需要那麽長時間？你竟然……竟然敢用這樣拙劣的謊言糊弄我！”產屋敷有哉像是被激怒了，他站起身，右手瞬間鬼化。

腥風裂空而來，修羅屏住呼吸，緊緊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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