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醍醐領地, 那種被牽連的感覺就越是明顯。

修羅沈著臉，心底壓著無邊怒火。

糟糕的情緒讓她沒了細細探究的心思，也不想先禮後兵。

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牽扯到自己的事, 還是快刀斬亂麻比較好。至於會不會傷及無辜，暫時不在她的思考範圍內。

修羅站在高處, 一眼就瞅見了供奉著鬼神的地獄堂, 其上盤旋縈繞的邪氣，已經凝結成實質黑雲, 看上去不祥又邪惡。

地獄堂荒涼破舊，看上去已經很久不曾有人來祭拜打掃。

然而，就是這座位置偏僻、占地狹小、一點也不起眼的地獄堂, 裏面卻寄宿著自詡鬼神的妖怪。

修羅踏上風雨銹蝕後, 吱嘎作響的木質臺階, 推開門，來到供奉著十二鬼神像正殿, 她擡起頭，神龕上的石像體型巨大，因數量不少而顯得密密麻麻, 一度將偌大的正殿都襯得擁擠不堪。

每座鬼神像都琢刻的栩栩如生、猙獰陰森, 站在殿內, 能感覺到從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森森邪氣，光是看著，都讓人脊背發涼。

不過, 這些石像有的還是完好無損, 有的卻已經裂開。

修羅揣測，那些裂開的石像，應該是象征著已經被百鬼丸殺死。

她收回目光, 心中疑惑更深。

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可能輕易聽信異類的話。

作為統領一方的領主，醍醐領主只會更加謹慎多疑，而他如何確信鬼神寄居於此？又是如何確信鬼神會幫他實現願望？

想必搞清楚這些事，她就能知曉為什麽自己會被牽連。

現在，她只要等著逆發結羅把醍醐領主帶過來就好。

逆發結羅現在還小，能力不夠看，但只要修羅將自己的妖力臨時分給她一些，她就能施展出屬於發鬼的奇特能力。

而逆發結羅並沒有讓她失望。

很快，醍醐領主一家人就被發絲操縱著，來到地獄堂。

“你看！”

逆發結羅解開操縱的發絲，讓他們恢覆意識，興沖沖向修羅請功，“不僅僅是醍醐領主，就連他的家眷我也給你一起帶過來了！這次，你要多給我一點頭發，嘿嘿，如果他不乖乖回答，你可以先殺了他的妻子，再殺掉……”

修羅掐著她肉嘟嘟的臉頰，搖著她小腦袋瓜：“……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去往外守著，如果有醍醐家臣來到這裏，一個都不許進來。”

逆發結羅胭脂色的眼瞳瞪她，可修羅無情的很，完全沒有誇獎她的意思，她敗下陣來，哼了聲，嘴裏嘟囔著“小氣鬼”，反手摔上門，氣呼呼地跑出去了。

等小孩子離開，修羅才重新站起身，望向滿臉警惕的三人。

光線暗淡，唯有門兩側的燃著油燈，昏暗的火焰隨風搖曳，明明滅滅的光亮照得石像張牙舞爪，陰影中仿佛隱藏著無數妖魔，稍不註意就會撲過來，將他們吞噬殆盡。

“你……也是鬼神嗎？”

醍醐領主站在最前面，即使身處下風，依舊不卑不亢。

醍醐夫人被兒子多寶丸護在身後，神情焦灼，不明白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修羅沒有回答的意思，一邊踱步，一邊不甚在意地問：“我很好奇，作為普普通通的人類領主，你如何知道這裏有著可以實現願望的妖怪？據我所知，一般妖怪除了想要吃人，才會願意接觸人類，其他時候，都不願意多看人類一眼。身為人類的你，又如何確定這些自詡鬼神的妖怪，會遵從與人類的約定？”

醍醐領主挺直背脊，憑借身高俯視著眼前失禮的少女，冷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修羅笑笑，停下腳步，手掌輕飄飄擱在端坐神龕的鬼神石像，手指微微用力，石像立刻出現如蛛網般的皸裂破損，高大的鬼神石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碎塊，沙子般流淌一地。

幾乎是同時間，眾人耳畔都響起一陣淒厲慘烈的哀嚎，仿佛風化的不是石頭，還是鬼神的靈魂。

修羅笑得溫和無害：“這樣，你應該就知道了吧？”

逆發結羅終究只是個小孩子，以為威脅殺掉他的家人，他就會就範，可實際上，並不是所有人類都看重家人。

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都比家人重要。

“你做了什麽？！”醍醐領主肝膽俱裂，望著碎裂的鬼神石像，一陣心絞痛，恨不得以身相替。

多寶丸扶著被鬼神之聲震懾住的母親，沖修羅怒目而視：“你做了什麽？”

“不過是殺掉一個作惡的鬼神而已。”

修羅沖他和善微笑，“作為石川郡的掌權一族，我免費幫你們退治妖怪，你們不應該感謝我嗎？為什麽要露出這種震驚，乃至於憤恨的表情呢？”

醍醐領主呼吸驟緊。

多寶丸氣得險些語塞：“你退治鬼神，醍醐自然感謝你！可你看看自己都幹了什麽？不僅用妖法私自將我們帶過來，甚至……還傷到了我母親！”

“哦，那可真是抱歉呢。”

修羅毫無誠意地道歉，惹得多寶丸怒發沖冠，當場就想拔刀。

醍醐夫人緊張地抱住他，連連搖頭，不許他胡來。

記憶裏，第一次被母親緊張的抱在懷裏，多寶丸臉色一陣陣發燙，手足無措地楞在原地。

醍醐夫人一面摟著兒子，一面看向眼前的少女，。

她……似乎是為了當年的事而來。

是錯覺嗎？

修羅手指再次摁到一尊完好的鬼神像上：“其實，你說與不說都不重要，只要將這些妖怪全部殺掉就好了……”只要殺掉，這份因果就會斷掉。

“不行！”

醍醐領主本能拒絕。

“……父親大人？”多寶丸不解地望向他，殺掉鬼神不應該是好事嗎？

醍醐夫人面色淒苦，被愁緒占據的眼中隱著水霧，她強行壓制著，才沒讓自己痛哭出聲。

她已經意識到，這裏就是當年丈夫獻祭孩子的地方。

“那你就說說唄。”

修羅道，“當年你獻祭自己孩子的前因後果……我很想知道，為什麽我與你們醍醐家素不相識，可你們與妖怪的交易，卻能連累到我。”

“莫名其妙就背上罪孽，這可是非常讓人火大的事情。”

“雖說你也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我啊，有必須一直一直活下去的理由。現在，誰妨礙我好好活下去，誰就是我的敵人。人類也好，鬼神也罷，我都不會手下留情。”

醍醐領主死鴨子嘴硬，事到如今，仍不願意坦白。

反倒是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他偏執的做法，無視他的阻止，哭著將十六年前的事一一道來。

“父親大人！您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多寶丸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大聲質問父親。

十六年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個兄長，而這個兄長一出生就被父親獻祭給了妖怪！

做出這種可怕事情的，真的還是他印象裏寬厚仁愛的父親嗎？

“我都是為了治下百姓！”醍醐領主厲聲叱責自己不成熟的兒子，“當初，醍醐境內連年災荒，瘟疫橫行，百姓們已經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為了履行領主的職責，我不吝惜自己擁有的一切！別說只是要我貢獻出自己的孩子，哪怕是賠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多寶丸被父親決絕的態度感染，不由猶豫起來。

天秤兩側，一邊是兄長，一邊是治下全體百姓，二者孰輕孰重？

“他作為我的孩子，為醍醐貢獻一生，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說著，醍醐領主目光從開裂的數尊石像上掠過，咬牙切齒地恨聲道，“只可惜，我當初一時婦人之仁，竟沒有親手斬殺他，才會讓他這個孽障繼續活下來，以至於破壞我與鬼神的約定，將醍醐推入萬劫不覆之地！”

醍醐夫人再也承受不住丈夫冷酷的話語，捂著臉，狼狽跌坐地上，失聲痛哭。

修羅一巴掌拍碎手旁石像的腳：“我耐心有限，你們的家事我不想聽，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醍醐領主也不再隱瞞，將自己是如何遇見鬼神，又是如何鬼神訂立契約的事，悉數告知。

“妖怪說丹後國的一色氏之所以能久盛不衰，就是因為與妖怪訂立了契約，就因為這種虛無縹緲的話……你就信了？”修羅將手中石塊碾為齏粉。

“一色氏發跡前，曾被大名聯合圍攻過，然而，聯合的大名皆在匯合途中暴斃而亡。當時就有流言傳出，說是一色氏驅使妖怪，奪取了敵人的性命。”

說著，醍醐領主冷冷瞥向她，“現在看見你，我突然想起一件流傳了百餘年的有趣傳聞。當年盛傳，丹後一色氏曾以貴女侍奉於大妖怪身邊，並誕下子嗣，憑借獻媚之功，才得到大妖怪的庇佑。”

修羅冷下臉：“……我不喜歡你看我的眼神。”

醍醐領主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哂笑著移開視線，目光平視前方：“一色氏的行為，與我醍醐並無區別。如果非要說哪裏不對，那就是，一色氏選擇的大妖怪足夠強大，而與我訂立契約的鬼神太過弱小。”

因為弱小，才會輕易被那個孽障奪取性命，

因為弱小，才會輕易被眼前這個大妖怪子嗣輕易殺死。

“不要用你那齷齪的心思去揣測一色氏！”

修羅睨向他眸光冰寒，激憤的情緒讓血氣蔓延至眸底，“他們品行出眾，世世代代都是端方磊落的高雅君子，從沒有因一己之私而跟妖怪做出任何交易！他們之所以能平安無事存留到現在，都是憑借自己的本事！”

“至於你說得獻媚，更是無中生有！父親與母親，是因為相愛才會在一起，絕不是你口中卑劣的算計！”

修羅宛若被踩到尾巴的貓咪，身體因為怒氣而不停發抖：“如果不是因為相愛，我母親身為貴女，怎麽會委身那種大妖怪？”

“只有你……只有你這種人，才會為了私欲，像狗一樣對著妖怪諂媚！全然忘記了自己作為人類和武士的尊嚴！”

“擅自將你與一色氏相提並論，都是對他們的羞辱！”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犬大將，但也絕對不允許外人對他跟母親的事肆意批判，甚至，惡意扭曲他們之間的感情！

母親愛不愛犬大將，她非常清楚！

胸膛劇烈起伏，修羅顫抖著吸一口氣：“你想與妖怪做交易，盡管去做好了！只是，你們千不該萬不該拉一色氏下水。”

“甚至，還牽連到我……”

她話音未落，微闔的門扉被猛地推開。

刺目的白光傾入屋內，鋪出一條光明之路。

黑靴邁過門檻，輕盈地踏屋內。

逆光之下，來人高大優雅的身影上被鍍上一層朦朧柔軟的光暈，明亮的讓人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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