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下井, 眼前影影幢幢閃過無數光暗，似乎是失重感帶來的幻象，並不是真實存在, 凝視久了會有一種暈眩想吐的感覺。

腳重新踩到結實的地面，鼻尖嗅見微涼的空氣, 修羅楞了楞, 才意識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修羅飛快抹去臉上濕意。

“回來了，就不能再做這種丟臉的事情, 我答應過父親大人，不會軟弱的哭泣。而且，我本來也沒有什麽好委屈的, 相比於犬夜叉, 我就是個失敗的女兒……各種意義上。”

修羅深吸口氣, 因為哭鼻子，呼吸不太順暢, 微涼的空氣中卻隱隱傳來父親大人的氣味。

——可真是美好的幻象。

她嘆了口氣，說不出感嘆還是自嘲，思忖著：“父親大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種時候, 他應該陪在妻子身邊吧。新婚燕爾, 花前月下, 情意纏綿……我的父親大人，可是一直很溫柔體貼的。”

她的手搭上爬著藤蔓的井沿，下一刻, 腕骨陡然被一雙生著鮮紅的妖紋的大手緊緊攥住, 力道之大，甚至捏痛了她。

修羅倏然擡眼，驚詫的目光立刻被一雙湧動著覆雜情緒的金瞳捕獲。

“父、父親大人？！”

修羅楞楞望著他, 呢喃著，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殺生丸拽出危險的枯井，身體落入一個溫暖的胸膛。

修羅腦海一片空白，像是生銹的齒輪，哢嚓哢嚓極力想轉動，可部件都已銹蝕，大力之下，整個崩裂開來。遲鈍的大腦失去思考的作用，任憑激烈的情緒在身體裏炸開翻騰，所到之處一片狼藉！

修羅身體僵硬發顫，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本能依偎在殺生丸懷裏，緊緊抱住他，仿佛幹涸瀕死的沙漠旅人得遇綠洲，像墜入地獄之人手中握住蛛絲，不想離開，更不想放開。

殺生丸任憑她抱住自己，金瞳越過她發頂，凝視著她出現的枯井，眸光微沈。

白犬一族有著異乎尋常敏銳的嗅覺。

在循著氣味找過來時，他已經探查過井底——那是修羅氣味最後出現的地方，裏面沒有修羅的身影，也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暗道。

這意味著，修羅的失蹤絕對那個半妖說得那樣簡單。

殺生丸撫著修羅發頂，腦海浮現出那個半妖恭敬無害的樣子，斂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

——既然不願意說實話，以後就都不需要開口了。

轉瞬間，殺生丸就決定了奈落下場。

他對愚蠢卑劣的弱者內心，沒有半分好奇。

相比於無關緊要、結局註定的奈落，殺生丸更在意修羅。

在她重新出現的剎那，殺生丸就清晰聞到她身上殘留的奇異味道，霸道強勢，很像是他留下的，卻又不是他。那是只有親密接觸過，才會留下這種大範圍且長久的氣味殘留。

所以，她到底去了哪裏，又遇到誰，又跟誰……那樣親密的接近過？

殺生丸想問。

可修羅伏在他懷裏，手指緊緊揪住他衣袍，渾身上下散發失而覆得的惶恐與喜悅，身體因為過分激動而在發抖，不知為何，就突然失了問詢的心情。

殺生丸安撫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恢覆。

對於殺生丸的出現，修羅只驚詫了一瞬，旋即就被喜悅溢滿整個胸膛，無以言表的快樂，飛快彌補了胸口那處的空洞。沈寂的心在胸腔劇烈跳動，絲絲縷縷的悸痛隨著血液淌遍全身，卻讓她有種重新活了過來的感覺。

父親大人的氣息依舊是這麽幹冽純凈，像積雪松枝散發出的氣味，不夠綿柔細膩，卻足夠優雅沈靜。

修羅緊緊抱著他，忍不住蹭著他脖頸，心中生出一股近乎卑劣的興奮：

“父親大人身上並沒有沾染其他妖怪的氣味，這是不是說明……父親大人還沒有妻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豈不是還可以繼續留在父親大人身邊？”

不可遏制的貪婪，讓她本能想推翻自己之前做好的心理準備，想要繼續這樣下去。

然而，正當她想順從自己心意，不再為難自己時，犬夜叉的那張討厭的臉，不期然閃過眼前。

宛若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修羅頓時清醒過來。

她強忍著不舍，緩緩從殺生丸懷裏擡起頭，仰起頭，眷戀的眸光如有實質地落到他臉上，一點點描摹著他的眉眼：“父親大人……”

殺生丸已經恢覆冷靜，望著強自鎮定的銀發金瞳半妖少女，輕輕應了聲：“怎麽了？”

“我一直想告訴您，我喜歡您，非常非常喜歡，比任何人都要喜歡。無論未來發生什麽，無論您去了哪裏，哪怕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對您的感情也不會有絲毫消減。”她語氣變得果決。

殺生丸不甚在意地嗯了聲，將隨身攜帶的紅色羽織都開，披回她身上，擡手捏了捏那雙白色犬耳。

溫暖的羽織擋去初春尚顯料峭的林風。

修羅雙手揪著沾染父親大人體溫的羽織，耳尖滾燙，心下靦腆，卻執拗地看向殺生丸，目不轉睛：“對我來說，您比我性命更加重要，您是獨一無二，永遠也無法被替代的存在。我喜歡您，也只喜歡您。”

殺生丸擱在她頭頂的手掌微微一滯，望著她那雙閃閃發亮的金燦燦眸子，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正思索著，就見她歉疚地低下頭，不好意思道：“您來到這裏，想必已經聽桔梗他們說過了。父親大人，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該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患得患失，還讓您為我擔心。對不起，是我鉆了牛角尖，不過，現在我已經徹底想通了。”

像是怕他不相信，修羅急切仰頭看向他，語氣認真：“只要能與您生活在同一片天空，看您所見到的景色，走您所踏足的道路，我就是幸福的！”

“所以，我並沒有在嫉妒！”

她表情篤定。

然而，她突如其來的轉折的話語，卻聽得殺生丸眉心一皺。

修羅釋懷一笑，松開握住羽織的手，轉而握住他掌心，手指順著指縫探入，與他十指相扣，交纏攥緊：“之前，我沒有跟您說實話，”

“您送我回一色城時，我見到了死去後仍然徘徊人間的有世，他在踏入輪回前，告訴我，您身為完美的大妖怪，終將娶妻生子，您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一開始聽到這種話，我的心裏亂了。”

“我完美溫柔的父親大人，會擁有攜手一生的妻子，以及身體中流著您血液的子嗣，這是值得慶賀的喜事，您值得擁有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可我本能拒絕這種事情發生。”

“明明我們也才剛剛重逢而已，我還沒來得好好與您相處，為什麽我就要那麽快失去您？我之前還可以欺騙自己，只要您不提，我就裝作不知，可後來夫人來找您了……只要想到以後的您再也不屬於我一個人，心口就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難過得得喘不過來氣。”

“或許，我還能繼續擁有您的愛重，可那份愛意，只是我從他們手中偷來的。”

“太可悲了，我不想要那種未來。”

“出於這份拒絕，我莽撞地將情緒歸咎於自己在嫉妒那個將要成為您妻子的女人，在憎惡您尚未誕生的子嗣……這種情緒太糟糕了，父親大人，被這種情緒占據心靈的我太醜陋，我不敢讓您知曉，也不敢告訴您。”

修羅緩緩說著，擡起頭，認真看向殺生丸，眼尾發紅，臉上有著窘迫的紅暈，更緊地握住交纏的手指，才勉強定住心神，“您離開後，我就來到了這裏。桔梗守護著的四魂之玉似乎有著奇怪的力量，我開始不自覺被它吸引。”

“最開始，我想用它變成妖怪。”

“我在想，是不是變成了妖怪，抹除身體中屬於人類的軟弱怯懦，我就不會再對您的妻子和子嗣露出那種可怕的情緒。甚至，我一度想對著它許願，想要奪取您的心，想要成為您心中最重要的存在……”

殺生丸眉頭皺得更深。

修羅羞愧地低下頭，聲音很輕：“您放心，我雖然動搖得厲害，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種更加可惡的念頭。我非常喜歡您，您對我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為了自己的心情而做出擺布您的事。”

“……我沒有懷疑你。”殺生丸頓了頓。

修羅重新仰起頭，註視著那雙毫無厭惡之色的金瞳，她知道父親大人並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即使她說了那麽多，將自己醜陋的心思展露他面前，父親大人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縱容寬和，仿佛無論她做出什麽事情，都不會被討厭。

——只有父親大人才會這樣寵溺她。

修羅眼睛眨也不眨望著他，金色眸子被絲絲縷縷纏綿的霧氣籠罩，明明是悲傷的表情，眼底卻仿佛蘊著星光璀璨的笑意：“父親大人，倘若我在不久之後就會死去，您會不會感到難過？”

“你做了什麽？”殺生丸眼神陡然一厲，沈靜的臉上露出不可遏制的怒意。

明明他什麽都沒回答，修羅卻已經得到了答案，洇濕眸子的霧氣匯聚成大顆大顆的淚水，不停從她微紅的眼眶滾落。

她捧著殺生丸的手，臉頰蹭著他溫暖寬厚的手背，釋然笑了：“我想變成人類。只要變成人類，我的生命便只有區區幾十年，這樣的話，我就可以任性地求您先不要娶妻生子，祈求您憐憫我的心意，哀求您暫時為我駐足停留……”

“修羅！”

殺生丸盯著她，金瞳森寒，壓抑怒氣，沈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變成人類？

她倒真敢想！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面對殺生丸淩厲含怒的目光，修羅甚至笑得更開心了，“可我不願因為自己的事情，惹得您心煩難過。我已經不想變成人類了。”

“只要還能思念您、仰慕您、喜歡您，我就很滿足了。無論以後如何，只要想到您，我的幸福就永遠不會褪色！所以，我不想變成人類了。”

“我不想讓自己的幸福只維持區區幾十年。我喜歡您，深深愛著您，哪怕以後再也不能留在您身邊也沒關系，我的父親大人，是完美強大的大妖怪，您值得擁有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殺生丸並沒覺得放松，反而像是沒聽懂她在說什麽，表情怔忡。

修羅深吸一口氣，凝噎道：“所以，我並沒有嫉妒您的妻子，更沒有在憎惡您的孩子。”

她噙著笑，臉上寫滿釋懷，唯有淚水不受控制的洶湧流淌，沾濕了殺生丸的手背。

“我只是在害怕。”

“母親與我吃過夫不夫、父不父的苦，在沒遇到您之前，我一直憎惡怨恨著犬大將，哪怕知道他早已死去，這種怨憤的心情都無法得到平息。父親大人，如果您以後繼續待我很好，那麽我就勢必會分薄您與他們的感情，您是完美的夫君、完美的父親，不應該因為我的一己之私而被親人記恨。”

“這世上，您待我最好，我越是明白您的珍貴美好，就越不願意陷您於不慈不愛、無情無義的地步。所以，我絕不能霸占旁人的夫君、父親。”

“基於這種心情，我才本能不喜歡他們。可實際上，我並不嫉妒憎惡他們，我只是舍不得您。”

“父親大人，我只是不想與您分開，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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