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從來是澤水般柔韌寬和, 從未有過這般脆弱無助時刻。

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修羅恍惚中回憶起自己早逝的母親。

曾經，十六夜公主也是這樣。

明明有著那麽可怕的經歷——一夕間, 從高高在上的姬君大人，落魄到寄人籬下的未亡人。

可即使失去家族, 失去親人，失去夫君, 身旁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胡枝子般柔美的女人仍舊堅強活著，從不在孩子面前顯露對過去的思念, 以及對未來的恐懼。

哪怕自己性命到了盡頭，她也用自己的方法，哄勸孩子好好活下去，不要被過去所羈絆。

她那樣好, 本不該落得淒涼的結局。

修羅心下大慟, 半跪榻前, 雙手捧住桔梗的手, 臉頰蹭著她微涼的掌心，鼻子發酸，頓時掉下淚來：“都已經過去了, 桔梗……不要怕, 我會陪著你的。這種可怕的事情, 一定不會再發生了……”

修羅忍不住啜泣起來。

滾燙的淚水順著掌肌膚紋路, 一點點濡濕桔梗的掌心。

含悲忍淚的泣音, 很是微弱，落在耳中，卻有著感同身受的苦楚。

桔梗從鋪天蓋地的痛苦中回過神, 坐起身，望著抱著她的手不停流淚的少女，怔忡片刻，眼底閃過一絲困惑：“你……是誰？”

看起來是人類模樣，可身上卻有著毫不掩飾的妖氣。

——她也是半妖嗎？

桔梗窒了窒，只要想到“半妖”二字，就一陣鉆心的疼。

少女哭聲一歇，仰頭看她，仿佛被她眼底的冷意傷到，眉眼垂落哀婉的弧度，像是被拋棄的小狗，眼中淚水落得更兇了。

桔梗手足無措。

桔梗很確定自己從從沒見她，可望著對方浸滿淚水的殷紅眼眸，那些疏離防備的話，最後只化作嗓子裏一句似有還無的嘆息。

桔梗擡手拭去少女臉上的淚痕：“別哭了。”

“桔梗……”

修羅抽泣著，握緊她的手，擱在臉上輕蹭，“我答應過父親大人不會輕易哭泣的，可你一哭我就忍不住想哭，所以，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跟你一起承擔。你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桔梗聽得滿頭霧水，卻順著她的話放松了心神。

修羅站起身，坐到她身邊，緊緊抱住她脖頸：“我知道你很困惑，也有很多事情想問，只是說起來太麻煩了……桔梗，直接觸碰我的靈魂吧。我知道有這樣術。”

桔梗沒說話，只是手心輕輕撫著她背脊。

修羅腦袋埋在她脖頸裏，悶聲道：“別擔心，我不會反抗。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的記憶裏，沒什麽好隱瞞的，看過後，你就會明白，我沒有說假話。”

“你現在可能不認識我，但我確實已經認識另外的你很久了。在其他地方，你收留我，關心我，照顧我，我們相處了很久，是關系很好很好的朋友！”

“而且，我並不是因為認識了其他的你，愛屋及烏，我只是單純地喜歡像你這樣既溫柔慈悲、又柔軟強韌的女孩子……只要你仍是你，不管世界如何輪轉，我都想跟你做朋友。”

桔梗一下一下拍著：“我已經看到了，修羅。你的靈魂幹凈又炙熱，純凈得不可思議，有著這樣的靈魂的你，絕不可能是惡人，我相信你，沒必要失禮地窺探你的記憶。”

聽著她柔和的聲音，修羅卻更加難受了。

她的手同樣觸碰到了桔梗的靈魂——那是既龐大又耀眼的美麗靈魂，然而，此時卻籠上一層無法釋懷的悲傷。即使沒有窺視桔梗的記憶，可只是透過手掌傳遞過來的情緒，就讓修羅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如果你認識另外一個我，那麽，你可以跟我講講你們之間的故事嗎？說起來，我還從沒有聽過旁人講故事呢。”

桔梗這樣說著，溫柔的轉移話題。

她嗓音平緩溫柔，一點也聽不出其中隱藏著深邃的悲傷。

修羅用力眨眨眼，驅散眼底漫天的水霧，從她懷裏擡起頭，鄭重其事道：“如果你想聽的話，我會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桔梗眼底閃過一絲笑，摸摸她腦袋：“想聽的。”

修羅笑出聲，握住她的手，輕聲講著屬於她們之間的故事。

突然，外面傳來吵鬧的爭執聲。

楓大聲說著什麽，卻被喧鬧的人群聲掩蓋，只是隱隱可聽出他們是在爭執。

“不許進去！”楓尖叫。

“為什麽啊？”

“我們大家都很擔心桔梗大人……桔梗大人是真的活過來了嗎？明明是那麽嚴重的傷勢……”

“是啊，流了好多血。”

“現在不是進去的時候，那人正在給桔梗姐姐治療，你們進去會打擾到她們的！”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說話呢？我們都是擔心桔梗大人才會想看看，不會打擾她們的。”

“就是說嘛……大家也只是好奇，那少女是不是真的擁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她是神明嗎？”

……

……

屋裏安靜下來後，他們的聲音才透過闔上的門簾，一一傳入屋內。

修羅停下講話，臉上閃過一絲不快。

桔梗安撫拍拍她手背，起身下榻，去了外面。

屋外先是一驚，隨後爆發出驚喜的歡呼。

吵鬧聲中，鐵碎牙挪到修羅身邊，拽拽她袖子，見她望過來，面帶隱憂道：“修羅，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這種事，恐怕不太妙啊。”

“人類，是非常排外的生物，天生恐懼未知的力量，尤其，你展現出來的還是改變生死的近乎神明的能力。如果傳揚出去，恐怕……”

“你是說，我不但會給自己平添不必要麻煩，還會給桔梗帶來災禍嗎？”修羅打斷他欲言又止的話。

鐵碎牙點頭，隨之奇怪問：“原來你都知道啊。那為什麽最開始那麽莽撞跑出去，明明將桔梗帶回屋子裏再救不也一樣嗎？”

修羅摸摸他腦袋，無奈道：“……一開始沒想那麽多，看到桔梗死在我面前，直接就慌了心神，根本無法思考，心裏就想她還這樣年輕，不應該落得這種結局。行事兼顧不了周全……雖說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

鐵碎牙問：“什麽辦法？”

修羅恢覆半妖模樣——銀發、金瞳、白色犬耳。

她站起身，胸有成竹道：“我不僅會完美解決這件事，還會穩妥的幫桔梗處理好四魂之玉的事。”

說著，她笑著瞥了一眼恭敬半跪地上的淡紫色頭發的男人。

男人心領神會，重新化作散發純凈光芒的珠子，落入修羅手心。

“怎麽解決？”鐵碎牙手托下巴，若有所思。

“這就要看，犬夜叉是不是我想象的那個犬夜叉了。”

修羅一邊將兩顆珠子塞入袖口，一邊撩起門簾，光明正大地出現眾人面前。

聽著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修羅恍若未覺，上前握住桔梗的手：“桔梗，去神社吧……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去確認一下。”

桔梗震驚地盯著修羅，尚未回過神就被她拉走。

楓緊張地想要跟上去，卻被銀發童子擋住步伐。

鐵碎牙雙手環抱胸前，目光自楓身上移開，旋即一一瞟過村民：“我的主人，要跟巫女單獨說話，不管是你，還是其他人，都希望你們能個方便，不要為難我。”

楓抿了抿唇，望著桔梗漸行漸遠的背影，又看了看鐵碎牙毫無商量餘地的表情，跺了跺腳，轉身回了屋子。

沒了楓打頭陣，剛剛飽受半妖折磨的村民，根本不敢與之硬抗，猶豫著，三三兩兩散去。

“……那是妖怪吧？”

“看頭發顏色和眼睛形狀，應該沒錯。”

“所以，是妖怪救了桔梗大人嗎？”

“妖怪不只會殺人吃人嗎？怎麽……”

“不清楚，等回頭桔梗大人回來，我們去問她好了。”

“是了是了，再沒有比桔梗大人更可靠的巫女了。”

……

……

聲音逐漸隨風飄來，鐵碎牙這才恍然大悟修羅的意思。

她作為人存在的話，確實容易被拿捏，可一旦恢覆妖怪身份，恐怕就沒有幾個人敢直接同她作對，即使有所求，也只會拜托桔梗。

鐵碎牙準備去上去找修羅，身後卻突然傳來楓不確定的聲音：“那個，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去嗎？”

楓從門簾後裏探出頭，祈求地看向他。

鐵碎牙瞅她一眼，思量片刻道：“想來就跟上吧。只是，你要乖乖的，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輕易插嘴，打擾到她們，知道嗎？”

楓眼睛頓時放出燦爛的光，飛也似的跑過來，咧嘴大笑：“放心，我一定會聽話的！”

****

通往神社的階梯上。

桔梗怔怔打量著身旁的修羅，難以置信，又匪夷所思。

“是不是跟犬夜叉很像？”修羅偏頭看她，莞爾，“那個被你釘在禦神木的家夥，似乎是叫這個名字吧？”

桔梗點點頭。

遲疑好半晌，她才道：“你是……他的親人嗎？”

相似的發色，相似的眼睛，甚至有著相似的耳朵。

很難不想讓人聯想到奇怪的方向。

“其實，我也不太確定。”

修羅直白道，“不過，我跟犬夜叉之間，什麽關系都沒有是最好的，一旦存在微妙關聯，那可真的不太妙。”

任憑桔梗如何聰敏過人，也無法理解的她的話。

修羅握著她的手，認真看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我希望你能解開他身上的封印。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他打聽……。”

“我不是讓你放過他。相反，我最討厭欺騙女人感情，繼而傷害無辜女子的人渣。不管他是否悔改，待我問完，我都會幫你解決掉他，絕不會讓他繼續礙你的眼。”

修羅斟酌字句，小心翼翼說著。

談話間，她們已經來到禦神木下。

微風拂過樹上，繁盛的枝葉窸窣作響，陽光落在新葉上，在世上灑下明明滅滅的光斑。

空氣中，隱隱傳來草木清香，沾衣不去。

桔梗望著被釘在樹上的犬夜叉，眼中閃過一絲被背叛、被愚弄的憤怒和憎恨，可很快，那種幾乎要壓垮理智的負面情緒就被她死死摁了下去。

修羅沒有擅自打擾桔梗，錯開幾步，守在她身後，等待著她的答覆。

桔梗靜靜看著犬夜叉，無數思緒浮光掠影般閃過腦海，激起無數記憶上下沈浮，一時間，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麽都沒想，只是任憑過去的記憶掠過眼前。

——那些快樂的，悲傷的、絕望的。

最終，一切回憶化作茫然，在桔梗眼中閃爍顫抖。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不知過了多久，桔梗茫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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