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唇抿成一條線, 六只眼冷冷盯著修羅。

修羅卻笑得更開心，拍拍身邊的蒲團，示意他坐過來：“瞧你這恨不得一口咬死我的表情, 就知道你從沒忘記過他。別生氣了，反正你又不能殺我, 還是消消氣，過來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

黑死牟盯了她好一會兒, 深深呼出一口氣, 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念頭，緩緩動身, 坐到她旁邊，與她相坐對視。

妄自窺試他人內心，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黑死牟試圖用目光譴責她，然而, 她完全沒有悔改的意思。

修羅手托下巴, 好奇道：“嚴勝, 那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竟然讓你如此在意？唔，比起我父親大人，又如何？”

黑死牟瞥她一眼：“緣一是神明的寵兒, 是與你們妖怪完全不同的高貴存在。”

修羅：“……”

修羅無辜摸摸鼻子：“總感覺被你嫌棄了。”

黑死牟移開視線：“緣一他與平庸的我截然不同。”

“他與生俱來就擁有著看穿一切的通透之眼, 在很小的時候就輕易學會了我無法掌握的劍術, 並自創了日之呼吸。在此基礎上, 還創造了神乎其神的獨特劍技。”

“他就像天空中的太陽般灼烈耀眼, 而作為孿生兄長我，卻像瓦礫砂石般毫不起眼，不值一提……”

修羅臉上笑意一滯：“他是你……弟弟？甚至還是孿生弟弟？”

黑死牟面色不愉：“怎麽, 你覺得我不配成為他哥哥？”

修羅搖頭同時，雙手緊緊揪著他衣襟：“這是配不配的問題嗎？”

“嚴勝，你們身體中留著相同的血液，在尚未誕生時就已經陪在彼此身邊，這世上再沒有人會比你們的關系更親密，你們應該成為彼此最親近的人才是。可聽你的講述，你們的關系似乎一點也不好——不僅不好，似乎還仇視著彼此。”

“為什麽啊？你們有著我求都求不來的親密羈絆，為什麽不珍惜？”

“為什麽會鬧到這種地步？”

黑死牟垂下眼簾，審視著眼前的修羅，不太懂為什麽她會如此激動。

不管他們兄弟感情如何，都是他們之間的事情。可她的樣子，卻好像是恐懼自己被兄長拋棄憎惡一般。

果然，她只是個女子罷了，做不到緣一那般淡漠超脫。

念及此，黑死牟不由嘆息。

無論擁有多麽強大的力量，身為女子，她總會在細枝末節上浪費時間。

況且，她過於柔軟多情，比之那個巫女更加不如。這個樣子的她，縱然擁有遠超常人的資質，也無法達到緣一的境界。

黑死牟同情看她：“你既然也擁有高貴的出身，不應該很清楚嗎？勳貴世族，只有長子才能繼承家業，尤其是我們這種武家，資源教導更是只會向有才能的孩子傾斜。”

“雙生兄弟，從降生那天起，就是天然的競爭者。”

“我跟緣一，命中註定只能存在一個。”

“最開始，被父親放棄的是緣一。因為他剛生下來，臉上就長著詭異胎記，這種不祥的印記讓父親一度想將他直接殺死，後來，是母親發瘋般拼命阻止，才勉強保下他的性命。只是，等他長到十歲，還是要被送到寺廟出家。”

修羅聽得眉心深鎖。

這是哪門子父親？

“我早早被選定為下一任繼承人，而緣一註定以後要出家，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之間的待遇有著天壤之別。”

從衣食住行，到學識教育，緣一身為城主之子，卻絲毫沒有享受過該有的待遇。

黑死牟回憶著當初的心情，坦然道，“……那時候，我曾一度覺得他很可憐。即使會被父親責罰，我也想去找他玩，想讓他在有限的時間裏不至於過得那麽淒慘。”

“可是——”

黑死牟平靜的腔調陡然一變，聲音中充滿被愚弄的自我厭棄和憎恨，“我被欺騙了，我一直同情憐憫的弟弟，擁有著我無法企及的才能！第一次被指點握刀，就輕松擊倒了我一直無法戰勝的師父……那是真正被神明鐘愛的寵兒，才會有的天資——即使我拼命追趕，依舊無法比肩。”

“轉眼間，我跟他的立場調換了。”

“緣一將取代我，繼承家業；而我，則會被送入寺廟，再也無法實現自己成為武士的願望……”

……

……

黑死牟自嘲著，將自己差勁的人生陳述出來。

毫不掩飾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以及對孿生弟弟的嫉妒。

“真的……這樣憎恨嗎？”

修羅突然開口。

他抿唇，深深看她一眼，旋即移開目光。

像她這種生來幸運，被強者羽翼庇護，不懂嫉妒為何物女子，怎麽會理解被烈日灼燒炙烤的痛苦？

修羅像是沒看見他眼底的嘲意，身體微微前傾，伸手撫上他蒼白陰郁的臉。

變成鬼後，身體已經不似人類那般溫暖，摸上去，有著令人心酸的涼意。

黑死牟下意識僵著背脊想避開，可望著她滿是悲傷的眼睛，突然停下動作，皺起眉頭。

——她好像透過他，在看著其他人。

修羅右手動作很輕，像是怕會弄疼他似的，指腹小心翼翼摩挲著他被刻入“上弦”二字的眼尾，定定看著，不知為何，一股強烈的澀意湧上心頭。

她聲音如蛛絲般輕忽，眼神卻極其執拗：“弟弟被偏愛，讓你這麽痛苦嗎？”

黑死牟想說，沒錯。

那種拼勁努力，不僅在劍技上無法追趕上緣一，就連品行上都無法與他比肩的絕望，無法遏制地化作了吃人的惡鬼，將他拉入地獄，讓他日日夜夜不得解脫。

如果神明能把才能賜給渴望的人就好了。

在踏入地獄前，他曾不止一次這樣希冀過。

可惜，沒有神明來實現他的願望。

黑死牟沒有說話，可他臉上的表情卻是如此簡單易懂。

“在最初相遇的時候，父親大人看我心情，是不是也跟嚴勝一樣？”

修羅怔怔看著他，不自覺想，“弱小卑賤的妹妹，被光明正大的偏愛著，輕易就擁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

“……一定很討厭吧？”

這種顯而易見卻被忽略的事實，讓修羅心臟一陣抽痛，喉嚨裏也像是哽著一塊巨石，讓她喘不過氣。

“我的存在，對於父親大人來說，恐怕一直都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情。”

“然而，我卻那樣理所當然地黏上他，成為他的負累，拖慢他的腳步……”

“父親大人他……到底是經歷怎樣的掙紮，才接受我的？”

“可我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我嫉妒那個成為父親大人妻子的女人，討厭父親大人將會擁有的親生子嗣，甚至無時無刻不在貪婪的渴求，如果父親大人身邊只有我自己就好了……完全沒有考慮過父親大人的心情。”

她心性是如此卑劣，人品是如此糟糕，與光風霽月的父親大人形成鮮明對比。

“惡毒又卑賤，這就是我嗎？”

修羅怔忡著松開搭在黑死牟肩上的手，眼底不自覺洇出難堪的水霧，絲絲縷縷的澀意漫上鼻腔，呼吸也像是卡在喉嚨裏。

修羅霍然起身，不敢再待，丟下一句“對不起，我出去一下”，就從神社跑了出去。

黑死牟下意識去拽她衣袖，淺色的衣角卻從他指尖倏然溜走，春日明亮溫暖的陽光落在他手背，蒼白的皮膚立刻像是著火似的泛紅燃燒起來。

強烈的灼痛，讓他霎時止住跟上去的步伐。

神社的陰影中，黑死牟透過敞開的門扉，望著已經空無一物的庭院，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會露出那種難過表情，明明被那個大妖怪庇護得很好，不應該懂得人間疾苦才是。

不過，她這樣跑出去，不會有事吧？

黑死牟不由有些擔心。

然而，現在正是白天，已經變成鬼的他，無法在陽光下行走

正擰著眉頭思忖著辦法，半闔的門扉外突然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

黑死牟定睛看去，是奈落。

奈落體貼地掩上門扉，擋住外頭過分明亮的光線：“修羅是怎麽了？今天一大早就出門，連早飯都沒吃，眼見都已經過了中午，也沒有回家的跡象。桔梗很擔心她，便讓我出來尋她……”

奈落站在外檐，身體一半落在明亮的光線中，一半隱沒在廊檐的陰影中，他斟酌片刻，不好意地開口問：“你們……是吵架了嗎？”

黑死牟松了一口氣：“沒有。”

隨後，將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他。

奈落是巫女桔梗的半妖，對修羅的好友桔梗懷有異樣情愫，雖然他的名簽沒有落在修羅手中，但他素來溫文爾雅，平日帶修羅也很是親切，黑死牟不覺得他不可以信任，便將事情拜托他了。

奈落靜靜聽著，低著頭，微卷的額發在光線的映照下，散下大片陰影，遮去眼底一閃而逝的猩紅。

聽完，奈落柔聲安撫道：“大概的事情，我已經了解。你不要擔心，我會去找她，一定不讓她有事。”

“那就麻煩你了。”黑死牟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不客氣。”

奈落笑著應聲，轉身朝著修羅離開的方向走去。

****

循著氣味，奈落在剛返青的禦神木下，找到了修羅。

她頭頂披著紅色羽織，整個人在禦神木下，縮成小小一團，看起來既可悲，又可憐。

“竟然來了這個地方？”

奈落瞥了一眼禦神木，心下一哂，臉上卻是恰到好處的關切，緩步靠近，“修羅，你怎麽來了這裏？”

“……我沒事，不必管我。”悶悶的聲音從羽織下傳來。

奈落嘆了口氣，像是望著學堂中任性的孩子，來到她身邊，將罩在她頭上的羽織掀開，在修羅想要搶回前，隨手棄之一旁。

“還給我！”修羅還想撿起來。

奈落幹脆直接握住她手腕，將她扯到跟前，眼底閃過一絲無奈，文雅溫和的臉上更是浮著濃濃的擔憂：“修羅，不要任性。你這個樣子，桔梗會很擔心的。”

修羅搶奪的動作一頓。

奈落適時松開手，歉疚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

“沒關系。”修羅洩氣坐到樹根上。

奈落和善一笑，自己學著她的樣子，也隨意坐在禦神木盤虬的樹根上，垂下眼簾，居高臨下看她：“最近，你好像有很多心事，一直悶悶不樂的，只偶爾望著孩子們被學業所苦的時候，才會露出發自內心的歡樂笑容。”

“不僅是我，桔梗也是有所察覺。只是她不明白你在苦惱什麽，一直不敢隨意開口。而我，也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很深的交情，不敢妄言。”

奈落看著她，聲音低柔和緩，眼神更是溫柔至極，“不過，我是個很好的傾聽著，修羅，可以跟我說說嗎？桔梗……跟我都很擔心你。”

說完，也沒有逼迫修羅開口的意思，只是溫和地註視著他，仿佛是個貼心又和善的大哥哥。

修羅揪著身下幹枯的荒草，鴉羽長發順著肩頭垂落耳畔，將她的臉遮去大半，好半晌，才聽她喃喃道：“我只是突然意識到，我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好。”

“嗯？”奈落適時出聲。

“我自私又卑劣、任性又貪婪，卻無恥地想要獨占中天之月，並因為這個願望無法實現，而生出無比的嫉妒和憎恨……這個樣子的我，真是太醜陋了……”

修羅一邊說著，一邊自我厭惡地將腦袋埋入雙膝。

奈落微微傾下身，擡手揉揉她發頂：“想要獨占心愛之人，並為此展露出可怕的嫉妒情緒，是人類的無法根除的本能，沒什麽好指摘的。”

他聲音很低，“修羅，不僅是你，就連我也是如此。”

“你來楓之村這麽久，想必也已經知道，我奈落乃是從山賊對桔梗的野欲望中誕生的。那個躺在山洞中動彈不得的卑賤之徒，即使身體行將死去，那令人作嘔的欲望卻沒有絲毫減退。”

“在桔梗和四魂之玉一起消失的那一年裏，他與覬覦四魂之玉的妖怪達成協議，於是，我誕生了。”

“只是，卑賤的山賊低估了妖怪對桔梗的厭惡，如果桔梗當時沒有消失，剛剛誕生的我，只會順應妖怪的邪念，對桔梗做出不可饒恕的錯事，而不是去實現他不可見人的欲望。”

看著擡起頭，詫異看向自己的修羅，奈落無所謂笑笑：“就是你想的那樣，我愛慕桔梗，卻也一直心懷殺意。”

“……桔梗知道嗎？”

奈落輕笑：“桔梗是強大敏銳的巫女，自然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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