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神明眷顧一般, 一個又一個幸運，接連降臨到修羅身上。

先是，不經意間就與父親大人重逢；再是, 在楓之村禦神木下找到晴明宅邸；最後，被告知晴明正在休息, 這兩年可能都醒不過來。

這讓憋著一股氣，宛若待宰羔羊般忐忑不安的修羅, 一拳打到棉花上, 生出一種僥幸活下來的茫然。

“啊……”

蜜蟲瞧著她呆呆的樣子，掩唇輕笑：“大人總是這樣憊怠, 之前因為有你給他取樂，他才會打起精神，擺出師父的模樣，這不, 你一走, 他就又開始了, 沒有個三五載, 恐怕都不會醒來。”

蜜蟲解釋著，瀲灩著盈盈水色的眸子沖她眨眨，說不出的揶揄, “不過, 如果你想見大人, 我還是可以幫你將他叫醒哦。”

“不用了！”修羅想也沒想就回絕。

蜜蟲只笑吟吟看她。

修羅只覺耳頰一熱, 心虛別過頭, 幹聲道，“謝謝蜜蟲好意，只是, 還是算了吧。因為我的事情，已經很麻煩師父了。如今他既已睡下，就不要再擾他好夢。另外，我也很擔心師父會有起床氣……”

蜜蟲臉上笑意愈發明顯。

修羅面露赧然，將符咒遞給她，囑托等師父醒來再交給他。

蜜蟲無有不應。

辦完事情，修羅準備告辭，蜜蟲卻攔下了他們，盛情相邀：“我們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見，以後再聚已不知何時。如果你們暫時沒其他緊要之事要辦，不若就留下來，我去準備些膳食，權做慶祝重逢，如何？”

修羅望了一眼殺生丸，他並沒有露出抵觸的表情，便點頭同意了。

見她應邀，蜜蟲高興撫掌：“你們等著，大人珍藏了許多好酒，平日裏他只自斟自飲，這次我們定要不醉不歸！”

蜜蟲將他們領到臨水的泉殿，拍拍手，檐下傳來麗裳窸窸窣窣的聲音，平日裏不見蹤影的式神，此刻捧著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食案魚貫而入，將東西一一在客人面前擺好，才裹著香風，身姿翩翩地坐在下首處。

一開始大家還只是拘禮寒暄，後來三兩清酒下肚，那些虛禮顧忌都被拋之腦後，才真正酒酣耳熱起來。

式神們奏樂的奏樂，起舞的起舞。

幾杯酒水下肚，邪見只覺飄飄欲仙，已然忘記自己姓甚名誰，跟著蜜蟲來到殿中搖曳手臂，舒展腰肢，惹得諸位笑得更大聲。

修羅知道自己不勝杯杓，只淺淺啜飲了幾口，就放下酒盞，一邊附和音樂給式神們打拍子，一邊給殺生丸斟酒，不讓他覺得無聊。

殺生丸的酒品是最好的。

即使被修羅不知不覺間灌進去許多酒，他端坐的背脊挺直如翠松，金瞳清明。

式神們都多才多藝，奏樂風格多變，而起舞的風格亦是不落俗套。

修羅望著殿中翩然舞姿，不由露出震驚神色。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舞蹈，身形婀娜的女子換去繁麗的十二單華服，穿上她從未見過的衣裳，在急促的鼓聲中急速起舞，玉臂柔曼輕舒，裙衣斜曳翩飛，宛若回雪飄搖，有種攝人心魂的驚艷。

修羅癡癡看著，嗓子一陣發幹。

“修羅。”

殺生丸突然開口，擡手按住她往自己唇邊遞的酒杯，“你喝錯了。”

修羅這才反應過來，她將本該遞給殺生丸的酒水，都吞下了肚，也不知喝了幾杯，唇齒間一股酒氣。

“沒事，我出去醒醒就好。”修羅忙將酒杯放回食案，起身去了殿外。

殺生丸沒有立刻跟上去，在殿內靜靜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還不見她回來，眉心微不可察皺起，循著她氣味找了過去。

夜色澄澈透明，清幽月華如流水洩了一地，照亮庭院內花木搖曳的影子。

殺生丸找到修羅時，她正坐在散發著濃烈香氣的桂樹下，肩上，發上，落了許多米粒金花，她並未察覺，只是低著頭，指尖微動，似乎在認真編著什麽。

“修羅……”

“父親大人！”

修羅一擡頭，就看見殺生丸站在跟前，頓時喜笑顏開，拉起他左手，將編織好的紅繩線鐲套上去，扯著紅線兩頭，收成適合大小，“我一直都在想，你待我這樣好，我該如何才能配得上您的愛重。可是我想了很久，依舊沒有頭緒。”

“您是完美的大妖怪，能力卓絕，品性高潔，是被萬妖尊敬仰慕的存在。我非常非常喜歡您，想永遠留在您身邊，這種灼熱強烈的情感，我曾經以為除了我之外，旁人不會有。只是，隨著長大，我才逐漸明白，像您這樣好的大妖怪，誰都會喜歡您的。”

“即使沒有我，您身邊依舊不缺全心全意奉獻愛慕您的追隨者。”

“從一開始，我不過是占了血緣的便宜，才得以留在您身邊。就像夫人曾經說過的那樣，如果我身體中不是留著和您相似的血液，最開始，我們根本不會相遇……”

“雖然這個事實挺讓人難過的，但我已經答應過您不會輕易哭泣，所以，我並沒有陷入自怨自艾，無法自拔。”

“相反的，我有打起精神，努力思考自己存在對您的價值，好不容易，我才終於找點一點。”

“您可能不需要陰陽術法的庇佑，但我還是想做。”

白皙結實的腕骨上系著鮮紅的線鐲，過於女子氣的首飾與他殺生丸的氣質不搭，但時候袖子一遮，就看不到了。

這樣想著，修羅握著殺生丸的手，美滋滋欣賞著自己傑作，嘴裏叭叭道：“這是我用來取代禦守的東西，只希望您能不被外物困擾，武運昌隆。所以，就算不喜歡，也請您一定不要摘下來！”

殺生丸看著自己手上多出來的東西，表情古怪。

修羅並未察覺，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覺得一直壓在心口上的巨石終於得以搬開，渾身上下都露出輕快的氣息。

她站起來，使勁抖抖腦袋，將身上的桂花搖落，才引著殺生丸看向身後：“父親大人，您快看！”

她身後桂樹葉如華蓋，枝如雲墜。

月華照在盡情舒展的蒼翠枝杈上，繁星般的米粒金花忘我綻放，揮灑著特有的濃烈馥郁香氣。

而那香氣伴著清幽流淌的月光，稠密蔓延，如有實質淌了他們一身。

“我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跟您同賞。這種絢麗燦爛的勃勃生機，我非常喜歡，您肯定也會喜歡的。”

殺生丸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棵過於繁盛的桂樹，香氣芳醇，雖然濃烈，卻不會令他敏銳的鼻子覺得難受。

“您喜歡嗎？”修羅偏頭凝視著他。

殺生丸目光掠過她閃閃發亮的眼睛，以及染上酒色的臉頰，頓了頓，才道：“喜歡。”

修羅立刻愉快地笑彎了眉眼：“我就知道！”

他們在宅邸小住了幾天，才依依惜別。

在離開之前，修羅去見了桔梗一面，並送了她一箱子自己用過的典籍筆記。

“這是我當時學習時用的東西，我不知道短短幾年間，那些孩子能學到多少，畢竟我是花了一百多年，才勉強得到師父的認可。所以，過於高深的東西我沒拿，只拿了些簡單的典籍。不過，你是列國中最強大的巫女，想必有你指導他們，他們應該不至於一事無成才對。”

桔梗翻閱了表面幾本，晦澀的典籍上密密麻麻都是註釋，加在一起理解，倒不是很難。

桔梗知道這是她的心意，代孩子謝過。

修羅搖搖頭：“不用客氣。說起來，村子裏多了一個很奇怪的氣息，之前還只是存在於村子之外，如今有朝村子裏蔓延的跡象，感覺很不妙，需要我幫你清理掉嗎？”

“不用了。”

桔梗笑道，“你察覺到的那個氣息的主人，應該是個叫奈落的半妖。他不是自然生下來的半妖，而是由人類被妖怪吞噬後誕生的。也不怪你覺得危險，因為他的前身，乃是我救過的一個野盜。出身不好，氣息也有些邪惡，不過，還不至於無藥可救。”

想起楓跟她說過的事情，桔梗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下死手：“在我失蹤的這一年裏，他一直在附近徘徊，雖然嘴裏說著要留著楓，引我上鉤，實際上卻在那一年裏，數次從妖怪手上救了楓……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桔梗這樣說。

修羅也不勉強，正準備起身告辭，突然又想起什麽，便又轉身，認真看向桔梗：“桔梗，人，是成不了佛的。”

“不管是心懷欲望的凡人，還是心無雜念的聖者，都是無法成佛的。當我們作為‘人’降生的那刻就已經註定了，我們只能作為‘人’而存在，這就是‘咒’的力量。”

“人可以成佛，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

“師父曾說過，把人性稱作佛，也是咒的一種。所謂眾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夠成佛，那也是由於這句咒，才得以成佛的。而不是因為你如何德高望重，如何努力修行……”

桔梗先是一楞，隨即漆黑的眸子中露出溫柔的笑，她輕聲回答：“我知道的。”

“你不要擔心，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會認真做好桔梗，而不去希冀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對自己好些。”

修羅停了停，繼續道，“巫女的職責固然重要，但對接受了你幫助的我來說，你的心情安危更加重要。我不希望自己一回頭，就聽到你死於非命的消息。”

桔梗不介意她話難聽，笑道：“不會的，請放心。”

修羅沖她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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