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修羅遠比桔梗想象的還要從容不迫。

即使身處戰局，一人兼顧龍羅與剛羅，她仍舊穩穩占據上風。

最後, 在爆開的血雨中，她垂眸靜立, 拔出腰間的天生牙，以慈悲之態, 揮刀誅滅其靈魂, 使他們失去再度覆活的可能。

就連被她凈化的兇羅與獸羅，也不例外。

——純良又冷酷。

桔梗再一次從修羅身上, 清楚感受到那股毫無掩飾的猙獰妖性。

“修羅，你師承何處？”她忍不住問道。

能教養出她這種心存悲憫卻又妖性十足的陰陽師，究竟是誰呢？

桔梗按捺不住好奇心。

修羅收刀回鞘：“他沒有名字。”

桔梗一楞，隨即神情窘迫起來。

正當她想要開口致歉, 修羅卻沖她微微一笑：“並不是出於什麽顧慮不想告訴你, 而是因為他已經擺脫名字束縛, 成為純粹自由的存在, 就連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叫什麽。不過……在他以人類身份，生活在這世上時，大家都叫他‘晴明公’。”

“晴明公……”桔梗驚愕出不已。

修羅食指落在唇瓣上, 做出“噤聲”姿勢, 笑著眨眨眼：“千萬保密, 師父他並不想重新出現在人類中。”

桔梗下意識點頭。

海邊上的打鬥, 驚動了在島上生活的普通人。

桔梗與修羅交談之際, 一群小孩子相互依偎著，哆哆嗦嗦從森林中走出來。

那是一群還沒長大的半妖孩童。

最小的，看起來不過是人類孩童兩三歲模樣。

修羅第一次見到那麽多半妖孩子, 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桔梗楞了楞，不過她很快回神，對著那些惶惶不安的半妖孩子們輕聲安慰道：“不要害怕，已經沒事了。”

“是兩位巫女大人……退治了四鬥神嗎？”

半妖孩子們懼怕不已，緊緊依偎在一起，聲音顫抖，“他們……終於死了嗎？”

桔梗：“嗯，他們再也無法傷害你們了。”

得到再三保證，孩子們終於從夢一般的恍惚中回神，又哭又笑地抱作一團，宣洩著死裏逃生的激動。

“就連奏姬大人都敵不過的四鬥神，終於死了！”

“是真的，他們印刻在我身後的印記沒了！。”

“啊，我的印記也沒了！”

“哈哈哈，我們自由了！”

“幾百年了……我們終於得救了。”

“父親、母親，我們活下來了！”

……

……

看著孩子們單純快樂的樣子，桔梗也抿唇而笑，眼神溫柔。

孩子們死裏逃生的歡呼，驚動了隱沒林中的碧色螢光，無數螢火蟲光幕般從林中飛出，圍在眾人身邊上下翩飛，似乎也在他們感到高興。

修羅擡起手，指腹上停駐一只碧色光點：“這個……好像並不是普通螢火蟲。”

桔梗擡頭註視著漫天螢火，秀眉蹙起：“……是殘留的靈魂之光。”

“這些都是村民跳進鳴動之釜，痛苦死去後留下的靈魂。”

“本來這座島上生活著很多人，可自從四鬥神來到這裏，大家就都死了，只剩下我們幾個孩子。”

“不過，這並不需要悲傷。我們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都在這裏，他們雖然已經變作螢火蟲，卻一直默默陪伴並守護著大家。”

“如果這次不是你們來到這裏，不久之後，我們也會變成螢火蟲，繼續守護著弟弟妹妹……”

說起生死，這群半妖孩子有種認命般淡然。

桔梗註視著漫天螢火，心臟被不輕不重次了下，眼底閃過一絲悲憫。

即使在死後，他們依舊掛念著孩子。

可如今，孩子們已經得到了拯救，他們何時才能從這座島上得解脫？

修羅敏銳地從孩子們的話語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你們口中的鳴動之釜，在哪裏？”

半妖孩子們立時噤聲，小心翼翼覷著她。

桔梗也疑惑看向她。

修羅：“其實，我此番前來，乃是聽從師命，為了取回鳴動之釜。”

收拾四鬥神只是順手。

“……可只憑你一人之力，恐怕很難。”

半妖孩子面面相覷，猶豫半天，小聲嘟囔。

修羅不解其意。

難道取回鳴動之釜，會比誅殺四鬥神更難？

等她按照孩子們的提示，穿過涉水密林，來到鳴動之釜所在的弦月山山洞，她這才明白那句話的深意。

“怪不得，孩子們的臉色那麽古怪。”

修羅仰頭註視前方，階梯之上，一個周身銘刻著奇怪紋路巨大丹爐擺置於最上方祭臺，“這可不是隨手能拿起來的東西。唔，不僅好大，看起來也是既邪惡又不祥，似乎是被邪氣侵蝕了。總感覺我想要將其取回，勢必得把它凈化一番。”

“只是……怎麽看怎麽覺得，它都不像是可以輕易凈化的東西。”

“我早該想到的知道，師父交給我的任務，才不會輕易就允許我完成。”

修羅唉聲嘆氣，胡亂拂了拂頭發，“這種惡劣的師父，真的好讓人生氣啊！”

可又不能對師父太過無禮。

於是，修羅心念電轉，很快給自己、給師父找了個背鍋的：“都怪無慘！只要遇上他，我準沒好事！”

“小時候，我差點死在鬼手上。而現在，我不僅一上島就遇見了蠢貨妖怪，還不得不為了這個鳴動之釜勞心費神！”

“我跟他肯定八字犯沖！”

修羅狠狠握拳，越說越理智氣壯。

“還有，他竟然趁著父親大人不在我身邊，欺負恐嚇我！完全無視了我的好意，我一定要告訴父親大人！”

“找到他，嚇死他！”

正沈浸在那令人愉悅的未來，修羅聲音陡然一滯，目光如電射向洞口。

“誰在哪裏？！”

她倏然躍向洞口。

然而，外面空無一人，只是水汽濃郁的空氣中隱隱流淌著一股被刻意隱藏後殘留下的氣息。

有點像……

“修羅！”

她正凝神想著，小徑上突然出現桔梗的身影，她似乎有些著急，“結界啟動了！”

“啊？”修羅沒反應過來。

桔梗不厭其煩解釋：“剛剛你急著來到這裏，有些事可能不清楚，這座島上被先前守護島嶼的巫女布下了一道結界，用於將島嶼與現世分隔開來。而就在你離開後不久，那道減退的結界重新恢覆，重新將島嶼隔絕起來了！”

“你是說，我們被困在島上了？”

桔梗點點頭，一臉凝重：“這道結界每隔五十年才會減弱一次……”

“五十年？！”

這麽可怕的數字甫一出現，不啻於一擊重錘，立刻將修羅理智錘了個稀巴爛，讓她再也無法冷靜思考。

她倏然瞪大眼：“我才不要被困在這裏五十年！”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許，可以從師父那裏離開，怎麽可以被困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

桔梗上前一步，穩穩握住她發顫的手：“修羅，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冷靜些，不要著急，放緩呼吸……你不要怕，我剛剛的話還沒有說話，雖然這道結界，每隔五十年效果才會減弱一次，但我們身處其中，並不是毫無辦法。”

她聲音沈靜柔和。

想山澗中潺潺流淌的溪水，明凈和澈，偏偏又有些山岳般篤定的意味。

一點點安撫住修羅混亂的思緒。

很快，伴隨著哽於喉頭的那口氣呼出，修羅緊繃的神經一點點和緩下來。

“對哦，只是個結界而已。”

修羅逐漸冷靜下來，“我被師父親自教導那麽久，連他布下的結界都能輕易解開，沒道理來到這裏後，就變成軟弱可欺的兔子，只能被旁人捏扁搓圓。”

是她被“五十年”迷住了心神，以至於連這麽明顯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見她平靜下來，桔梗也松了口氣，接著道：“我剛剛已經跟那些孩子詢問過了，他們對結界的事情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這個結界是守護巫女借用鳴動之釜布下的。”

她認真說著自己的猜測，“所以我想，只要找到操控鳴動之釜的辦法，解開結界，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

桔梗接受委托，一去不回的消息逐漸在妖怪中傳開。

黑暗的夜幕中，陰森的密林裏，不為人知的角落裏，無數模樣可怖的妖怪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那個可惡女人終於死了。”

“你是說……她？不會吧？她可是千年一遇的強大巫女。”

“應該是真的。聽說是去了蓬萊島，然後被盤踞其中的大妖怪殺掉了。”

“盤旋在村子四周的妖怪傳來話，說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回來了。依著那個女人的性子，如果不是死了，是不會放任村子不管的。”

“嘿嘿嘿，這可真是太好了，一直跟我們作對的巫女終於死了。”

“欸……四魂之玉呢？”

“對哦，她手裏的四魂之玉去哪兒了？”

“在村子裏嗎？”

“沒有，被她帶走了。”

“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

“我們要去哪裏尋找四魂之玉？”

……

……

楓之村。

楓再一次拒絕了村長想要給桔梗立衣冠冢的做法。

“我姐姐不會死！”

“即使委托村子已經派人來通知，可在沒看到屍體前，我絕對不會相信！”

“我的姐姐，是這世上最強大、最溫柔的巫女，怎麽可能死在妖怪手上？她肯定只是有事耽擱了。這種事情，請您不要再提，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楓對著村長深深鞠了一躬，旋即握緊手中弓箭，挺直脊背，去往林中練習箭術，無視村民或同情、或責怪的目光。

“這孩子……”村長長嘆一聲。

“不如我們就先緩緩，反正只是立衣冠冢嘛，也不急於一時。”有村民提議。

“唉，我也不是想倚老賣老，趁桔梗大人不在逼迫於她。我只是不想桔梗大人那麽年輕去世，卻落得魂無所依的下場。她為了我們村子付出良多，我一直感念於心，怎麽忍心她……”說著，村長痛苦地搖頭。

大家也不由面色戚戚。

“桔梗大人，是備受尊敬的巫女。她那麽好，怎麽就……”

“我家孩子還等著桔梗大人回來，想跟她一起學習藥理呢。”

“唉，我家的也是，這幾天一直吵著要找桔梗大人。”

楓走近森林，等到身邊再無一人後，她挺直的背脊陡然垮了下去，身體不自覺觳綀，顫巍巍的手指再也握不住弓箭。

“哐當”一聲，弓身重重砸在地上。

楓臉色煞白，眼神亦是無比空洞，仿佛魂魄離體，是剩下眼前一具軀殼。

不知過了多久，指尖空蕩蕩的感覺，令她陡然回神，她急忙蹲下身，擡手想將弓箭撿起來，可發軟無力的手指卻不聽使喚，怎麽也撿不起來。

——徒勞。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這個念頭清晰浮現腦海。

楓再也承受不住打擊，無力跪倒地上，宛若被丟棄的幼崽，掩面痛哭起來。

“姐姐，姐姐……嗚嗚嗚，你在哪裏？我好想你……”

“不要離開我，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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