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身體向後微微一仰, 雙手撐在身後，滿臉戲謔：“怎麽，蜜蟲害羞了嗎？雖然我也不想她瞧見你動情的樣子, 但這次真的是意外。”

蜜蟲防備後退，咬牙切齒：“騙子！”

都怪她, 輕易被美色迷昏了頭腦。

“是我忘記了，您才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這次, 您故意支開我, 試探修羅是否徹底掌控您的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您也是想找理由留下她吧？”

晴明清亮的瞳仁噙著溫柔情意，並沒有反駁的意思。

“明明您早已胸有成竹，反倒是我做了無用的事情。”

蜜蟲簡直要被眼前這個狗男人氣得吐血：“您明明知道她因為長秋卿的事情，對您產生了不必要的共情, 卻還是故意激她說出那種誅心之言, 就是吃定她心軟。您、您太奸詐了！”

“沒辦法啊。”

晴明喟嘆般呼出一口氣, 唇邊浮著一點也不優雅的笑, “她自己將弱點暴露在我眼前，這麽明顯又好用的把柄，讓我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手, 不去逗逗她。”

“而且, 我也是為了她好嘛。現在的她雖然能應付暴走的妖血, 陰陽術法也小有所成, 可相比於那只白犬, 還是太弱小了。如今繼續留在我身邊，我將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讓她成為更強大的存在, 讓她有實現自己心願的能力。這樣不好嗎？”

“還有，你不也很喜歡她嗎？一直以來，都像母親般體貼入微地照顧她。這次我將她留下來，你不就有更多相處的時間跟她相處了？蜜蟲，你應該開心才是。”

蜜蟲深呼吸。

盡力保持冷靜，不然，她很可能以下犯上。

像是回憶起什麽有趣的事情，晴明笑出聲，狐貍般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從她得知我的事情，時不時對我露出近乎‘同情’的表情開始，我就知道，這只幼崽有趣極了。”

“不管是作為人類存在，還是作為自由的妖物而活，都鮮少有人用那種眼神看我。”

作為人類存在時，他是平安京中獨占鰲頭的大陰陽師。

而作為妖物而活時，他是令無數妖怪諱莫如深的大妖。

恣睢疏狂。

浮雲般自由。

此等存在，竟然會被一只小小半妖憐憫，多麽可笑啊。

“那麽柔弱可憐的半妖幼崽，明明連想留在愛重之人身邊都做不到，卻在憐惜我、憐惜芳月。這種近乎愚蠢的心軟，不禁讓我想起一個人……”

蜜蟲慍怒的表情一滯，她知道大人在說誰。

腦海中，一位相貌平和武士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那人時常穿著水幹公卿常服，腰懸朱鞘長刀，渾身上下充斥著習武之人的陽剛之氣。

式神的記憶很好，即使已經過去數百年，對他的印象也沒有絲毫減淡。

蜜蟲目光不自覺掠向中庭。

那位到訪宅邸時，常常是人未到聲先至。

身為普通人，他其實很怕像她這種玄妙的存在，每每到訪，他都站在中庭，大喊著大人的名字，得到回應，才會放松下來，跑進屋裏與大人相會。

然而，就算知道大人身邊都是些奇怪的東西，就算知道大人是“白狐之子”，他也堅定地站在大人身邊。

是個過分率直，又過分純粹的男人。

——然而，他已經去世很久了。

蜜蟲不自覺輕嘆，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懷戀。

“博雅他，已經離開我好久了。”

晴明仰躺在地板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輕聲呢喃。

蜜蟲略顯驚訝，忍不住望他。

自從博雅公子去世後，這還是大人第一次提起他的名字。

“我本來以為，像他那樣傻乎乎的家夥再也不會有了。卻沒想到，與我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旁支子嗣身上，卻出現了他的影子。她體內留著我的人類之血，性子卻有幾分像博雅。也許這就是緣分吧，也難怪，我瞧見她的第一眼，就很喜歡。”

他仍是那樣安靜笑著，於尋常無異。

可蜜蟲卻知道，此時的他並不快樂。

蜜蟲靜靜凝視著晴明，心中兀得一疼。

大人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可他的心卻與她隔著無法跨越的屏障。

他的落寞寂寥，不是因她而起。

而她，也無力將其拭去。

蜜蟲微微抿唇，來到他身邊，緩緩跪坐一旁，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慰著他額頭。

即使無能為力，她也不想什麽都不做。

晴明握住她的手，把玩著她溫暖纖細的手指，側過臉，清亮的瞳仁靜靜覷著她：“不生氣了？”

蜜蟲：“……”

蜜蟲被他說變就變的性子鬧得沒脾氣，

她認命般搖搖頭：“大人您是怎樣的存在，我們早就清楚了。跟您生氣，不值當。”

晴明笑出聲，將她的手貼在殷紅的唇上，輕輕啄吻。

蜜蟲收回手，放置寬大的紫藤花衣袖中，不給他碰。

隨後，才沖他認真道：“以後這種事，您不能再像今日這般無狀了。修羅還是個小姑娘，您這等風流作態，會給她帶來不好的影響。”

蜜蟲想了想：“之前的話，我可不是在危言聳聽，那只白犬，一點也不像好性的樣子。”

雖然她只是個式神，沒生過孩子，但她卻照料過大人的子嗣。

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如果被莫名其妙的人帶壞了，就算大人不在意，她也不會輕饒了那人。

將心比心。

蜜蟲總覺得大人再不收斂收斂，遲早被那只白犬追著打的。

晴明坐起身，點點她眉心：“是孩子，遲早都會長大的。”

他不以為意：“她離開人類城池時，年歲尚幼，根本沒人教過她情愛之事。而那只白犬，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雖然看起來已經擁有成人的模樣，但心態依舊稚嫩，怎麽看也不像是懂情情愛愛的樣子。如今，你我不教，難道還要讓那只什麽不懂白犬去教她？”

“再說了，修羅現在一門心思放在他身上，你不是也覺得她這個樣子不對勁嗎？”

“她愛別人，遠勝於愛自己。尤其，對方還是個野蠻的白犬，這種不必要的感情一旦落地生根，會讓她吃盡苦頭。”

“這已經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而我，好歹也是名聲煊赫的陰陽師，偶有無能為力之時，但拆散他們，還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我吃過的苦頭，可不想我心愛的後輩重蹈覆轍。”

晴明這話並不是只是說說而已。

就比如這次，他就找了個完美的借口，不僅將她留了下來，還沒有被她怨恨。

甚至，還讓她覺得很對不起他。

“這些事情，你們都不出面，那就只得我插手了。”晴明長嘆一聲。

蜜蟲瞧他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就有些氣不順，不輕不重懟了一句：“您還好意思說呢。您都是多大的老妖怪了，竟然還好意思在人家小姑娘面前掉眼淚，羞不羞？”

“法子好用就行。”晴明神情坦然。

蜜蟲盯他。

晴明兀自微笑。

蜜蟲率先敗下陣來：“可您也不能操之過急啊。”

想起修羅狼狽逃跑的模樣，蜜蟲自己都覺得躁得慌，“女孩子總是靦腆羞澀。她之前從未接觸過這種事情，而且，在她心中，您是一位品行高潔的長情長輩，現在突然給她這樣一個刺激，會嚇壞她的。”

說不定，還會讓她作噩夢。

蜜蟲隱隱擔憂。

****

另一廂。

回到房間就將自己埋入衾被中的修羅，確實做起了夢。

只不過，並不是噩夢罷了。

眼前一片闃黑。

修羅站在幾乎要將她吞沒的黑暗中，眨眨眼，四周倏忽燃起青色磷光。

那些青色冷光上下飄忽，卻宛若生出靈性，逐漸在她腳下鋪出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半米寬光路。絲帶般蜿蜒遠去的光路，青芒為冷閃動，仿佛在邀請她踏上去。

修羅知道自己大概是在做夢。

畢竟，她還記得自己回來時看到的尷尬一幕——師父與蜜蟲親昵地抱作一團，她只覺得臉龐羞躁地快要滴出血來，低頭跑到房間裏，就連式神來請她出來用膳，她都拒絕了。

只想蒙頭睡到天荒地老。

眼下，她望著窺不見盡頭的光路，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擡腳踏了上去。

這條光路看上去很長，可踏上去不過走了幾步，籠罩眼前的黑暗驟然散開，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她從未踏足的過一處野林。

夜空明凈。

東邊天際上掛著一輪明月，澄澈透明的月華傾瀉而下，照到林間影影綽綽。

依稀間，修羅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氣味。

——父親大人！

修羅心臟陡然一緊，眼神卻逐漸發亮：“難道是我的意識終於理解了我的辛苦，知道我為了更能配得上父親大人，做出了重大犧牲——在明明可以離開的時候選擇留下來。於是，終於舍得為我編織美夢了嗎！”

修羅高興得手指都在發抖！

顧不得許多，拂開眼前礙事的藤蔓灌木，循著氣味奔去。

黝黑的林間，樹葉摩擦發出的窸窣聲，與細枝折斷的聲音愈發靠近。

參天巨木下，背靠樹幹休息的殺生丸也緩緩睜開眼，毫無睡意的金瞳直直看向聲響來處。

不多時，一個穿著白襦袢的少女，艱難從茂密的林中走出來。

她放下擋在身前，拂開枝蔓的手，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少女柔順的銀發披散而下，金燦燦的眸子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父親大人！”

她歡喜叫道。

殺生丸也望向她。

只是，不同於修羅的喜不自勝，他卻是金瞳微冷，一副淡漠至極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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