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微派來的車來接姜斐時，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十點。

依舊陰沈的天氣，豪華的黑色轎車停在巷口，西裝革履地保鏢手中撐著黑色雨傘，面無表情地等著。

姜斐安靜地從隔間走出，一眼便看見正在廚房忙碌的林玖，即便聽見了她的腳步身，也始終沒有回頭。

“不用準備我的早餐了。”姜斐沈靜道。

林玖的動作一頓，站在原地，沒有說話，更沒有看她。

姜斐抱歉地笑了笑：“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

這一次林玖終於動了動，卻只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嗯”字。

姜斐默了默：“如果……”

如果什麽，她沒有說，只意有所指地停了話，轉身走了出去。

林玖仍待在廚房，看著眼前沸騰的清水。

昨天，他並沒有聽見季微和姜斐說了什麽，可是在季微出現的第二天，他便派人來接走她，不外乎是她要離開了而已。

也許他“監視”的任務也將要中止，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反常不是因為“任務中止”，而是因為……“她要去找季微”這個訊息。

“姜小姐，季先生讓我們來接你。”門外，保鏢的聲音很是冷靜。

姜斐點點頭，便要鉆進轎車裏，身後卻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她的手腕被人攥住了。

姜斐回頭，而後滿眼“驚訝”地看著追出來的人：“林玖，你怎麽出來了？”

林玖緊攥著她的手腕，死死抿著唇，低著頭，少年松軟的頭發被雨水打濕了，像極了初遇時那副哈巴狗的模樣。

姜斐掃了眼他頭頂不斷跳動的好感度，佯作不解：“怎麽了？”

林玖依舊拉著她不說話。

“是不是哪裏出現了問題？”

林玖終於擡頭，認真地看著她，許久伸手撫向自己的胸口。

是這裏，出了問題。

可他卻說不出來。

姜斐見狀，忙上前：“上次連接好的主線路又斷開……”

“不是。”林玖冷硬地打斷了她，拉著她的手更用力了，似乎生怕她離開。

姜斐被他的語氣驚了一跳，繼而反應過來：“你以為我要離開了？”

“……”林玖不語。

姜斐軟了語氣：“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林玖睫毛一顫，緊緊看著她，眼神有片刻的光芒。

姜斐笑了起來，反手牽過他的手：“那就和我一起去吧。”

話落，林玖的好感度定在了75上。

……

季家。

季微坐在充滿冷科技感的會議廳內，聽著眼前的專家講解著關於記憶逆置換的操作。

專家曾親自操刀過這類實驗，雖對人的大腦有些微的傷害，但其損傷程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季微對實驗並不擔心，他只是莫名覺得心中惴惴難安。

昨晚在鐵皮屋發生的一切，都像一塊巨石壓在自己的心臟上一樣，沈悶悶的，讓他近乎難以喘息。

手不覺撫向左眼，這幾乎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了。

讓一切回到原點才是正確的。

他一遍遍地勸著自己，他沒有做錯，一切本該如此。

“季先生，關於林小姐和姜小姐的記憶逆置換，是記憶的全部逆置換，還是，只置換二人曾經置換過的那部分記憶？”專家的話突然傳來。

季微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擡眸看向專家，幾乎下意識道：“自然是只換她們曾經換過的記憶……”

說到此，季微的臉色微變。

因為，他剛剛說出那句話時，腦中想的卻是……他不能容忍姜斐腦子裏沒有她曾為他付出過的那些記憶。

可不該這樣……

“……我只要染染的記憶。”他猛地開口，聲音像是在說服自己，有些慌亂。

專家不解地看向他。

季微卻再難忍受這樣的慌亂氣氛，飛快站起身。與此同時，門外保鏢走了進來：“季先生，姜小姐來了。”

季微眼神微動，攥了攥拳，轉身匆忙朝外走去，卻在看見門口站著的二人時腳步頓住，繼而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姜斐仍穿著簡單低廉的白裙站在走廊裏，神情安靜，而她的身邊，則跟著林玖，二人並肩而立。

季微咽下喉嚨裏翻湧的情緒：“將她帶去實驗室，閑雜人等不準進去。”說完便率先朝前走去，卻終沒能忍住，直接從姜斐和林玖二人中間穿過，用力撞開了二人緊靠著肩頭。

姜斐看了眼他的背影，便要跟著保鏢一同前去。

林玖卻突然攔在她眼前：“你要……”

姜斐頓了好一會兒，輕輕笑了笑：“把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虧欠的東西，全部還回去吧。”

林玖怔住。

姜斐對他眨了眨眼：“希望我出來時，第一個看見的人是你啊！”

林玖一楞，不解地看著他。

“必須要答應我，”姜斐“強硬”道，聲音逐漸輕了，“到時恐怕沒人陪我……”

“什麽？”林玖問得艱澀。

姜斐卻又笑了：“我說，畢竟，現在只有我們相依為命了……”

說著，她佯作可憐地眨了眨眼。

林玖沈思了兩秒鐘，鄭重地點點頭：“好。”

姜斐瞇眼笑了笑，繞過他走向實驗室。

林玖轉頭凝望著她的背影。

她笑得眼圈都紅了。

可是……相依為命。

他喜歡這個詞。

實驗室內的人早已準備好了兩臺像是巢穴一樣的儀器，林染早已昏迷地躺在其中一臺儀器中，神情恬靜。

姜斐被安排進另一臺機器中，幾個助手模樣的人為她註射了青黴素與麻醉劑，便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藥效發作。

季微始終在一旁看著。

可是，越是看著姜斐坦然地接受這場實驗，他心中便越發惱怒。

他以為她會不願，可是她很平靜。

平靜地接受，平靜地順從。

“藥劑生效，準備實驗，”專家開口，“倒計時後，同時鏈接兩臺儀器，誤差要在0.01秒內。”

“十，九……”專家已經在倒計時了。

沙啞的男聲突然道：“你沒有什麽想說的了？”

眾人詫異，紛紛轉頭看向一旁。

姜斐同樣擡頭，看向角落裏的季微，一眼便對上他的眼睛，此刻他精致的眉眼也染了些陰沈。

姜斐沈默片刻：“過去，你對我放松了戒備，甚至與我親近，只是因為我有林小姐的記憶嗎？”

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神格外認真。

季微心臟一沈，下秒卻又察覺到周圍數十雙眼睛的註視，手不覺緊攥，他如今早已不是曾經那個跌入地獄的瞎子了，他也絕不允許自己再回去。

“不然呢？”最終，他聽見了自己的反問聲。

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季微清楚地看見姜斐眼中最後一絲亮光熄滅，一片漆黑。

“我知道了。”她低聲呢喃。

專家又在倒計時了。

她的眼睛始終睜著，看著他，像是要將他留存在最後的記憶中。

季微怔怔回望著她的眼睛，這一刻，她的眼神沒有克制，全然是炙熱的情感，壓得他呼吸困難。

儀器將要合上時的瞬間，一陣強烈的澄藍色光芒閃過。

季微清楚地看見，姜斐的右眼流出一滴淚，而左眼，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她被困在了儀器中。

季微大口地呼吸了一下，猛地轉過身去不再看那片光芒，可手卻下意識地撫向左眼。

一滴淚不受控地從自己的左眼流了下來。

……

顧氏。

顧曦回到大樓時，已經是下午了。

電梯快速而平穩地上升著，顧曦俯瞰著這座城市，筆挺的西裝連褶皺都帶著質感，幽藍的瞳孔散發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

只是這份疏離在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後，多了些不耐。

“林小姐呢？”他轉頭問著一旁的工作人員。

“林小姐說她已經告訴過您了，今天有事要外出一趟。”工作人員忙道。

顧曦垂眸，手習慣地揉了下手腕。

是了，昨晚林染對他說，她今天想要回父母家看看，並且，她對自己罕有的溫柔，他也便答應了她。

無傷大雅的要求，他從來都會答應。

他喜歡聽話的東西，和人。

可是，他的直覺卻也精準的嚇人。

“問問林父林母，今天林小姐有沒有回去。”顧曦突然轉頭對工作人員道。

工作人員忙點頭應下，轉身走了出去，卻也在此刻，負責監控林玖數據的工作人員走了出來：“顧先生，林玖的數據監控到，姜小姐的記憶產生了異樣的變動，但是林玖並沒有將數據上傳到總部。”

姜斐的記憶？

顧曦眉心緊鎖，下秒陡然想到什麽，幽藍的眸一片陰鷙，連AI都會背叛了嗎？

他轉身便朝外走去：“去季家。”

……

記憶逆置換的實驗會在下午六點完成。

耗時整整六個小時的實驗，卻並不會隨著時間而痛苦逐漸消散，反而會因為記憶的改變導致痛苦不斷增加。

藍色的光芒越發刺眼，到了最後，甚至近乎白色。

而在最後半個小時時，左邊所在的儀器內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女子悶哼聲，像是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始終待在角落的季微幾乎猛地擡頭看去。

那一聲悶哼就像是幻覺。

“怎麽會突然醒來？”

“可能是青黴素與麻醉劑註射時間距離實驗時間太過接近，導致劑量計算上出現了問題，要繼續實驗嗎？”

“繼續實驗……”

季微定定看著左邊的儀器，他看不清姜斐的臉，卻能聽見她越發明顯的聲音。

他本垂在身側的指尖難以克制地輕顫了下。

實驗一旦開始，就絕無中止的可能。

還有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而已。

一切就都能夠恢覆原樣了，中間那段昏暗屈辱的日子，他只當是一場噩夢。

可姜斐的聲音卻一遍遍地鉆進他的耳中。

不知多久，儀器陡然發出一聲巨響，藍色的光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電線上不斷閃爍的火花。

“實驗成功了。”隨著專家的一聲“試驗成功”的低呼，季微緊繃著的軀體也逐漸放松。

幾乎同時，實驗室厚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撞開，幾個保鏢被打倒在地，林玖眼神帶著些許陰沈地站在門口，左手已經被扯斷了，露出斷開的電線。

自當初第一次掃描過姜斐後，她的情緒他便能監控到，剛剛在實驗室外，他察覺到了她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可那些人攔住了他。

如今，終於進來了。

季微並沒有將過多的註意力放在林玖身上，始終緊盯著實驗儀器。

儀器徐徐打開，躺在其中的兩個女人，一個仍在安靜地沈睡著，一個卻痛苦的臉色蒼白，唇近乎透明。

“季先生，現在的林小姐，已經擁有正確的記憶了。”工作人員的聲音響起。

季微回過神來，看向林染。

她仍舊昏睡著，形容恬淡而美好。

他的未婚妻。

她的記憶裏，他不再是陌生的“季先生”了，而是……她的未婚夫。

季微朝她走去，卻在下秒，他不受控地朝左邊看去。

姜斐早在儀器中時，便已經有了意識，此刻已經睜開了雙眼，神情格外脆弱，額頭一層汗惹得她幾縷發粘粘在臉頰。

季微不覺朝那邊走了兩步。

身側，林玖卻已經越過她上前，走到了姜斐身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姜斐仍躺在那裏，迎上林玖的目光，突然淺淺一笑：“果然第一眼看見的是你。”

林玖仍定定望著她。

姜斐垂眸看向他的手臂：“胳膊斷了？”

林玖動了動唇，沒有說話，心臟卻忍不住的瑟縮。

姜斐卻笑了起來，小聲道：“抱歉啊，故意讓你答應‘我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你’，讓你沒辦法去陪你真正想陪的人了。”

林玖怔，心中那股惱怒又冒了出來。

他真正想陪的分明是……

“扶我起來吧，”姜斐低聲道，“我不想留在這裏了。”

林玖上前，單手輕輕攬著她的肩頭，撐著她虛弱的身子站起來。

他也不想留在這裏。

一旁，季微看著動作親昵的二人，臉色不覺一沈。

“姜小姐，您感覺怎麽樣？”專家上前詢問著姜斐。

姜斐習慣地擡頭，面色依舊虛弱，目光卻一眼看見正前方不遠處的季微，她的眼神頓了頓。

季微的心臟高高提起。

然而下秒，姜斐對他抱歉地一笑：“對不起，季先生，占了您未婚妻的記憶這麽久。”

季微臉上的血色驟然抽離。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平靜，沒有半點以往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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