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玖沒有想到姜斐會來找他。

事實上，他從沒幻想過任何人類會來拯救自己。

可是，當看見那個逆著光出現在門口的女人時，他清楚地察覺到了自己那個鋼鐵鑄造的心臟，在線路的牽動下，一下一下地輕輕跳動起來，在僅有一根線路鏈接、其餘全部肢解的身體上，與劇痛互相作用著。

很莫名其妙的感覺。

而與他的身體相連接的顯示儀上，則響起了“數據異常”的警報聲，顯示著“數據產生不可控的變化”。

只是，整個研究室因為姜斐的到來，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亂中，沒有人註意到這幾聲並不明顯的警報聲。

林玖看著姜斐身上像是帶著光一樣，避開了周圍所有人的攻擊，並用了巧勁將他們打倒，一步步地朝自己走來。

像是救贖的光。

直到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保鏢手中拿著電擊棒從姜斐的左邊襲擊而來，而姜斐始終沒有註意到。

被鎖住聲音裝置的林玖猛地攥拳，他知道她的左眼什麽都看不見，也根本註意不到悄然靠近的保鏢，他張了張嘴，陡然一陣焦急，竟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難聽的電子聲音：“左邊！”

與此同時，姜斐看了他一眼，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便仰身朝後避去，電擊棒堪堪擦著她的鼻尖重重砸下，她反手將保鏢擊倒在地。

林玖看著她利落的動作，眼神明顯呆滯了幾分，並非驚訝她的拳腳，而是……她剛剛對自己說出的話全無懷疑地信任。

從來都是他信任人類，哪怕人類給他的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指令和肢解的下場，甚至為了懲罰的效果，給了他暫時的痛覺。

而非人類信任他。

“你怎麽樣？”耳邊，姜斐夾雜著細密喘息的聲音傳來，一人抓住了他的手。

林玖定定地看著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她頭頂的藍色光芒縈繞在她的身邊，看起來似乎……很奪目，讓人移不開眼睛。

可下秒，林玖又突然想到什麽，他此刻被人肢解地坦誠在這裏，身上的每個部位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個部件，都在因為痛苦抖動著。

而姜斐，看見了他此時的模樣。

林玖猛地掙紮著，想要將姜斐的手掙開，身子蜷縮著。

就在這時，姜斐猛地拿起一旁的白布，蓋在了他的下身，聲音很輕：“沒事了……”

林玖掙紮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更沒有想到，會有人類相信，他也會有尊嚴。

“他們一會兒就會發現這裏有人闖入了，我先帶你離開！”姜斐並未等林玖的回答，看了眼一旁覆雜的線路，將連接在他身上的兩根線路扯開。

林玖被肢解的各個部位冒出一陣磁力藍光，緊接著合在一起。

姜斐攙扶著他朝外面走去。

外面已經是夜晚了，頭頂昏沈，厚厚一層陰霾，卻更便於二人隱藏身形。

林玖只感覺自己被人扶著，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身後那如同地獄一樣的研究室被遠遠地拋在了那裏，身上仍殘留著的痛覺仍在折磨著他的肢體。

不知多久，一聲金屬聲傳來，林玖的身體劇烈趔趄了一下，眼見就要倒向一旁。

“林玖！”一聲低呼後，姜斐扶住了他，“你……”聲音卻在看見他的腿時戛然而止。

林玖低頭，自己的雙腿仍在斷著，腳踝以一種扭曲的角度摩擦著地面，就連雙手都像是癱了一眼，耷拉在身體兩側。

他看了眼姜斐自責的眼神，不覺道：“沒事。”

痛覺已經在逐漸消散了。

姜斐卻只滿眼焦急地擡頭：“怎麽會這樣？剛剛不是接好了？”

林玖看著她的眼神，頓了頓：“主線路被斷開了，防備我會對施罰的人類產生應激傷害行為。”

“怎樣才能好？”姜斐忙問道，“連接上主線路？”

“……是。”

“怎麽接？”姜斐幾乎立刻問。

林玖仍在望著她：“我的制造者有精密的絕緣儀器。”

只是，如果回去，可能會再經受一次更為長久的懲罰罷了。

“你回去，他們會把你拆了的。”姜斐想也沒想到。

兩個小時不連接，他照樣會徹底報廢。

林玖將這句話隱瞞了下來。

當他產生自尊的時候，他便做不到以機械人的身份活成一只“寵物”了。

倒不如報廢。

然而，姜斐看著他胸口裂開的縫隙，突然擡頭看著他：“如果我直接將你的線路連接……”

“高強度的電流刺激會讓你痛苦不堪。”林玖冷靜道，他從來都對痛苦沒有概念，可是剛剛，承受過幾日幾夜的痛苦後，他終於知道那是怎樣難捱的滋味。

而姜斐，沒必要為了他承受。

姜斐似乎也在認真思考著。

林玖感受著體內殘留的痛覺徹底消失，拖著斷開的腳踝便要站起身，可全身像是散架一樣，整個人無力地跌倒在地。

隨著主線路的斷開，身上的能量也在一點點的枯竭，眼皮無力地合上。

卻在此時，一直柔軟的手觸到了他的胸口。

林玖撐著最後一絲能量睜開雙眼：“姜小姐……”

沒等他說完，那只纖細的手已經鉆進了他的胸口，撥開覆雜的線路，一點點朝著最中心的主線路而去。

林玖楞楞地看著她：“……為什麽？”他不解。

為了你的好感度。

姜斐低哼一聲，自然不會說出口，因此，一言不發地抿了抿唇，對著他輕輕笑了笑，伸手抓住了主線路。

那一瞬間，林玖清楚地看見姜斐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不受克制地顫抖，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他很清楚，那是什麽。

“放手！”他猛地開口，心中產生了自己難以分辨的焦急。

可姜斐沒有松手，依舊抓著覆雜的主線路，一點點地將斷開的兩個線路頭逐漸合並，線路的切面，足有五十多個連接點，她一個一個地連著。

除了偶爾幾聲忍不住劇痛的低吟外，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林玖眼神怔忡，不知多久，最後一個連接點連上，他立刻感覺到一股能量傳遍全身，斷開的肢體在磁力的作用下逐漸合攏，只除了心臟處，仿生皮膚上一條細小的劃痕。

是姜斐撤出手時，不小心留下的。

“好了？”姜斐低低的呢喃聲傳來。

林玖看著她，點點頭。

姜斐扯了扯唇角，只是沒等笑起，人已朝一旁倒去。

林玖忙扶住她，看著她的模樣，良久，將她橫抱起，朝著鐵皮屋走去。

林玖好感度：50.

……

姜斐再醒來是在第二天下午。

屋子裏一片寂靜。

只是她才動了動身體，林玖便立刻出現在隔間門口。

姜斐沈思片刻，眉梢揚了揚，再擡眼眼中滿是欣喜：“季……”聲音在看清林玖時逐漸低了下來，眼中添了幾分低落，卻仍舊強顏歡笑，“林玖。”

林玖的身子僵在門口，眼神有些茫然，胸腔裏升起的難以言說的欣喜似乎都隨之凝結，變成了一種帶著些許酸澀的情緒。

——他知道她剛剛沒有說完的名字是誰，季微。

她想見的人，也是季微。

可他卻不懂自己此時的情緒是什麽。

沈靜好一會兒林玖才沈聲道：“姜小姐，你醒了。”

姜斐輕輕點點頭，下秒又想起什麽：“對了，你沒事了吧？”

林玖搖頭：“已經沒事了。”神情比起剛剛出現在門口的“欣喜”，很是冷靜。

姜斐看了眼他頭頂波動不停的好感度，還想說些什麽，林玖已經轉身：“姜小姐從昨晚一直沒用餐，我去準備。”

姜斐看著他比起冷靜的語調，明顯有些慌亂的背影，輕笑了下。

一個能夠自我進化的機械人，還是很有意思的。

姜斐緩緩起身，走到沙發旁坐下。

或許是因為她剛剛“誤”叫了季微的名字，林玖始終沈默不語，似乎在苦惱地思索著什麽。

姜斐瞇了瞇眼，走到門口處，斜倚著門框看著他忙碌的身影。

林玖卻依舊像是全然沒註意到她的註視，依舊兀自忙碌著。

不過半小時，他已經端著一份餐走了出來，放在餐桌上：“姜小姐……”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姜斐已經上前拉著他的手朝門口走去。

林玖的手腕初初碰到她掌心的柔軟，敏銳的仿生皮膚幾乎瞬間傳遞了異樣的感覺到感應器上，可這樣的感覺，卻又與平常的碰觸不同。

“姜小姐要做……”

“將你的指紋錄入到門鎖裏，”姜斐看他一眼，“省的以後走出去後再找不回來，被人抓去大卸八塊……”她的聲音越說越輕。

林玖楞了楞，察覺到她的反常，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門鎖的顯示屏上，顯示的正是“是否刪除季微的指紋”。

他的手不覺緊了緊。

他將她對季微的喜歡看在眼中，她怎麽舍得刪除？

然而下秒，姜斐遲疑許久，最終將手按在了“是”上。

林玖看著她的動作，她的身體，有一種悲哀的情緒在徐徐升騰而起。

將一個曾甘願獻出左眼也要保護他的人徹底從自己的刪除，她心底應當很傷心吧？

可是……他的心底好像有一種名叫“竊喜”的情緒在滋生。

姜斐拉著他的手，將仿生皮膚上繪制的獨一無二的指紋錄入進去，聽著“錄入成功”的電子音，林玖擡頭看了眼這個簡陋的鐵皮屋，好像……自己終於屬於這裏了一樣。

“好了，我們回去吃飯吧！”姜斐轉頭對他一笑，回到屋內，看著桌上的餐食，又看了眼廚房，“一人份？”

林玖點點頭。

姜斐順手將自己碗中的一半餐食倒到另一個空碗中，極其自然道：“吃飯吧。”

說完已經率先坐在餐桌旁，用著自己的那一份：“吃完後，將沙發收拾一下，往後你便在那裏休息。”

林玖看著她過於理所應當的模樣，神情微頓，她這個樣子，就好像……全然沒看見自己昨天被拆卸成可悲的零件、全身裸露的模樣，只當他是個……正常的人類。

林玖最終坐在姜斐的對面，安靜地用著餐食。

接下去的好一段時間，二人一直在這個鐵皮屋內相處著。

林玖負責一日三餐，即便無須用餐，可每天依舊會和姜斐坐在一起吃飯。

每隔兩日，二人便一同去附近的商超添置食材。

晚上，有時會聽著外面的雨聲度過，有時會坐在沙發上一同聽著黑白電視裏的聲音。

他的外形與肢體動作與人類無二，有時二人一同出門，甚至會有人將他們認作新婚的小夫妻。

每當此時，姜斐會連連擺手否認，林玖便像個合格的機械人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後，不言不語。

只有一次，有人對姜斐說：“你弟弟長得好可愛，你們姐弟二人關系真好。”

那一次，姜斐沒有反駁，只是笑著帶著林玖便要離開。

林玖卻莫名停下了腳步，看著那人平靜道：“不是姐弟。”

姜斐不解地看著他。

林玖心中一慌，下意識道：“我不能撒謊。”

可說完的瞬間，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在撒謊了。

——因為，他說這句話的理由，不是“不能撒謊”，可具體是什麽，他不知道。

而林玖的好感度，也在這段時間升到了60。

感情的合格線。

直到這天，陰了一整年的大都市，竟然久違的冒出了一縷陽光，雖然陽光出現了不過一個小時。姜斐很是欣喜，即便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待在這裏，可每天的陰雨天氣，足夠令人煩躁了。

如今冒出些許陽光，倒顯得格外稀奇：“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星星。”她順口道。

畢竟，那閃閃爍爍的小東西，多了煩，久不見卻還是想念的。

這話本是對系統說的，卻沒等系統回應，少年機械的聲音傳來：“你喜歡看星星？”

姜斐看向林玖，點點頭。

心中卻在想，自己說話要小心些了，畢竟這個機械人似乎連多小的聲音都能夠捕捉到。

林玖再沒說話。

而這一晚，也如往常一樣，黃昏時天開始陰沈下來，夜色降臨時，天上逐漸飄起細雨。

星空自然更是沒有。

可吃完晚餐，姜斐要去休息時，林玖卻喚住了她，而後擡頭看了眼頭頂的燈泡，燈泡閃爍了兩下，隨之關閉，屋內一片黑暗。

也是在此時，屋內一片蔚藍，空間內上盈滿了閃爍的星點——一片星空照亮了整間屋子。

姜斐驚嘆地看著頭頂，好一會兒坐在沙發旁：“你怎麽做到的？”

林玖轉頭看向她，左眼像是盛滿了星辰大海，藍的澄凈，從中迸射出一道光線，直直照向屋頂。

他用自己身體內的線路，鏈接了這件屋子，而他的眼睛，全然成了一個全息投影。

“好美……”姜斐輕聲道，伸手輕輕接了一盞星點，明知是假的，可還是攥緊了掌心。

林玖轉頭，認真地看著她的側顏，如果不是每隔幾日，總部會將他的數據拷貝一份傳送回去，林玖是真的覺得自己也許本就是應該生活在這裏的，而不是……監視她。

姜斐突然側首迎上他的目光。

林玖一慌，直覺想要避開，卻沒等他動，姜斐已經上前，輕輕地擁了下他：“謝謝你，林玖！”

林玖坐在那裏，胸口的那顆本冰冷的心又開始詭異地跳動了。

而這一次，屋內的燈泡開始不斷的閃爍著，電路像是出現故障一樣，黑白電視也閃爍了兩下，自己打開了。

電視機內，主播的聲音平靜傳來：“季家總裁季雲天被季微領前總裁舊部趕離季家，季微掌權……”

姜斐飛快看向電視，上面正播放著季微的照片。

眉眼一如既往的精致。

林玖看著她，慌亂頃刻凝結，燈泡與電視恢覆正常，星空也徐徐消散。

他看向電視裏季微的那張臉。

很不舒服。

……

季家，頂樓。

季微安靜地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這座城市。

兩個月。

整整兩個月。

他終於又重新回到了這裏。

耳邊是他以往常聽的鋼琴曲，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而他將眼前的一切都踩在了腳下。

再不是之前那段任人欺壓、羞辱的日子，也再不用住在簡陋的鐵皮屋內。

季微身子一頓，鐵皮屋……

那對他而言，分明是恥辱，卻一次次的入他的夢境。

還有這只眼睛。

義眼，像是改變了這只眼睛一樣，雖然和以往有些相似，有時卻又格外不同。

姜斐拿來的這只眼睛。

季微忍不住攥緊拳，現在……她會在做什麽？還和林玖生活在一起？

還是……

季微猛地回神。

他在胡思亂想什麽？當初在醫院，他已經做了選擇不是嗎？

染染還被困在顧曦身邊，她還在等著自己去接她呢。

一旁的視訊聲響起。

季微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走回會議桌前，全息通訊接聽，一個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出現在他眼前。

“季先生，您要找的專家，已經找到了。”

“可以隨時進行記憶逆置換。”

季微頷首應下。

等到記憶換回來，染染就會知道，他們之間才是未婚夫妻。

而姜斐……他會給她一筆錢，足夠她過好自己的這一生了。

至於他，去看看將要進行記憶置換的對象，應該……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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