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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周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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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聶清舟還表現得和之前一樣, 和聶家父母相安無事,仿佛那個夜晚他偷聽到的對話,都隨著酒勁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年初六聶家父母就要回省城繼續他們繁重的工作了, 走的那天他們想和夏奶奶一家打聲招呼, 卻發現夏家雜貨關著,沒人在家。後來聶清舟才知道,那天他們是去虞平市的某個監獄裏, 探望夏儀和夏延的爸爸了。

聶清舟就像過年前把聶家父母接回來一樣, 坐公交車把他們送到虞平火車站,目送他們上火車離開。

然後他在大廳裏等待了片刻,買了後一班火車的車票,坐車去了省城。

他坐在吵鬧的車廂裏,撐著下巴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手裏的車票上分明印著目的地,他卻有一種不知去往何處的茫然。他只是想去看看17歲的這個自己,至於這次行動更深層次的動機,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只是覺得, 或許自此以後的十年裏, 他都不會再有勇氣和時間,去見一見同一個世界裏的另一個自己。

比起虞平火車站, 聶清舟對省城火車站熟悉得多。下車之後他背著包在客流中穿行,熟練地找到了火車站旁邊的公交站點。他仰著頭看著那些熟悉的線路名字, 隨著記憶覆蘇, 那些沿著公交站點展開的時間軌跡一點點呈現在他的腦海裏。

高一的寒假, 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補課, 補習物理, 物理老師在梧桐苑小區, 四點半下課。

然後他就會在梧桐路27號的公交站點等車。

聶清舟思考片刻便完成規劃,坐上了142路公交車,四點整的時候他在梧桐路27號的站點下車。這條市區裏的老街兩邊種了無數高大的梧桐樹,在冬日裏沒了葉子光禿禿的,像是站在街兩邊叉著腰聊天的巨人。

這個時間車站沒有什麽人,聶清舟站在鋪著紅磚的地面上,看著車站海報裏某個明星拿著洗發水光彩照人的樣子,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旁邊一個大爺看他一直盯著這個海報看,笑道:“哎呦,小夥子追星啊。”

聶清舟搖搖頭,他走到海報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幸好我不追他。”

他好久沒見過這個明星了,都忘了這個明星曾經怎樣風光無限,廣告海報曾經怎樣鋪天蓋地。十年後這個明星早因為形象崩塌而銷聲匿跡,他的同事喜歡這個明星,還為此傷心很久,只覺得癡心錯付。

就像是電影倒放的畫面似的,這個明星由崩塌的碎片覆蘇,又神采奕奕出現在他身後的海報裏。

聶清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最普通的公交車站中,等待另一個時間線裏的自己出現。

四十分鐘過去,車來了一趟又一趟,車站裏的人來來去去,聶清舟終於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說笑聲。他轉過頭去,就看見了三個穿著正一中學校服的男生,一邊聊天一邊朝這裏走過來。

左邊第二個男生一米八出頭的個子,戴著一副細邊黑色眼鏡,單肩背一只銀灰色書包,男生習慣性地拿左手食指關節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斯文又清傲。

聶清舟的手指節還懸在眉心處——他正在做和男生一模一樣的動作。

在那一瞬間聶清舟被鋪天蓋地而來的荒誕和怪異感吞沒,以至於全身戰栗。

黑邊眼鏡男生被他身邊的人一把摟住,那人說道:“周彬,你要去文科班還是理科班啊?”

“理科班吧,你呢?一定是文科班了吧?”周彬笑著說道。

對方仰天長嘆:“我又不像你一樣不偏科,我這水平,也就只配文科班了。”

“你的水平,嘖嘖嘖。作文大賽省特等獎,全國一等獎的水平?”周彬嘖嘖感嘆。

他們熱熱鬧鬧地笑起來,聊著聊著周彬就走到了車站,他轉身沖其他人擺擺手道別,那些人就沿著路繼續往前走。

周彬臉上的笑意褪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的人群,戴上耳機把手插在口袋裏,漫不經心地望著車來的方向。

今天他的運氣很好,他要等的公交車很快就來了,周彬像往常一樣上車,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沒有註意到在他的那聲“滴學生票”之後,那個把硬幣丟進錢櫃的人,也沒有註意到這個年輕的男生坐在了自己後排的位置上。

聶清舟絞緊了雙手,認真地端詳著周彬,仿佛周彬才是那個怪異的天外來客。

十七歲的男生耳朵裏塞著耳機,有些疲憊地靠著車窗,目光茫然無焦點地望著車外擁擠的馬路和人群。他的後腦有兩個發旋,隨著車的震動而搖晃著,陽光透過錯落的樹幹,落在他的臉上,因為車輛行駛而光影交替。

聶清舟從小就很好奇,別人眼裏看到的自己是什麽樣子,沒想到今天這輩子他真的有機會體驗一下。

原來在別人眼裏,17歲的他就是這樣的。

剛剛那個朋友的名字他還記得,趙成言,他們高一在一個班。趙成言才是真正的語文天才,他家是書香門第,他讀古文就跟讀白話文一樣輕松,甚至能寫出處處用典的古體詩來。趙成言的文章總是能被貼在班級後面,很多篇都擊中過他,感動過他,讓他覺得望塵莫及。

趙成言在作文大賽裏一路闖進全國前十,而他早早止步省賽。

聶清舟胳膊搭在窗框上,撐著下巴看著面前慵懶疲憊的少年,一些東西更加清晰地從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嫉妒過趙成言,或許這個十七歲的他,此時此刻正嫉妒著趙成言。

他很少嫉妒別人,不知道為什麽,他很早就明白所有東西都有代價——競賽拿獎的人從小就搞競賽,不知道為此犧牲了多少玩樂時間;家庭優渥的人因為父母太忙,從小跟保姆一塊長大,內向孤獨。這種事情他看得太多了。

但是唯獨對於寫作這件事,他曾有過最大的羞愧和嫉妒,他為自己的文筆不如人而羞愧,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像趙成言那樣,寫出這麽精彩的文章就好了。

可能只有那樣的人,才有資格以寫作為生吧。

他也知道趙成言童年被如何被摁在書堆裏強迫讀書,全家對他有怎樣變態的高要求,可他還是想要,他願意承受這些。

那種強烈的向往,也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被他遺忘了。

聶清舟想他真是個懦弱的人。因為有不能實現的夢想而痛苦,所以就選擇忘記。

在正一中學,趙成言這樣才華橫溢的人一抓一大把。他見過太多太多優秀的人,見過真正的天才,他知道自己只不過是比較聰明,又稍微肯努力,所以才能在這種地方混到中游。

正一帶給他很多東西,讓他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更優秀的老師和同學,更自由開放的思想。讓他學會謙遜與自省。

但是在正一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壓抑,最掙紮,最焦慮的三年。在周圍所有人明亮的光環之下,他找不到自己的光亮,以至於在後來的很多年裏,他始終裹足不前。

前座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拿出手機低頭看了幾眼。然後他在廣播報到站的時候,從位置上起身背著書包,趿拉著步子走下車。

聶清舟也在這站下車,他目送年輕的自己走進一個居民區,身影消失在小路與樹叢之間,沒有再跟上去。

他是想來看看十七歲的自己的,他也見到了。

他要說些什麽嗎?像那些科幻大片裏一樣,給這個孩子一些關於未來的忠告?可萬事終有因果,總有苦難磋磨也會有好事發生,因為這一切的存在,他才會是今天的他。

二十七歲的他已經是個大人了,他該照顧這個十七歲的自己,不要讓他遭受從未來而來的,匪夷所思的難題。

聶清舟呼出一口氣,然後笑起來:“就當是重返十年前,打個故地重游體驗卡。”

他邁步走進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區。

小區的路現在還是磚路,後來在業主的集體要求下,這條磚路被扒掉鋪上了柏油馬路。雖然行車變得方便了多,但是他還是覺得,現在鋪滿梧桐樹葉的紅色磚路更好看一些。

他拎著背包在小區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面走過來的是5幢的老爺爺,退休教師,再過三年就因病離世了。坐在亭子裏聊天的3幢吳阿姨,再有一年會發現自己的老公出軌,離婚帶著孩子搬出小區。

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又見了很多曾以為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的人。他明明在往前走,卻莫名覺得自己在一步步倒退,退到記憶的深處去。

他在小區裏的籃球場前停下來,仰頭望去便看見一群在大冬天裏穿著衛衣,身上冒著熱氣的男生正在打球。這幾個男生都是他的熟人了,他曾經在這個球場上揮灑過很多汗水。

後來他們都各自讀大學,工作,散落在全國各地。

聶清舟把包放到旁邊的長椅上,對那些正在熱火朝天打球的男生說:“兄弟,能不能加我一個?”

他了解他這些熱情好說話的球友們,他們果然欣然應允,讓他加入了這場街頭籃球賽。

聶清舟簡單活動了一下身體,球傳到他手上,他運著球突然發動,連續過人,投籃,命中。他這隊的人吹著口哨,對對面說:“哎呦哎呦,我們這兒來大神了啊,註意點!”

這場球打著打著,聶清舟和這些故友嬉笑著,漸漸進入狀態,一時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青春無敵,意氣風發。

隊友一個球傳丟了,聶清舟擦了把汗擺擺手:“我去撿。”

他追著球跑了兩步,就看見一雙熟悉的紅白阿迪球鞋。他楞了楞,看見籃球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拍起來,然後輕松地抓在手裏。

聶清舟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上移,落在面前男生年輕清秀的臉上。對面男生的穿著他非常熟悉的藍白相間的毛衣和運動褲,隔著眼鏡鏡片好奇地打量著他。

他的隊友招呼道:“周彬!今兒來了個高手,打球和你特像。”

聶清舟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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