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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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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夏儀的一番話, 聶英紅難得氣勢弱下來,歉疚而耐心地聽完了聶清舟的解釋。

雖然說聶清舟的解釋有一半也是編的。

他總不能告訴自己的姑姑他之前加入了一個組織又退出,只能說他以前打架招惹了仇家, 這次過來報覆他。

聶英紅一邊幫聶清舟擦藥, 一邊說:“哎呦,那以後他們不會還來找你吧?我得報警。”

“嘶……不用!姑姑,不用, 這事兒已經算是結束了, 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聶清舟安撫他姑姑道:“本來我就想了,做過的事總要付出代價的。我想打架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能有這種好事嗎?”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

“姑姑,你相信我吧,沒事的。之前我說要考到年級前五十,不是也考到了嗎?我沒問題的。”

聶英紅沈默了一會兒, 長長地嘆息一聲, 算是默許。她漫不經心地問他道:“樓下的姑娘, 和你挺熟的?”

“嗯,她叫夏儀。她奶奶人很好, 我在她家蹭過幾頓飯。”

聶英紅楞了楞,她原本在給聶清舟的後背塗藥, 此時停下手說道:“夏儀?她叫夏儀?哎, 怪不得我剛剛覺得她眼熟呢, 她是媛媛的女兒啊。”

聶清舟聞言猛地回過頭來, 牽動身上的傷又讓他嘶了一聲。他顧不上疼, 只是驚道:“你認識她媽媽?”

聶英紅把他的身子掰回去:“這孩子, 好好待著讓我上藥!你激動個啥!你不會在和那小姑娘談戀愛吧?”

“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沒想到這麽巧。”

聶英紅以這個時期家長慣有的警覺神情打量聶清舟,見聶清舟滿眼真誠和無奈才算稍稍放心。她繼續說道:“也不算巧,常川又不大。她媽媽是我之前的同事,我們還教過同一個班嘞。”

夏儀的媽媽,蔣媛媛,曾經是聶英紅同校的音樂老師。

聶英紅剛到學校的時候就聽說了蔣媛媛大名——她們學校最漂亮的女老師,可惜早就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兒一女,斷了學校男老師們的念想。

漂亮的人身上總是有很多傳聞。聶英紅聽說蔣媛媛嫁給她老公老夏,她家裏是不同意的,她索性就跟家裏斷了關系,跟著老夏來了老夏的家鄉常川。僅憑這一點來說,就能看出來蔣老師骨子裏是個浪漫主義的人。

她跟蔣媛媛接觸下來,更加確認了她的看法。

歲月沒怎麽在蔣媛媛身上留下痕跡,蔣媛媛看起來年輕,天真爛漫,像是個小姑娘一樣。蔣媛媛喜歡被人簇擁,她雖然已婚但是身邊總是不缺獻殷勤的男人,她並不越界,但是顯然很享受這種優待。

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並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她家老公老夏常年在虞平市區和別人合夥做生意,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面跑,就花錢請鄰居阿姨幫襯著。女兒歲數大一點已經好帶了,蔣媛媛常常會帶著女兒到學校食堂吃飯,年幼的兒子還不好照顧,平時就是鄰居阿姨幫忙照看。

“我問過她,怎麽不讓婆婆來幫忙帶孩子呀。她說婆婆還沒退休呢,而且她結婚時就說好了不跟婆婆一起住,她覺得三代人一起住不自由。我覺得啊,她跟她婆婆之間肯定是有什麽矛盾的。”

讓矛盾激化的,正是夏延生病的事情。

夏延生病那天,蔣媛媛正在學校指導合唱團排練。合唱團的事情她張羅了很久,因為排練她在學校留到很晚,手機沒電了也沒發現。後來才知道那天夏延不知道為什麽發了高燒,鄰居阿姨本來發現得就遲了,打電話幾次蔣媛媛都沒接。阿姨把孩子送到社區醫院,社區醫院說得送到市裏去,後來還是打電話叫老夏從市裏回來,再把孩子接到市裏去看病的。

這一下子耽誤了太長時間,夏延撿了一條命回來,但病好之後留下了後遺癥,有一條腿不太利索了。

“媛媛說,老夏倒是沒怪她,但是她婆婆就很生氣,覺得她根本照顧不好孩子,就提前退休把夏延接到她那邊自己帶了。兩個人住得挺遠,慪著一口氣呢。”

“那段時間媛媛挺沮喪的,幹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她本來就寶貝她的女兒,後來就更寶貝了,好像就要證明自己養孩子養得比她婆婆好似的,讓她女兒學這個學那個。她女兒也聰明,聽說是個音樂天才,成績也特別好。有一次鋼琴比賽拿了虞平市第二,可惜只有第一才能繼續去省城比賽,她沒去成。哎,我還記得,得第一的那孩子叫聞鐘,也是我們學校的。”

聶清舟怔了怔,他確認道:“聞鐘?”

“是啊,這孩子念到五年級就轉學了,之前我經常看見他和媛媛女兒待在一起。”聶英紅合上藥瓶。

“本來媛媛和她老公挺恩愛的,誰知道後來她老公做生意賠了,賠得挺多的。我聽人家講,他懷疑被自己的合夥人騙了,上門去理論,結果在氣頭上失手把合夥人給打死了。她老公喜歡練什麽格鬥還是自由搏擊的,反正就是手重。所以你看看,真不能逞兇鬥狠,搞不好一輩子就完了。”

眼見著聶英紅又要開始教育他,聶清舟打斷她的話,問道:“那後來呢?後來怎麽了?”

“後來,後來她老公的官司鬧了一年多吧,人被關進監獄裏。她挺要面子的,就辭職了,再後來聽說她和老夏離婚,離開常川了。”

聶英紅指指樓下,感慨道:“我還以為她肯定會把女兒帶走呢,誰知道她就自己走了。聽說她是夜裏偷偷走的,她女兒還追到車站來著。”

聶清舟楞了楞,他突然想起來多年以後夏儀說的——我最不喜歡車站。

看起來冷靜淡漠的夏儀,也會在半夜一直追到火車站。

聶英紅說完這件被她們同事翻來覆去,討論過大半年的禍事,連連唏噓。她瞇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感慨道:“以前媛媛把她女兒打扮得可漂亮了。小姑娘葡萄似的眼睛,黑亮的長頭發,一年四季穿不完的裙子,像個洋娃娃一樣。這麽多年沒見她女兒,今天一看真是沒認出來。”

“不過她女兒從小就不愛說話,也不愛跟別的小朋友玩,特別孤僻。媛媛就說天才終歸要有點怪癖,哈哈,誰說她女兒不好她跟誰急。”

聶英紅收拾完了藥,開始整理給聶清舟帶來的衣服。她止住了關於夏儀媽媽的話題,轉而開始給他介紹那些衣服,囑咐他怎麽搭配怎麽洗。

剛剛那一大段跌宕起伏,令人心酸的故事,仿佛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談過之後感慨兩聲也就過去了。別人的日子怎麽樣,都沒有自己的日子要緊。

聶清舟沈默地聽聶英紅囑咐這囑咐那,一起把衣服收拾了。時間太晚,聶英紅就在客房將就一晚,明天早上再趕車去上班。

聶清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後趿拉著拖鞋走到陽臺上。

從陽臺向側下望去就能看見夏儀家房間的窗戶,窗戶裏還亮著微弱的燈光,夏家唯一的一張桌子正擺在窗前,此時夏儀坐在桌子前低頭寫著什麽。燈光照著她的棕色毛衣,她看起來像是一只溫暖的棕熊。

她總是穿黑白灰,或者棕色、駝色的衣服,他很難想象她小時候穿著各種各樣的公主裙,像是個洋娃娃的樣子。

平時這個時候窗戶早就是一片黑暗,夏儀早已經睡了。

聶清舟倚著陽臺欄桿,拿出手機敲短信。

——還沒睡呢?在寫作業?

樓下窗戶裏夏儀手邊的手機亮了亮。她從書本中擡起頭來,拿過手機,很快地敲了一個字。

——嗯。

聶清舟印象裏夏儀寫作業速度很快,很少拖到回家還在寫。他突然想起來夏儀今天出現幫他的時間,正好是實驗班晚自習的時間。

她提前離開晚自習,所以才沒寫完作業。

——我的傷都是些小傷,沒什麽問題。姑姑也相信我的解釋了。今天特別特別謝謝你,不然我肯定還要更慘T ^ T。

聶清舟打下這一串字,加上最後的表情然後點擊發送。夏儀拿起手機查看之後,保持這樣的動作僵硬了三秒。

聶清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從來沒有給夏儀發過表情,剛剛心血來潮想逗她一下,她果然梗住了。

他這聲笑好像驚動了夏儀,她擡起頭向上看去,就看見了靠在二樓陽臺欄桿上的聶清舟。

聶清舟揮著手機跟她擺了擺手,笑意溫柔。

夏儀看了他三秒,然後低頭打字。

——你的傷會影響走路嗎?

——不會。

——你下來。

聶清舟十分驚訝,但他還是迅速地偷偷開門到了客廳,確認客房沒有任何動靜之後,躡手躡腳地開門下樓,在樓梯前繞了一圈,跑到夏儀的窗戶前。

“奶奶和小延呢?”他站在防盜窗前,壓低了聲音問她。

“已經睡了。”

“喊我下來幹什麽啊?”

夏儀眨了眨她深黑的眼睛,手裏還握著鉛筆,認真地對他說:“你再回去。”

“哈?”

“你回到家門口再下來,再回去,重覆四次。”

聶清舟穿著一件厚大衣,站在夏儀窗外初冬的夜風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確定?”他問道。

夏儀點點頭。

聶清舟看了她片刻,明白暫時得不到她的解釋,就長嘆一聲,認命地按照她說的做了。

當樓道裏再次響起規律而熟悉的腳步聲後,夏儀低下頭移開書本,露出被擋住的藍色筆記本。筆記本攤開的這頁上畫了線,做成曲譜的格式,上面還寫了兩行音符,她的鉛筆在紙上懸了一下,就在腳步聲中流暢地寫了下去。

聶清舟往返四次後又走回了夏儀的窗前,他扶著防盜窗欄桿朝裏望去,就看見夏儀的筆在泛黃的紙頁上飛快地移動,畫出他完全看不懂的,上下起伏波瀾壯闊的音符。

他非常驚訝,又不敢打斷她。當她水銀瀉地似的寫完滿滿兩頁放下筆時,聶清舟才小聲說:“你是在寫曲子啊?那你為什麽要讓我來回走?”

夏儀擡起頭看向他,說道:“你走樓梯的腳步聲,是標準二拍節奏。”

聶清舟噎住了,老半天才說:“你把我當節拍器用?”

夏儀合上本子,開始收拾書桌。她很簡短地回覆道:“也不全是。”

只是在聽到他的腳步聲時,那阻塞的思路突然又開始流動。

“原來你剛剛不是在寫作業,是在作曲,都這麽晚了。”頓了頓,聶清舟想起來什麽,又說道:“也是,你有靈感的時候,旋律就會重覆不斷地在腦子裏響,你不把它們記錄下來是不會消停的。”

夏儀整理書桌的動作頓了頓,她看向靠在防盜窗上的聶清舟,問道:“你怎麽知道?”

聶清舟想,當然是很多年以後你自己說的。

“創作者都是這樣吧。”他一句話帶過這個話題。頓了頓,他認真地望著夏儀的眼睛,問道:“夏儀,你有什麽夢想嗎?”

夏儀沈默了一下,重覆一遍:“夢想?”

“比如上大學學什麽專業,或許音樂?”聶清舟循循善誘。

“學音樂,以後做音樂老師嗎?”夏儀反問。

聶清舟哭笑不得道:“學音樂也不一定就當音樂老師啊,你可以做歌手,做音樂制作人。”

夏儀搖搖頭,仿佛覺得這種事情太過虛無縹緲,不可能發生。她想了一會兒,說:“我以後想掙很多錢,帶著小延和奶奶離開這裏,讓他們過好的生活。”

“做音樂成名了也能掙很多錢。你要找穩妥的路,那就學金融、計算機?但你不是喜歡音樂嗎?”

“喜歡?”夏儀對這個詞不置可否。

她喜歡音樂嗎?

她沈默片刻,擡起頭望著聶清舟,誠實地問道:“什麽是喜歡?”

這倒讓聶清舟驚訝不已。他沒想過音樂天才,以後將大名鼎鼎的音樂制作人、歌手,居然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音樂。

“我個人覺得喜歡是欲望和快樂。想要做這件事的欲望,和做事時的快樂,這就是喜歡吧。”聶清舟嘗試向她解釋。

夏儀低下眼睛,似乎在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

聶清舟看著她被燈光照得暖黃的側臉,和她八風不動的神情,最終低低地笑了一聲。

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他——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很有名的作家,他也不會相信吧。

他在夏儀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麽,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夢想天天都在變,其實也等於沒有夢想。

“做不喜歡的事情來謀生,這事兒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聶清舟輕聲說道,他靠著欄桿,仿佛閑聊般說:“你會感覺每一天都沒有意義,只是離死亡又近了一步。過馬路的時候恨不得來輛車把你撞傷,去醫院住個十天半月不用上班。”

“聰明和責任心很好,但連不喜歡的事情都可以做好,有時候像個詛咒。我覺得啊,這世上最幸運的,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這件事,並從中得到快樂和金錢。說不定你就能成為這種幸運的人。”

聶清舟轉頭看向夏儀,夏儀眼裏有一些困惑。她站在桌子邊,桌子上有暖暖的燈光,隔著欄桿好像一個竹骨包裹的燈籠。

“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這些?”聶清舟問。

夏儀遲疑地點點頭。

聶清舟微微一笑,明亮的月光之下,少年的神情有超乎年齡的安定和溫柔。

“那你現在可以想想了。人一生這麽短暫,不妨大膽一點,做個更大的夢。”

“做怎樣的夢都不用害怕,你還這麽年輕,而且還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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