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傑這個人，俊是俊的，傑倒不傑，賣相蠻好，小聰明有點，大靈伐靈，今年二十八歲了，麽旁友（沒女朋友）。

爺娘有點急，小夥子老實人，鈔票是少了點，但是過日子又不是不能過，為撒事體麽人要（為什麽沒人要）。

爺娘老了，伐領市面。毛俊傑心裏清楚的，他不是鈔票少點，主要問題還是他沒房子。

上海老百姓，一家三口，擠在斜土路一套兩室戶老公房裏。爺娘鈔票捏得牢，早幾年不肯買，延邊（嫌棄）新房子遠，噶遠還噶巨（那麽遠還那麽貴），搶鈔票啊！房價一定要跌！於是，當年大寧兩房兩廳的鈔票一天天毛掉，前兩年再一波瘋漲，毛家結束了，房子的事情，從此絕口不提。

毛俊傑心裏廂有點小慶幸，因為伊實際上一點阿伐歡喜小姑娘，借了麽房子額因頭（把沒房子當借口），正好脫身。

爺娘托過朋友，也去人民公園相親角掛過牌子，不要小姑娘有多少好看，只要能夠太太平平跟兒子過日子，兩室戶以後給他們做婚房，爺娘搬出去租房也是願意的。

毛家姿態低，什麽都願意。可是，2018年了，男小囡家裏沒房子，跟小姑娘不能生孩子，擺開來講，是一樣的死罪。現在這個世道，人人頭勢清爽（思路清楚），女兒嫁給你家，精準扶貧啊？

毛家阿爸站在陽臺裏切香煙（抽煙），毛俊傑過來講：“阿爸，吾出去一趟。”

阿爸轉過頭，看了兒子一眼：“阿是跟麗麗一道出去？”

麗麗是毛俊傑高中同學，讀書好，直接保送的同濟。毛家阿爸一直是老歡喜的，可是麗麗就是不跟兒子好，朋友做了多少年，麗麗不結婚，也不跟兒子談朋友，毛家阿爸想，都是因為房子！

阿爸講：“麗麗蠻好額，儂出去對人家大方點，鈔票夠伐？”

阿爸覺得，拖幾年，麗麗再不結婚，小姑娘也困難了，到了那個辰光，講不定念了我們毛家知根知底，就同兒子好了呢？所以，麗麗這邊的投資伐能小氣。

“阿爸，阿拉一道去趟玉佛寺，中午廟裏廂吃素面，鈔票篤定夠了。”毛俊傑隨便套了件夾克衫，下面穿了條汰（洗）了有點褪顏色的舊褲子就準備出門。

阿爸叫牢伊（叫住他）：“儂打扮打扮呢？個副（這個）樣子出去，麗麗看了儂錯氣伐？（看了你不討厭嗎？）”

毛俊傑答：“吾伐打扮阿賣相好額（我不打扮也好看的），再講了，吾去拜菩薩，又伐是去花小姑娘。菩薩伐錯氣吾就可以了！”

毛俊傑面孔漂亮，白白凈凈雙眼皮，鼻梁骨又挺，人麽高高瘦瘦，從小辰光一路好看到現在，初中以前還蹲過小熒星藝術團，實在是因為爺娘覺得男小囡唱歌跳舞不大正經，伐肯讓伊繼續走個條（這條）路，結果最後書也讀得不大靈光，不死不活進了個二本，事業上阿就麽撒花頭（事業上也就沒什麽出息），靠臉吃飯沒路道，死蟹一只，弄僵特了（人生尷尬了）。

玉佛寺香火旺，供養人大把大把鈔票往裏送，這兩年翻新裝修得莊嚴肅穆，金碧輝煌。門口開在安遠路上，是一條狹長的小馬路。麗麗今朝穿了一身黑，塗了一層粉底卻沒擦腮紅，襯得面孔煞煞白，站在賣票口，看到毛俊傑來了，責怪道：“毛豆子！儂哪能又遲到？門票買好了，走！”

毛豆是毛俊傑高中時候的外號，因為他姓毛，幫焦白關系好，焦白外號茭白，上海有道家常菜，叫茭白炒毛豆，所以毛俊傑就叫毛豆了。

“麗麗儂今朝組撒？弄了噶嚇人？（你今天幹嘛？打扮得那麽嚇人？）”

麗麗講：“麽組撒，便當點，又伐是出來約會，隨便弄弄可以了。”（沒幹嘛，簡單點，又不是出來約會，隨便打扮下可以了。）

麗麗腦子不大正常，跟大部分上海小姑娘不太一樣，喜歡想點有的沒的，看的書也都是老頭子歡喜的，《菩提道次地廣論》、《釋量論·成量品》、《金剛經說什麽》，看得津津有味。麗麗談朋友一再失敗，伊有個阿姨就講了，小姑娘沒人要，想伐開，大概要去做尼姑了！麗麗聽了翻白眼，再阿伐睬老阿姨了（再也不理睬老阿姨了）。

麗麗同毛俊傑兩個人對佛教都不是有多信，就是覺得親近，只有躲到廟裏來，看了慈眉善目的菩薩像，才覺得自己是個人了。什麽房子、車子、票子、事業、前途、愛情、孩子，到地藏殿去看兩塊牌位，心裏就太平了。

兩只Loser，市面上混伐好，想認命又不甘心，想爭取又夠不到，滿懷希望擁抱生活，遍體鱗傷回歸現實，所以幹脆避避開，伐想了，阿彌陀佛念一念，人反正都要死的，覅搞（不要搞事情）。

上海各大寺院現在講究文明敬香，不大有人再一大捆拿起來燒了，進門領上三支，到規定地方禮敬，福至心靈。

靈不靈不曉得，因為兩只Loser現在願也不許了。

麗麗講，人間多少事體，大家都來求菩薩，菩薩幫你一樁樁管啊？自己躺在家裏做夢，跑過來燒支香，捐點錢，鈔票房子漂亮女人高富帥就會從天上掉下來求著你收下啊？最後一樣沒有，又跑過來說這個廟不靈的，毛病伐？菩薩也蠻苦的。

毛俊傑覺得有道理，他是老早不做夢了，和麗麗一道，就這樣做個伴，混到老，蠻好。

兩個人一圈拜好，坐下吃素面，十五塊錢一碗，一碗八寶辣醬，一碗羅漢，又香又勁道，實惠。

毛俊傑講：“儂最近哪能？（你最近怎樣）”

麗麗吃了幾口面，臉上紅潤起來，答道：“伐靈，又被叫去相親，氣色特寧了！（氣死人了）”

毛俊傑吃了差不多了，筷子放下來，問伊：“哪能了？（怎麽了）”

麗麗擼了擼額前搭下來的頭發，講：“約了星巴克，等了半個鐘頭，人來了。蛋糕吃了一半，問我住哪裏，我說上鋼二村，他說，油！（喔唷！）儂蹲居民區啊？”

毛俊傑笑了肚皮痛：“伊蹲工業區咯？”

麗麗繼續講：“回去伊跟介紹人講，小姑娘長了一般性，嘴巴有點大，窩裏廂條件阿伐靈（家裏條件也不好），還是算了伐！（還是算了吧）儂講氣人伐？”

“一只極品！”

“現在這個世道，人都精怪。女的挑男的要有鈔票，男的挑女的阿要有銅鈿。最好老丈人能幫得上忙，少奮鬥十年，樣樣儕有，覅伊操心。（不要他操心）”麗麗已經想穿了，跟毛俊傑有撒剛撒（有啥說啥）。

毛俊傑點點頭表示同意：“伊想吃軟飯咯？賣相好伐？有富婆買單伐？”

麗麗笑了：“身高一米七頂多了，談撒賣相？只有上海戶口+211碩士文憑兩個賣點，自以為市面上吃香，有的是小姑娘倒貼，吾伐睬伊。”

“儂蠻好去阿覅去，莫名其妙吃癟。”毛俊傑替麗麗覺得委屈。

麗麗伐響，過了幾秒鐘，又講：“儂曉得伐，茭白去年從澳洲回國了。”

毛俊傑暗淡下去：“伐曉得，伊麽跟我聯系古。（他沒跟我聯系過）”

麗麗繼續道：“伊開公司了，去年融資阿做好了，聽說今年穩定了，辦公室租在陸家嘴，恒生銀行大廈。”

毛俊傑伐響。

麗麗推推伊：“老早拿關系老好額，現在哪能伐聯系了？（以前你們關系很好的，現在怎麽不聯系了？）”

毛俊傑笑了：“聯系撒？（聯系啥）混了伐好，碰到老同學，坍臺伐？”

麗麗心善，又講：“儂曉得伐，伊到現在阿伐尋女旁友。（他到現在都不找女朋友）”

毛俊傑答：“伊伐尋麽伐尋萊，幫阿拉搭撒界？（他不找就不找吧，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毛俊傑這個人，極要面子，最怕坍臺。所以這些年，只有麗麗曉得伊額（他的）情況。毛俊傑覺得自己這種人，大概連菩薩看到都要錯氣的。他本分人家出來，豁阿豁伐出去，汙七八糟的地方伐肯去的，所以大概真的只有孤獨終老一條路了。

毛俊傑想，老了以後，老房子賣掉，養老院裏蹲好，念念阿彌陀佛，往生西方凈土，大概是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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