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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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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壬栻盤的大門邊, 有一塊魔方大小的、外人難以發現的門禁電子感應屏。

蕭如晦讓送寒用門禁卡試試。

蕭送寒依照吩咐,用剛得到的禮物輕輕觸及屏幕:機括在動力之下啟動,立體的樓閣浮雕與凹陷的溝渠丘壑, 像無數零部件被組裝在大型八音盒中,在齒輪導珠的作用下,景致流動, 排列打亂,又組合而成一幅幅全新的迷宮畫卷。

過程之中, 卡扣契合處一截截脫鉤,伴隨巨石發出鈍重的轟鳴聲,一條隨機形成的、不規則的門縫出現在眼前。

一束光從六壬栻盤的背後打向廠房,顏色幽藍深邃,在三個人的身後拉出長長一道孤魅剪影。

前方是一條長長的過道。

濃濃的後現代工業風格, 裝修簡單,兩面以真空玻璃罩隔出多個大型密封空間。

右手的第一間, 房間色調空曠,一堆黃土, 堆成天子六乘出城、烽火諸侯狼煙四起的戰爭場景,在第一時間,便把人拉進一個公器崩壞、天下大亂的氛圍之中。

左手房間人對應景,立刻做了不少身份不明的等高人形泥塑, 衣袂飄飄, 彩襟環繞,如神明在上,悲憫眾生地俯視著正對面的硝煙。

蕭如晦隔著玻璃介紹說:“之前我在百家宴上講過, 說歷史發展至今, 經歷過不少千奇百怪的跌宕聚變。生靈倒懸、人間煉獄, 慘慟不假,不過這其中也出現過無數的逆行者,他們想縫補這個世界的創傷,把歷史扶回正軌。這些人有神仙家,也有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我一開始覺得做這些布置沒有意義,但是後來我往下走,覺得還挺有必要的。不然,很難解釋清楚我們到底在做什麽。”

蕭送寒大體略過這一單元,繼續往前走。

走到玻璃隔間,內懸掛有一幅土黃色的長軸畫卷前停下問:“二叔是否是想說,此時此刻,我們就是當代神仙家和平凡人?”

蕭如晦跟過去對向那幅畫,語氣儼然嚴肅:“沒錯。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百年前那場戰爭離我們遠去已經很多年了,放著和平年代不享清福,幹什麽要盡整這些東西,給自己招惹禍事?”

蕭梧葉跟在一旁,仔細端詳那幅畫。

百家宴那天她因為有事缺席,所以並不知道這幅畫曾經在茶話會上出現過:是一幅重點不在工筆、在乎內容的明清風格的版畫。

畫上十多個學子正在上一堂很常見的五經課,先生在講臺上高談闊論,書聲瑯瑯,從情景來看,繪制內容十分普通。

但如果結合它的環境來看,其中深層表達就令人感到分外詭異了:無數造型奇異的植物攀纏著學堂四周,姿態詭異,密閉四封,甚至頭頂之上,還倒掛著幾片長滿眼珠子的芭蕉葉。

盡管授課圖所繪清爽日常,然而這樣的空間布置卻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歲月靜好僅僅體現在這間私塾以內,私塾以外,包括整個私塾實際被嚴密包裹著、凝視著、遏制著,甚至連發出的朗誦也都是無聲的。

全方位的禁錮,讓這幅畫卷實際散發著無邊無際的“窒息感”。

蕭梧葉一個學渣都能看明白,蕭送寒就更不必說了。

他想起來那天回北京,蕭寄明對他說“強敵環伺,扼於搖籃”,他們所做之事皆起因於此。

蕭如晦停頓後打破沈默:“送寒,如今我們面臨的,和千百來所見全不相同,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百年前我們禦敵於國門不假,但時代裂變、多個文明矛盾雜燴在一處也不假,所以它的後遺癥其實一直持續到今天。”

“經過一百多年的浸染衍變,它已經成勢!現在的它正擾亂我們的生活,左右我們的秩序。是非、黑白、曲直、初心,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拿捏在手中。你知道汪博簡事件吧,沒聽過的話,還有你爸的遭遇,你不知道它會因為什麽、在什麽地方突然發出致命打擊,連蕭家對此都毫無還手之力,對普通人豈不是生殺予奪?”

二叔的話沒錯,這樣的“它”躲在人言之後,和長/槍大炮比起來,手段既高明又無往不利!

蕭如晦繼而拋出疑問:“你知道,它們靠什麽做到這一切嗎?金錢?資源?還是權勢?”

“——都不是。是這兒!”

蕭如晦突然食指敲向自己的太陽穴:“是大腦、思維、意識!拿人心和思維當作武器,無孔不入,兵不血刃!”

不知為什麽,蕭梧葉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二叔的話和當初觀齊雲對她相告的某些言論竟然驚人地產生牽連。

——一個抽象世界、思維世界,哲學、冥想等都是“它”的衍生物。有了“它”的指引,此間萬物才得以遵照“它”所寫的規律,繁衍生息。

——因為受人腦所控,森林、木桌、茶寵……甚至魑魅魍魎的心性,皆能隨心而變,唯我為尊……

而這時,蕭如晦的目光早已從那副畫卷轉移到了蕭梧葉的身上,他鄭重其事道:“‘思維’武器,最終還是還當由‘思維’手段來反制抗衡。送寒、葉子,我這麽說,你們能理解嗎?”

他問得太明顯,蕭送寒只怕早已經想通了其中玄機,有些擔心狀態地看向身邊人。

果然這話之後,蕭梧葉唇色煞白——她也聽明白了,若沒有猜錯,她就是蕭家所準備的那個制衡“思維武器”的陰陽師!

皮鞋印在水泥地表的嗒嗒聲還在向前:

“應對策略是從一百年前同時定下的,對方是陽謀,所謀之路朝前。假使我們抱著殘缺的身家去追趕,就算用幾代人的時間去拼命,勝算恐怕也是微乎其微,所以我們選擇回頭看,在中國古代文明中尋找出路。”

“這一找,就遇見了南華真人,莊子老先生,了解之下才發現,原來這世間還有‘提夢師’這麽神乎其技的神仙家。”

接下來的玻璃房中,右邊為莊老先生的石像,左邊為一個蜂巢狀的標本拆解三維展示墻。

標本原體被浸泡在正中的一個玻璃試驗皿內,圓圓一顆,雞蛋大小,表面光滑潔白。

因它拆解出來的生物分程式異常覆雜,足足四百多個獨立展示方框:其中一百多個方框中,用發光字體表註“細胞端粒”、“祖細胞”、“線粒體”等等細則外加中文註釋;而另外三百多個空白框待定補充,應該是還未來及的被解密。

蕭送寒幾乎是瞬間想到了一個名詞。

未免誤判,他走上前拉近距離查看那只試驗皿——果然沒錯,上面白紙黑字標簽,的確寫著“南冥石卵”四個大字!

所有的事情徹底串聯起來了,蕭送寒也終於意識到,他的二叔為了他口中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做了一件多麽瘋狂的事!

通道內,除了他們三人的腳步聲,突然還另飄出幾句拉扯閑話的交談聲音。

聲音從通道盡頭傳導到玻璃罩壁,伴隨著一個身穿白衣大褂的身影推門而出,步態輕盈,擰著沖完咖啡後的廢棄包裝袋,朝這邊走來。

正途徑他們三人。

蕭送寒和蕭梧葉還沒來得及瞳孔地震,來人反先表現出了一幅太陽打西邊升起的吃驚狀:“你們兄妹倆怎麽到這兒來了?!”

居然是官理榮官教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蕭送寒好幾次都想張嘴說些什麽,但最終礙於二叔情面,當下只是應付性地點了點頭:“二叔帶我們來的。”

官理榮咧開嘴笑,特意繞到蕭梧葉的身邊捏了捏她的小手臂,查看肌肉狀態,說:“行,既然來了,一會兒我把那個體檢給你做了……還有小葉子,維生素還在吃沒有,現在身體長勢還正常嗎?”

兩人既然都到這了,說明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們肯定都知道了,官理榮驚喜之下根本沒想說話遮攔。

蕭如晦咳了兩嗓子,有些不好提示地打斷他:“官教授,你今晚不是還有個實驗要做嗎?還是等忙完了再敘舊吧!”

官理榮是一提實驗就來勁:“可以,那晚點聊,我先去上個廁所!”

人走之後,蕭如晦解釋當初實驗室“被盜”一事的來龍去脈:“宙斯集團似乎察覺到我們做的這些事,所以擇機做了個假象,把人轉移到這裏來了。他在這裏,也能更好的研究南冥石卵。”

張立坤說過的,南冥石卵是天賜靈胎,可孕育通靈神祇。

結合蕭送寒之前查過的,以及官理榮對蕭梧葉那些脫口而出的關切,十之八九,就是他所設想過的那個結果。

今天本是他們的訂婚之喜,蕭梧葉和他關系每近他一寸,蕭送寒就越是深感自己有責任還她一個真相大白。見她三魂丟了七魄,向下一間實驗室走去,蕭送寒知道,這個真相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開門見山的追問:“二叔,葉子,是不是南冥石卵孕育出來的陰陽師?”

蕭梧葉的耳膜連貫大腦,發出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這條通道之後所有的路,對她而言,都像是淩遲之刀割出來的深淵鋪在她腳底下。

略過他們的對話,她摸著玻璃隔斷急不可耐地一間間扒向前,直到第六感把她留下,讓最終所見之景如雷擊一般將她攝在原地。

這是一間幽暗、插滿儀器管的單獨房間,玻璃器皿浸泡著一顆碗大的、發白的海綿體異物,編號HL110901WBJ。

蕭如晦慢慢跟過去,對著這顆異物回答剛才蕭送寒的問題:

“石卵終究只是一枚休眠卵,如何孕育它才是關鍵。它來自異世界,孕育方式與我們這個世界不盡相同,最神奇的地方,莫過於會隨環境優劣、品質不同因時制宜產變化,孕育鳳凰或孕育兇獸,或者幹脆受大腦波段的強力幹擾,孕育出一個原本只存在於大腦裏的生命。”

“事實證明,同是虛空類別的產物,它們的搭配確有一定成功幾率。一個提供‘設計圖稿’,一個負責‘孕育實物’,這樣,天賜靈胎孕育通靈神祇也就成為可能。”

如果真如二叔所說,南冥石卵負責“孕育實物”,那又是誰在提供“設計圖稿”?

蕭梧葉的大腦終於合成了過去搜集而來的許多零零碎片。

她強忍著幹嘔的欲望,望著玻璃器皿裏隱隱似還跳動的異物道:“是汪博簡!圖稿就是……他夢裏所見的,‘汪時暮’!”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和汪時暮扯上幹系,為什麽會在夢裏,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汪博簡!

因為現在她所擁有的這幅身軀,根本就是因他們而生的!

蕭如晦承認:“對,是汪博簡。他在獄中發生事故,僅僅只是生物學上死亡,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大腦還沒有完全受損。而且他的意識十分強大,休眠之前,他困在自己的夢裏,心心念念他的女兒汪時暮,所以我們當機立斷,拿他做了那次珍貴的匹配實驗。”

“在幾位陰陽宗師的幫助下,石卵孕育非常成功。不久之後葉子出生,除了帶有一些南冥胚胎的後遺癥、比如生長過快等等之外,其他一切正常。這些年,靠著官教授特配的藥物控制,讀書上學、成家立業,和普通人無異。”

這話也就蕭如晦說起來輕松,與普通人無異?

蕭梧葉現在流浪在昂拉仁錯,因為莫須有的對立,被袁宥姍欺負得有如喪家之犬,這像是普通人的生活?

蕭梧葉渾身發抖,她難以接受自己是從眼前這顆大腦的夢裏提取出來的,希望最崩壞的認知到此為止就好了,找一條出路,遠離通道裏塵土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就當從來沒有闖進這座湖島下的地底墳墓。

蕭送寒穩住她:“葉子?”

蕭梧葉立刻打斷:“不,讓我冷靜冷靜!我想靜一靜……”

天旋地倒,蕭梧葉撐離身前的玻璃罩,靠向後背,後背房間的感應燈瞬時發亮,因而這一路走來、所見過的最大的真空房間也赫然通透呈現。

試驗皿,魚缸大小的試驗皿,數也數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陳列在智能倉儲櫃中,它們以字母和阿拉伯數字的標簽作為區分,指示燈顏色各異,藍、紅兩色為主,並借以幽怨陰森的色調閃爍出節奏不同的光。

幾支白色機器臂踩著滑盤,穿梭在不同方陣的陳列櫃中,它們通過顏色讀取這些試驗皿的狀態,如歸檔一般,將它們識別,飛快地夾住、摘撿到不同的集裝箱中。

集裝箱如山堆積、排列緊密。

而蕭梧葉清楚的知道,這些四四方方的海量的玻璃皿中,只有大腦。

只有大腦!

想到這一切,蕭梧葉才知道一個人的心理承受究竟能被壓縮到什麽地步。

她反胃到極致,控制不住生理反應地沖向通道的盡頭,抓住角落,不停地向外嘔出酸水。

蕭送寒跟在身後,無論情感還是感官,都促使他同樣不太能接受地連幹咽了兩下。

在蕭梧葉背上輕輕拍。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大概等到蕭梧葉的聽覺有所恢覆後,通道盡頭的玻璃房門被打開了。

這是交談聲音的來源處,也是官理榮臨時離開之前的工作之所。

然而,卻是蕭寄明的聲音在門後響起:“送寒,帶葉子進來喝口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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