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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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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榛不好回答她, 想見觀齊雲,也許容易,也許很難。

“我先帶你們去安頓下來……孟隊長, 你就去請示師父,看孫濤之事怎麽處置,還有任飛影鮑安歌兩人擅自出村, 具體怎麽處罰!”

村裏沒有外邊氣候極端。

回到安全點的任飛影是以秒換了幅嘴臉——無論旁人說什麽,他都是一副習以為常、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回饋。

這會他也不再叫孟隊長了, 而是直呼其名:“孟思岐,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家了,我阿媽還等我呢。你們要是商量好怎麽處罰我了,去我家尋我就行。還有老規矩,我是主犯, 鮑安歌是我慫恿出去的,把最高規格記得留給我。”

孟思岐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

縛上銀色古劍, 押著孫濤直至前方長路盡頭。

“對了榛榛……榛榛,上次阿媽說讓我帶你回家一起吃個晚飯, 你那邊忙完了,晚上就過來吧?”

臨走前,孟思岐突然很矯情地連喊了田隊長兩聲昵稱。

這雞皮疙瘩掉得,害得蕭梧葉不得挑眉擠眼, 配上一臉子八卦。

田榛敦促他忙正事:“知道了。”

回頭正好撞見這麽多人看著, 田榛因而很淡定地解釋說:“我和他,就跟小夜兒你們倆的關系一樣,我們是娃娃親。”

田榛是個普通人, 也不知道長輩過去有什麽促使締結娃娃親的因緣際會。

家裏人很尊重她, 很小的時候, 特意把她送去塔熱錯學校寄宿、助教,以熟悉那個特殊群體的特殊環境。

孟思岐那會子,是作為大學長身份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的。

允文允武,翩翩少年郎,她沒有不喜歡,也就同意了。

“你們呢,想好了真用姻親這層關系嗎?在帶你們去見族長之前,我有責任提醒你們,外面的登記法在我們這裏不做數,舍那族有舍那族的一套社會構築體系,定親的意義往往等同於婚配正娶,所以沒有哪一步能含糊,選擇‘定親’也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在這件事上,蕭梧葉原本就有些畏畏縮縮,聽田榛這麽一唬,聯想到孫濤的下場,她倒是很配合地立馬打起了退堂鼓:“怎麽個代價法?”

“葉子?”

蕭送寒沒想到她態度前後轉變這麽快。

在進這道門之前,他以為他們之間不會再有變數,而應該把精力都放到此行要尋找的答案上。

蕭梧葉為自己條件反射的不確信感到抱歉。

田榛轉而對蕭送寒道:“你也別怪小夜兒,這個代價主要還是會應驗到你身上,我看你們的情況,七天七夜空恐怕都解決不了具體問題,小夜兒可以融進舍那族,而你,現實恐怕就會難很多。”

幾人邊走邊說,渾然忘記了兩邊著地居民還看猴戲似的看著他們一群。

筆直的這條路被命名為長安路,與長安路在中段垂直相向的另一條夯土路,叫作永安巷。

這兩條路,是最早到達此處的舍那族族人,花了兩年多時間才慢慢填出來的。

而後來的中生代、現生代,都是在這一橫一縱的兩條路上慢慢做加法,修築起成排的低海拔土房,搭出獨門獨院的籬墻石砌。

長安路上住戶相對較多,院子開間劈得也寬敞,有些老住戶不修邊幅,院內堆滿柴火簸箕,食物晾曬,生活氣息濃厚;而另又有一些,則清清爽爽掛著打眼的幡,門扉修飾,桌椅擺放,似代表裏頭還做些以物易物的生意。

比如孫濤提到過的,珍寶閣之類。

永安巷裏的房舍稀疏,但肉眼可見的闊綽不少,土方變寬變高,甚至還出現了需要另類構架的框剪小樓棟。

兩邊沙漠仙人掌、紅柳樹叢等景觀用心裝點,如果不刻意回頭追溯,這些園林組合由內至外,跟措勤縣上的民宿街倒是相似至極。

田榛介紹說:“人口巔峰時期,大長老統一主持修建了永安巷的房子,可惜舍那族人口結構單一,呈日益縮緊之勢,所以住所日漸空置下來許多。這幾天你們就在寅字院住下吧,這裏離長安路也比較近,方便你們熟悉。”

永安巷的獨棟一概以天幹地支命名,田榛領他們下塔的寅字院保存良好,以院內一棵紙編而成的粗枝槐樹作為標識。

蕭送寒推門放下部分行李問:“這裏沒有信號,那有電嗎?”

這話究竟問倒了田榛:“我們這有是有,不過尋常家裏沒有,因為設備稀有,所以儲電主要集中在執事長老處,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分配出來用,至於照明的話……到晚上你們就知道了。”

這個問題跟程飛有關,他來這兒時間只給三天,沒信號也就算了,用電是萬萬不能卡的。

田榛理解他的難處:“我會去跟長老申請的,這點你們放心。至於物資方面,你們人數本就超出了規定,我會拿出我的俸祿存糧轉給你們用,想來也沒人敢平白嚼舌根。”

蕭送寒瞧著蕭梧葉,替她既道謝又追問:“那什麽時候方便安排我們見見族長?”

田榛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你們?想好了,是‘你們’?”

“對,是我們。如果族長問起,哪怕直說我姓蕭名送寒,他自然會懂。”

話都這麽說了,田榛自然要原封帶到。

“也好,那你們先就自行休息吧。我和思岐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等忙完了再來找你們,有什麽不懂的就問鄰居左右,他們其實很好相處。”

長安路之所以較永安巷熱鬧,主要還是因為各執事、執法司的分屬部門都設置在長安路的左右,來往辦事繁忙,自然也能留得住人。

而在長安路的盡頭,一所仿先秦風格的、對丈極為工整的木質建築屹立在高臺之上。

臺階四十九,不盡威儀,讓人一見便不敢頑褻。

孫濤被孟思岐正好就押解到此處,這個地方他再熟悉不過,舍那族的議政大廳,維持數百人避世而居的中樞機構——當年他被當眾奪去瞳色,變成怪物,亦是在此。

“師父,孫濤已經捉拿歸案了,請您示下。”

孟思岐將人帶進議事大廳,規規矩矩行執事禮,廳內無人,但有一支過人高的法杖斜倚在右首的蒲席案幾上。

這說明法杖的主人,即邱柏齡,並沒有離開太遠。

孫濤左顧右看,坐在地上哼哧哧的笑:“怎麽,邱老賊,我人已經送上門來,你倒藏著躲著了?”

門外大柱走廊間傳來邱柏齡涼颼颼的語調。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你這張嘴還是只會逞兇鬥狠……思岐,把他放在這,你先下去吧。”

大廳空蕩,支走孟思岐後,邱柏齡拖來一張朱紅案幾置在孫濤跟前。

剛沏的兩盅散茶,一人一盞,在他對面席地正坐。

“怎麽,聽說你這些年在外頭攛了個猴王老什子大軍,要反攻你的老東家,這事態衍變離奇,怎麽突然就這樣進來了?”

邱柏齡是嘲他琵琶骨上嵌了一日一夜的飛刀。

這兩刀正卡在肩關節要害,內接橫骨,外接肩解,如果不能拔除,別說他反攻舍那了,連吃飯飲水都大成問題。

孫濤側目:“呸,我孫某人來的時候沒有老東家,離開舍那族後,就更是孑然一身無所憑賴,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提這三個字。”

邱柏齡聽他狡言,便將茶水撥遠一些。

“是嗎?剛入我族的時候,我記得你可不是這麽說的,皇天後土,言之鑿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

孫濤垂下頭,不甘回憶過往種種。

良久後才承認:“是啊,來的時候是真心的,去的時候也是意決的。人不就是這樣嗎,孩童時代的心性難道就是永恒心性?變才是天道,墨守成規者,大多都困死在封閉世界了。就像你們這樣的,把自己困在丘壑之上,其實根本用不著我反攻,過不了多少年,塵歸塵土歸土,哈哈哈哈哈……”

孫濤這一笑,癲狂、怨憤、解脫、淒惘,千種滋味難述其一。

邱柏齡也不屑打斷,任由他就這麽笑。

笑了足足十來分鐘,孫濤轉喜為哀。

擡起頭時淚光泛濫,問邱柏齡:“你怎麽不說話?”

邱柏齡直言:“沒什麽好說的,人各有困局,但天底下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也不是來安慰你的。”

“也是,你準備怎麽處置我?上次拿走我的瞳色,這次要拿走我的人頭?”

“我在考慮。”

“喔……是像上次一樣通知全村人來圍觀嗎?趙筠呢,知道我被抓,她是不是覺得大仇得報、因果報應啊?”

他問得輕浮,邱柏齡卻眉頭微蹙,把有關過往簡明扼要道:“她死了,在你出走舍那族後的第三年,一個人病死在家中。”

丹珠之後,孫濤這一路都克制得很好,在邱柏齡說出“他不能感同身受”的話後,他本來覺得跟邱柏齡這樣的冷面法僧沒什麽好說的。

他這個年紀,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可他輕描淡寫一句“趙筠在他走後第三年病死在家中”,孫濤一時間就覺得自己尖酸挖苦、自悲自慟,竟是對比蒼白,異常可笑。

“你們不是陰陽師嗎,執事司不是有很好的醫師,就這麽讓一個人病死在家裏?”

“醫師陰陽師又不是神仙,生老病死,豈能逆轉。”

……

很多畫面席卷至孫濤腐朽不再轉動的記憶:他跟趙筠是旅行夫妻,兩人在布達拉邂逅,分分合合將近兩年多。二十九歲時談婚論嫁之前,趙箬向他坦白了她作為“舍那族外出歷練的馴獸師”的身份。

鳥兒飛上指尖,羚羊任由撫觸,這些讓從未涉足這個領域的孫濤對趙筠崇拜不已。

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和特殊處境,孫濤非但沒有望而卻步,反而更堅定了他愛護後者白頭到老的決心——哪怕是舍那族,他也有信心其樂融融,用自己一身所學,影響這個隱秘族群安居樂業。

議事大廳前,他當著眾多長老和族人發誓,他自願舍棄外面的花花世界,與趙筠男耕女織,安睦百年。

他的矢志不渝、誠懇意切都是真,然而萬萬沒想到,才不到一年時間,年少的一腔建設熱血、和對大漠孤煙直的詩意憧憬,竟就被枯燥又閉塞的現實兜頭澆滅。

這裏平淡得如同一張白紙,沒有人接受新鮮事物,也沒有人願意走出村口一步,更沒有人敢對江河日下、心勞日拙的現狀說一句“不”。

他們五識阻滯,故步自封。

孫濤半輩子的學識在這裏傾倒於廢簍:他們講究“平均”,不鼓勵族人奮鬥;他們提倡“苦修”,豐收累累仍選擇半饑半食;他們“點到為止”,不多、不少、不進、不退,讓你覺得時間在這裏毫無意義,只是幹巴巴地坐等油盡燈枯。

因為理念不合、偶爾發生爭辯也就罷了,更讓他精神撕裂的是來自全族人眾口鑠金的意識施壓——在一個全黑的世界,白就是天然的出格!

而立之年,本該頂天立地的他,失去自由不說,竟還失去了至少應該保留的本我!

孫濤接近癡癲,第一波三觀沖突過後,他不知道話該怎麽說,事該怎麽做。擔憂做到的說出的,會遭到什麽樣的評判,被判定為是對還是錯,壓力從何而來,又會將他和趙筠的未來導向何方。

而趙筠呢,面對這種情況她無計可施,夾在孫濤和族人之間,調停過,解釋過,最後,連她也陷入了迷茫。

她不懂,他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究竟應該怎樣去運轉……

“不理解吧?”

孫濤楞住……

邱柏齡打斷了他長時間的回憶,問:“知道為什麽當初一開始就約定,想出舍那村,就拿你的瞳色和記憶交換嗎?”

孫濤緊咬下牙床,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也是因為我說的,‘天底下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孫濤,你是個外來者,不會真正意義上的共情我們理解我們。抹去你的記憶是為你好,記不得這些,你還有機會重新回歸現代社會,而拿走你的瞳色,是懲戒也是忠告——只有變得和我們‘一樣’,你才會明白,為什麽到頭來這才是我們的選擇。”

邱柏齡面無表情:“當然了,主要還是為了防止你口無遮攔散播我族消息,畢竟沒人會聽‘怪物’胡扯。現在這樣挺好,不理解的你也理解了,當初抗拒的,你一樁一件都沒有少做,就是可惜了趙筠……”

“孫濤,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人天生的矛盾性:在村子的時候希望自己回歸正常,到了村外,見識過超現實的世界,又不甘心自己被撇得一幹二凈,所以你偷走趙筠的法器,兩頭吃利,兩頭厭棄,結果陷在這個怪圈沒辦法出去,真是可笑。”

這些年,邱柏齡處理孫濤這樣的叛族事件不止一樁。

他太清楚這些人的想法了。

每個人都是雄心壯志的來,以為自己卓然不同,會是這個閉塞世界的救世主。

於是把個人意志淩駕在數百人之上,站一人視角俯視這個陌生族群的對與錯,過去和未來。結果呢,卻被他們難以理解的文化習俗反噬自身,非瘋即逃。

邱柏齡一錘定音,不再廢話:“以你的年紀,舍那族不會留你。記憶剝除,驅逐至無人區,是送你回21世紀,還是送你去見你妻子趙筠,聽憑老天爺的意思,陰陽師,概不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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