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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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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皇帝。或許心中執念太過,他面上仍沒什麽表情,眼角卻開始發紅,呼吸也變得粗重。

少年皇帝擺了擺手,又是“嚓”一聲響,錦衣衛集體收刀,他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陳玚,神色間因為不設防而顯得天真。

陳玚突然一陣恍忽,他記得他這樣的表情,他見過。

多年以前,那個身高尚不及他腰間的孩子,也曾用這樣的表情仰著臉看他,怯生生地朝他伸出手,天真地問:“二哥,你為什麽最近都不理我?二哥,你來我宮裏玩好不好?”

他是怎麽回答的?陳玚已經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這樣的表情是怎樣轉為不加掩飾的失望,又漸漸變得陰郁……在她出現以前,陳玚再沒有見過那個孩子的笑容。

握刀的手握得更緊,那一點點僅餘的溫情沒辦法令他松開,卻也沒辦法讓他輕易地拔刀相向,陳玚聽到“咯咯”的響聲,半晌才醒悟過來那是自己咬牙發出的聲音。

他全

部的掙紮陳旸都看在眼裏,搖著頭微微一笑,輕聲道:“她以前說,我們兄弟兩個正好相反,我是面熱心冷,二哥卻是看似無情,心裏沒辦法真正放下。”

皇帝幹脆地背轉身,將全身的弱點都暴露在魏王的刀下,平靜地道:“不必勞煩二哥動手,我活不了多久了。”

仿佛在為他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加註,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嘹亮高亢的鷹唳,一只碩大的蒼鷹在所有人的註目之下振翅而起,速度快得如同一道肉身的閃電,不過頃刻之間,已經看不清形態,化為無窮天幕之上小小的一點。

☆、如畫江山(本章完)

“沒有讓二哥送太後最後一程,我知道你恨我。” 陳旸將目光從空中那只鷹身上緩慢地移開,遠眺向塵煙彌漫的平原,唇角微微挑起,“但我也有恨……太後為了你,將小小年紀的我拐出宮,等我好不容易回到宮裏,她又為了你給我下毒……”

他轉回來對著陳玚,稍微挪動腳步,讓自己徹底退出土樓的陰影,無遮無攔地站在陽光之下。

陳玚盯住他,陽光下他白得近乎半透明,玉石般的肌膚之下卻透出一層青氣。

“毒名‘無生’,” 陳旸笑著道,“有死無生。”

===

“若是見了魏王,你想對他說什麽?”端木宏林忽然問,轉頭看向身側的蘇蘊明。

兩人被困在懸崖邊,等待薛敦頤搬救兵回來,這時兩人都自覺百無一用是書生,平日裏再能指點江山,缺了一身縛虎擒龍的本事,關鍵時刻仍是什麽都做不了。

蘇蘊明望著崖下湍急的流水,模模糊糊說了什麽,江水撲擊巖石的聲音太大,端木宏林沒怎麽聽清。

但他猜到了,就像他也能猜到蘇蘊明手腕上聖旨的內容。

他皺緊眉頭,兩道濃眉之間多出一條深深的溝壑,神情穆肅地沈聲道:“你以為皇帝是兒戲,可以說不玩就不玩兒?你以為皇位是禮物,可以隨手轉送他人?”

“為什麽不可以?”蘇蘊明睨了他一眼,又垂眸凝視腕間的聖旨,用另一手輕輕地撫觸,留戀它在指間柔軟滑膩,像是肌膚一般的觸感。

“‘家天下’,對皇家來說,這天下也不過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她低低地道,聲音依然在轟隆的水聲中若隱若現,“百姓不會在乎誰當皇帝,只要能讓他們吃飽飯;大臣不會在乎誰當皇帝,只要不動他們的權位;就連皇帝自己也不在乎那個皇位……那麽為什麽不能輕送?為什麽不能兒戲?”

“你——”端木宏林並不擅言辭,使勁地眨巴著眼,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但他是老派的儒生,不為良相則為良醫那種,骨子裏仍信奉著“國家重器不可輕授”這一套,蘇蘊明輕佻的三言兩語不足以說服他。

“端木師傅,”蘇蘊明清楚他的想法,擡首看住他,懇切地道:“我知你不是一味死板的人,不然你也不會跟我一起過來……但凡還有一絲機會,我也不會替小陽做這個主,內閣的老狐貍們也不會準我這個女人越俎代庖……‘無生’沒有解藥,小陽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既然皇位早晚都是魏王的,又何必讓這些大好男兒虛擲了頭顱?”

端木宏林與她四目相對,不知在蘇蘊明眼中看出了什麽,他眼神中的置疑

緩慢地沈潛下來,只道:“魏王肯信你?朝廷肯信魏王?”

蘇蘊明搖了搖頭,這兩邊的態度她都不能確定。她只能做為一個傳話者,一座橋梁,將雙方的尋求和平的態度互換。至於結果……謀事在人,成事,只能看天。

她仰首望向湛藍的天幕,那只鷹又回到高空中,像一個小小的黑點般盤旋往覆。

烈日當空,目為之眩。

“端木師傅,”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歡周小姐?”

不等端木宏林答話,她笑了笑,又道:“不知道為什麽,確定小陽的毒治不了,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痛苦。或者因為,小陽做錯了事,上天要懲罰他我無話可說。也或許因為,我從來不覺得生命的質量應該與長度聯系在一起。若他有生之年都能開開心心,活著的時候沒有壓力,離開的時候沒有遺憾,這樣的一生,已經是完美的一生。”

蘇蘊明閉了閉眼,在迎面而來的陽光和風中悠悠地道:“這樣想的話,我竟有些羨慕小陽了。”

===

“當我每天都想著,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陳旸的微笑裏沒有苦澀,玉石沙礫混合一般的聲音難得帶出少年的俏皮,“這麽念叨久了,就忽然覺得,死有什麽不好?”

他又歪過腦袋,用那樣天真的姿態看著陳玚:“二哥你從小就跟著太後學佛經,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這說的是執念,人一定要憂死樂生,這便是執念。”

“胡說八道。”陳玚終於掙紮著發出聲音,像個局外人一樣聽著自己幹澀變形的嗓音,頭腦更覺得暈眩,不知是因為頭頂上方那越來越猛烈的太陽,還是因為聽聞陳旸剛剛漫不在乎地宣布了自己的死期。

他吞了口口水,強抑下胸中翻滾的覆雜情緒,緊緊地盯住陳旸的臉,想要看出他說的有幾分真幾假,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期盼幾分真幾分假。

“你……”他的聲音竟帶出一絲哽咽,“你真的只能活三年?”

陳旸搖了搖頭,補充道:“運氣好的話撐夠三年,運氣不好,或許年底我就能去拜見父皇和母後。”

陳玚死死地瞪著他,看不出他有說假話或者玩笑的跡象……可是,他怎麽能笑著說出這種話?怎麽能如斯平靜!?

“我不該笑嗎?”陳旸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故意又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頑皮地道:“難道要我哭?”

“閉嘴!”陳玚承受不住地閉上眼,不願再看見他的笑容,“就……別笑了……”

“好。”

> 意料之外,陳旸答應得非常幹脆,魏王胡亂地揮著手,早就握不住腰間的刀柄,全副精神都放在深深吸氣、呼氣,試圖理清一團混亂的思緒和情感。又聽得皇帝道:“二哥,你想要皇位,不用造反。不用等三年。我現在就給你。”

陳玚倏然睜眼,陳旸臉上果然沒有了笑容,他伸直左臂指向帝都端桓的方向,靜靜地道:“只要你多等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我會下旨禪讓。”

陳玚短促地抽了口氣,上前半步,兩兄弟身高相若,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貼近了互視,卻都看不清對方眼底的神情。

“你要什麽?”出自不知名的焦慮煩躁,陳玚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一句。

陳旸卻像是聽明白了,勾起唇角又露出一個笑容:“我要的我已經得到了。‘山河千裏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這些不過都是不在其位者想當然的美好。你我、先皇、太祖爺爺都是姓陳的,陳家的男人什麽時候把皇位當成一回事兒?”

他又往前湊了一點,鼻息輕輕地噴在陳玚臉上,離得愈近,陳玚就只看得見他的眼睛,又深又黑,陽光的金弧浮在表面上,下頭是望不見底的深淵。

“太祖爺爺不想當皇帝,他愛的不過是打江山的征服感;父皇不想當皇帝,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只是和母後長相廝守;二哥你也不想當皇帝,你想要的是天下人承認你比我強,你想要先皇從皇陵裏起來說他錯了,他應該選你而不是我……而我,我從來沒想過要當皇帝,我要的只是那個女人。對於我,她的身體是山巒,她的眼睛是江水,她的頭腦是城市……她,才是我的如畫江山。”

☆、烈日當空(全文完)

“愛的力量是和平,從不顧理性、成規和榮辱,它能使一切恐懼、震驚和痛苦在身受時化作甜蜜。”蘇蘊明喃喃地道,回首對端木宏林笑了笑,“莎士比亞的句子,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她很愛莎士比亞。”

端木宏林惻然地看著她,明顯沒有聽懂她的話,並且覺得她已經傷痛到神智不清。

蘇蘊明微笑著搖了搖頭,在懸崖邊席地坐下來,托著下巴望了眼天上那只盤旋的鷹,又望向魏王大軍的方陣,最後目光失了焦距,茫然地望向荒原深處。

她想著,三年,陳旸最好還能活三年。在生死面前,皇位又值得什麽?富貴浮雲繁華泡影,如果能放開懷抱好好地活完這三年,她和他都會甘心吧?

不,不會的。蘇蘊明苦笑了一下,人心總是貪婪,她眼下或許能無欲無求,但到了分別那一天,她或許又會希望再遲一天,再多一點時間和小陽攜手。

她想,到了那一天,他們或許什麽都不會做,只是手牽著手坐在窗戶邊,看朝陽東升,看著陽光一點一點改變世界,看到萬事萬物的面貌是如何的纖毫畢現,看著愛人的面孔美不勝收,看著夕陽西下,滿天的彩霞許久許久沒有褪去顏色。

她知道自己肯定會舍不得。

可是沒有辦法,她安靜地想,既然沒有辦法,就像這世間所有既定的事實既成的規律一樣,既然沒有辦法,那就只能接受。

再深一層,假裝由不甘心變得甘心。這就是莎士比亞想說的道理。

“一切恐懼、震驚和痛苦在身受時化作甜蜜。”她無聲地又重覆了一次,瞇起眼睛盯住當空的烈陽,那樣直接而不加掩飾的陽光,就仿佛少年最傾盡全力的愛情,讓她無路可逃,不得不接受。

然後終有一日,償還以眼淚。

===

陳旸領著韓松之和韓竹乎將魏王送出土城,振羽連人帶馬正被兩名錦衣衛押在一旁,見到陳玚安然無恙地出來,喜地大叫一聲“王爺”,就要掙紮過來。

魏王皺眉看了他一眼,抱拳道:“還請陛下赦了我這個屬下。”

陳旸頜首示意,兩名錦衣衛當即放手,振羽縱馬過來貼在魏王身側,狐疑地來回看了看這對至高無上的兄弟,乖覺地沒敢出聲,卻也硬挺著不肯下馬。

這時候也沒人去指責他,陳旸寬容地笑了笑,親手挽過魏王的馬韁遞過去。

陳玚接過韁繩,伸手在馬鞍上一按,縱身躍上馬背。他俯視著下方的皇帝,忽道:“你就這麽信我?若是我不同意你的提議,若是我反悔呢?”

退後一步站到韓松之和韓竹乎之間,陳旸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掌中沾上的沙土,神色不動地道:“那麽東廠會追殺你至天涯海角。你收買一個韓梅者沒有用,東廠從來不是哪個檔頭手裏的東廠,他們

效忠的只有皇帝。我或許練不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大軍,但百萬大軍也護不住你一條命,二哥,你信是不信?”

信,他當然信。陳玚居高臨下的目光掠過韓松之肩後的長弓,如果不是那一箭明明可以取他性命卻只作警示,他也不會猜到有人想見他,更不會進一步想到能指使韓松之的只有皇帝。

“二哥此去,應該會見到她。” 陳旸仰起頭道,只是提到她或是想到她都會令他眼角生春唇邊含笑,“她想說的和我剛才說的是一回事,二哥盡管答應她。還有,請二哥將我們今天的會面保密。”

陳玚沈默地挑眉詢問。

陳旸垂下濃密的睫毛,微微有點羞澀地笑了笑,柔聲道:“因為我想她以為我不知情,我要她欠我。我了解她,她覺得自己欠我越多,這一生一世,就永遠逃不開我。”

“……哪怕你死了?”

陳玚直白無諱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震了震,只有陳旸依然故我,溫柔和軟地淺笑著道:“哪怕我死了。”

“未必。”

魏王冷冷地哼了聲,隨手揮出一鞭,拋下這麽句話便縱馬奔向大軍的方向,振羽連忙慌慌張張地跟著追。兩騎奔出不遠,候在懸崖邊的王府侍衛也綴了上去,一行人駿馬如虎奔騰如龍,卷起一溜煙塵滾滾,直插向地平線那端。

皇帝看著兄長的背影,微笑著移開目光,遠眺茫茫荒原。

在這片荒原上的某處,他心愛的女人正忐忑不安地試圖用江山交換和他在一起更多的時間,她以為他還在皇城中昏迷著,她總是想保護他,她終於不再逃離,或許還會為他流淚。

她永遠不會知道,從確定自己中毒難解時起,他便費盡心力布置,誘導著每個人都按他的設想去行動,糾纏出他要的局面,牽引她一步一步自願回到他的身邊。

陳家的男人不懂得放手,他不在乎生死,但生要與她一起,而死,要交換她的眼淚。

天空中一輪艷陽已經偏向西方,再過幾個時辰就將沈沒至群山之後。但他知道,即便在日薄西山之時,它仍是光芒萬丈,足以照亮整個世界,照亮她。

陳旸忽然像高空中那只鷹展開翅膀一樣伸展了雙臂,他的胸膛很單薄,但他覺得他能夠擁抱的很廣闊,因為總有一些東西是永恒的。

就如這千秋萬載,烈日當空。

===

大慶朝洪熙二年,靈帝陳旸崩,魏王陳玚即位,率大軍禦駕親征北狄,大勝而歸。翌明年,改元治平,啟治平盛世。

——多少愛恨恩仇,也不過只是這個時空史書上不鹹不淡的閑筆。而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並不存在慶朝的時空,明亡於嘉靖,接續的端朝由盛轉衰,楊無端泡在滿是泥漿的河水中睜開了眼睛……

別人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完結了,我還需要寫一個或者兩個番外,這篇文就算徹底結束了。謝謝大家縱容了我這麽久,我這樣的坑品也算是很難看了……

☆、番外 第四年

蘇蘊明匆匆忙忙跑到西冀教學區,因為跑得太急,差點順著淋雨以後濕滑的石板路面溜了出去,幸得抱住一間課室外的柱子,才算是勉強剎住腳。

一陣嘻笑聲從室內傳來,她側頭望去,課室的門大敞著,幾個少年學生對著她指指戳戳地取笑,旁邊持重點的年長學生也是莞爾,講臺上站著的先生卻是李攀龍——宗陽學院最刻板肅正的大儒。

“薛先生,”李攀龍板著一張麻子臉,冷冷地施了半禮,道,“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予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

此人一向看她這個女先生不順眼,大清早的,蘇蘊明懶得跟他計較,放開柱子也作了個揖,笑著回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李攀龍被她堵得臉上色變,蘇蘊明又好脾氣地施了一禮,轉身朝自己的課室行去。

又是四月多雨時,昨兒夜裏那場小雨此時尚未盡歇,時不時還有幾點灑下來,蘇蘊明今天又披著男子過於寬大的長衫,拎起下擺小心翼翼地在長滿青苔的路面行走。

她最初的四十八名學生已經盡數畢業,今年或者明年就要赴京參加大考,蘇蘊明並不在意他們能不能考上進士,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她的學生成為牧守一方的官員,對傳播她的新思想總是大有好處。

距離她的《白話》刊行天下已經四年,這場在端朝推行簡化字和白話文的“新文化運動”由最開始的人人喊打變成現在的各執一詞,站在蘇蘊明之方的有識之士逐年增多,隨著年初薛右丞推出第一本白話文寫作的文集,推廣白話文一方竟隱隱占據上風,好些叫囂著對白話文和簡化字趕盡殺絕的大儒剎時偃旗息鼓。

蘇蘊明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他們真的認同了她,說到底薛右丞“學霸”的地位在那裏,別人不過是敢怒而不敢言,未來真正誰勝誰負,且看著吧。

但她已經很滿足,不禁因為這麽短的時間取得比預想更好的成果,也因為這場文化革新運動,使得她大大的揚名了一把。

別誤會,她不圖這點虛名,她圖的是別的。

拉開自己那間教室的門,蘇蘊明笑容可掬地探進頭去:“同學們早啊!”

一屋子滿滿當當上百名學生齊刷刷地應道:“薛先生早!”

她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真要感激那點虛名,才能讓她攢夠兩百個候牌,換到最大的教室來上兩班課。

這兩百顆種子撒下去,又能長出多少棟梁之材?

===

下課的時候雨變大了。

蘇蘊明留在課室內整理教案,學生們輪流向她道別的時候也沒多留意,等她收拾停當,才發現空蕩蕩的教室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耳邊似乎還響著學生們讀書的嗡嗡

聲,她站在講臺上出了一會兒神,隨即覺得自己多愁善感的可笑,自嘲地搖了搖頭。

她拎著布包來到門前,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透明的雨條若斷若續地連接在天地間,青石板路的凹陷處積了些水,微微地反著光。

如果不考慮其它,每年雨季的宗陽書院總是美得不若凡塵。就像一幅畫,背景是水墨氤氳的江南細雨,前景是寥寥幾筆的白墻青墻,一帶粉墻,幾枝唯一帶出顏色的桃花。

蘇蘊明聽著細語叮嚀的雨聲,眺望著東面墻頭攀出的一枝桃花,四月芳菲將盡,那枝桃花的花瓣也零落憔悴,遠望那紅也像浸了過多的水,有點褪色。

看著看著,她忽見那枝桃花下多了一柄傘,傘面也繪著一枝桃花,卻是當春時,花正艷。

那柄青色的傘從真桃花之下經過,雨水淋淋瀝瀝地掉下來,打落幾片花瓣,輕巧地墜到傘面那枝假桃花花間。

天公造化之奇,莫為此勝。

蘇蘊明微微地笑著想,不是為傘上桃花,而是為傘下人。

===

陳旸披著一件和她一模一樣的青色長衫,卻是與她不同的合身,明眼人看了就明白是誰亂穿衣服。他撐著一柄傘,慢慢地走到教室的臺階之下,擡首笑了笑。

只這一笑間,陰沈沈的天色都似乎亮了。

蘇蘊明有趣地歪頭看他,她一向知道陳旸很美,但總覺得皮相之美有審美疲勞的一天,可是為什麽,相處日久,陳旸的美仍能不經意地震動她?

“怎麽還站著?”陳旸看她不動,伸出那只空著的手,柔聲道:“過來。”

嗯,相處日久,這小子倒是越來越不客氣了。蘇蘊明三兩步跳下臺階,握住他的手,覺得有點涼,便用兩只手捂住了摩挲,埋怨道:“怎麽不多穿件衣裳就出來了?”

“你又為什麽不帶傘?” 陳旸沒好氣地道:“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叫了半天帶傘,全被你當耳旁風了。”

兩人牽著手擠在一柄傘下往回走,遠看去風景如畫人物旖旎,其實滿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淋點雨又不會死。” 蘇蘊明把裝著教案的寶貝書袋挪到兩人之間,確保它一丁點兒也不會淋濕,“下雨和不下雨的比例是五十五十,人總要往好處想。”

“那是五十五十嗎?” 陳旸毫不客氣地戳穿她,“昨天下雨,前天下雨,大前天還是下雨,你憑什麽認為今天有一半機會不下雨?再說,你之前又有哪天帶傘了?”

蘇蘊明語塞,惱羞成怒地道:“我夜觀天象不行啊!”

“你昨天睡得比我都早,教案是我替你抄的,你去哪裏觀天象?夢裏?” 陳旸嘲笑地咧了咧嘴,悄悄把傘斜了幾分,將她另外半邊肩膀也一絲不漏地擋住。

蘇蘊明眼尖地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幹脆擡起他的

左臂,自個兒鉆進他胸前,一面反駁道:“觀天象這種事當然要保持神秘,我趁你澆花那會兒抓緊時間就搞定了。”

“澆花?”陳旸一楞,很快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收緊左臂,勒得他懷裏的蘇蘊明哇哇亂叫。

兩人正鬧著,突然聽到一聲幹咳,蘇蘊明頓時僵住,連累陳旸也呆了呆,略有點尷尬地擡起頭。

對面站著面無表情的朱院長,屁股後頭當然跟著他已經長成少年的小兒子。

蘇蘊明從陳旸懷中掙出來,也顧不得理會亂糟糟的頭發和皺巴巴的長衫,厚著臉皮長揖到底:“院長好。”

“唔。”朱三寶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翻了翻眼皮,白多過黑的眼睛慢吞吞地來回掃視兩人,雖說宗陽書院上下心照不宣,到底不敢多看陳旸,盯住蘇蘊明又是欲言又止地哼了哼。

蘇蘊明僵硬地陪著笑臉,朱三寶為人古板道德不下於李攀龍,她和陳旸雖是夫妻,但這樣當眾嬉戲,要是這位看不過眼,迸出一句不結巴的三字訓斥,她倒無所謂,陳旸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父親,”年方十歲的朱小寶忽然扯了扯朱院長的衣袖,與父親相似到十分的小臉褪去了嬰兒肥,也繃得緊緊的,瞇著小眼睛看也不看蘇蘊明,“陸老先生還在等著父親。”

這個臺階放得恰到好處,在場的大人都默默地透出一口氣,朱院長點點頭,只警告地瞟了蘇蘊明一眼,便領著兒子繼續朝南走。

蘇蘊明規規矩矩地行禮恭送,直起腰時,感覺肩膀一沈,卻是陳旸又自覺地把胳膊搭了上來。

她望見朱小寶也回頭看向這邊,那樣一本正經的孩子臉,看著別樣可笑。她一時童心大起,並攏兩指在眉間輕觸,向他行了個童子軍的軍禮。

朱小寶明顯沒明白她在做什麽,但見她眉眼間俱是感激的笑意,也猜到她的意思,抿起嘴巴難得笑了一笑,露出兩頰深深的酒渦。

兩人目送那兩父子的背影消失在屋舍間,陳旸酸溜溜地道:“又一個,你怎麽盡招小鬼的喜歡?”

“別胡說。”蘇蘊明輕輕用手肘撞了撞他,“這孩子是天才,我讀過他寫的文章,小小年紀就能有這樣的見解,將來的成就恐怕還要超過朱院長,不在薛右……我父親之下。人家才十歲,哪來的什麽喜歡不喜歡。”

陳旸扶住她的手肘,幹脆上手摟住她的腰,傘交到另一只手,辛苦地歪過來遮住兩人,嘆道:“才十歲?我覬覦你的時候,姐姐,你以為又比他大多少?”

纏在腰間的手臂並沒有太用力,卻牢牢地鎖著,讓她沒辦法輕易掙開。蘇蘊明低下頭,將手覆在他的手上。

最近一年,他沒有再叫過她“姐姐”。

“小陽,”她低低地道,低得在落雨的背景下聽不太清,“今年是第

四年了。”

陳旸頓了頓,輕輕地“嗯”了一聲,柔軟的鼻音觸到她的心上,那顆心微微地顫動著、顫動著。

“端木師傅每年這時候都會寄新藥來,去年的藥讓你和周小姐的身體有了起色,說不定今年……今年就能讓你們都好起來……”

“姐姐,”陳旸從身後環住她,親密地枕在她的頸間,吐氣清晰地道,“不要抱太大希望,我不想你失望。”

說得容易。蘇蘊明望住煙雨朦朧的前景,苦苦地一笑。

兩人都靜了片刻,雖然他們曾經約定對彼此坦白,雖然四年來他們比之前都變了許多,但有些話,有些苦楚,他們仍然心照不宣地寧願自己咽下去。

“周旦如來信了,”蘇蘊明打破了沈默,故意雀躍地道,“他在南襄也建了個書院,想邀請我過去幫他設置科目。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打算從啟蒙開始,把語文算術幾何地理之類的框架搭起來,教給學生一個完整的系統。如果效果好的話,先在宗陽學刊撰文推廣,然後再集結出書……”

她驀地頓住,在陳旸懷中返轉身,仰起頭一瞬不瞬地看住了他。

“怎麽?”陳旸輕輕一笑,他的臉色仍是蒼白,但那層青氣已經不那麽明顯,濕漉漉的光線底下,他的俊美沒有了那份攝人心魄的銳利,而顯得柔和溫軟了許多。

就像是傍晚時分毛茸茸的太陽。

蘇蘊明擡手,克制住手指的顫抖,捧住他的臉。

他的臉也是涼的,觸感像是無生命的玉石,捧得久了,才從底下透出溫熱來。

“小陽,你喜歡什麽?你想要什麽?”她認真地問,“從來都是我有一堆的目標和想做的事,你陪著我。你呢?你有什麽願望,我也能和你一塊兒去實現。”

陳旸驚訝地眨了眨眼,唇角輕翹,又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柔軟而深情,還帶著深深的感激和無限憧憬,那一瞬間,蘇蘊明覺得他不是看著自己,這不該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笑容,而像是……像是沙漠中的旅者望見綠洲,畫家看到最美的落日,垂垂老矣的女人回首她的青春——那是人對著一生中最美好的奇跡才會露出的笑容。

“你。”陳旸一字一頓地道,“我喜歡的,我想要的,從來只有你。”

“……我真不明白,”蘇蘊明吸了口氣,強抑住不知因何而湧上的淚意,聲音微微顫抖地道:“你可真是個怪人。”

是嗎?陳旸想,或許吧。可是大多數人眼裏,蘇蘊明這個半點不像女人的女人,同樣也是怪人。蘇蘊明不明白他,其實他也並不明白她。有什麽關系?

雨好像停了,他收了傘,攬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推著她往前走,一邊悠閑地道:“咱們等到梅雨時節過後啟程,去南襄可以坐船,聽說兩岸風景秀麗,正

好一飽眼福。對了,帶上你的簫,隔水就該聽簫音……”

“先等端木師傅的藥。”蘇蘊明握住他垂在她胸前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貼,“讓他確認你沒事再出發。”

“是是,娘子說了算。”

“……今天午飯吃什麽?你來接我,不會沒做飯吧?”

“咦,不是娘子說了算嗎?”

……

天空中層雲漸破,燦亮的陽光投射下來,陳旸擡頭看去,有些晃眼,他閉了閉眼,眼前心頭一遍敞亮。在這樣的天地之間,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無所不至。

蘇蘊明也瞇著眼睛看向太陽,她忽然想著,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沒有見過太陽,無所謂得到也無所謂失去,他們不會抱怨陰雨,也同樣不會因為雨停日出而驚喜讚嘆。

“沒見過也好,便不會這樣傾倒。”

就像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番外過後,他們倆的故事基本就算完了。最後說幾句。其實這個故事的主旨是“她沒有那麽喜歡你”。蘇蘊明是一個沒有經歷過真正愛情的人,她下意識地逃避這點,在現代,我們可以稱她為一個愛無能的人。她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無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她都沒把愛情放在心上,她關註的是其它事。而小陽,則是一個以愛情為生的人。其實這倆的性別如果顛倒,可能就容易理解了。蘇蘊明和小陽之前一逃一追,不過都是因為前者不想要愛情這麽覆雜累贅的東西,而後者就是不肯放棄,寧願付出任何代價不計生死也要她愛他。所以真的不用為小陽不值,他求仁得仁,而蘇蘊明,最後還是沒有逃過他的溫柔陷阱。

愛情的本質到底是什麽呢?我有時候問自己,是狩獵?是理解?是占有?是成全?是同生共死,還是只在漫長人生裏同行一段?我得不出一個真正的答案,或許這也並沒有真正的答案,在愛裏面,不過是兩個人最終互相妥協。

有句話我忘了出自哪裏:“沒見過也好,便不會這樣傾倒”,曾經滄海難為水,真正的愛情會改變你的生活,重塑你的個性,這樣想的話,沒有遇到或許是好事。

雖然它像太陽那麽美。那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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