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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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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處,朱院長輕輕鼓掌,柏絳捋著他下巴上的三綹長須,點了點頭。

蘇蘊明覺著,這場景有點像後世某些電影節參賽影片預演,大部分人睡著了,小部分人罵娘了,只有評委看得擊節稱讚——於是該電影獲獎了。

好容易熬到宗陽書院的鄉飲酒禮表演完畢,朱院長和柏絳鼓掌,潞蒼原和北狄官員隨眾拍了幾下,皇帝沒有反應,蘇蘊明身前身後同時有人問:“完了嗎完了嗎?”,聲音興奮有之,解脫有之,瞌睡剛醒有之。

稀稀啦啦的掌聲中,宗陽書院代表隊退場,蘇蘊明在心裏給他們打了個大大的叉。

第二個出場的是北狄,表演了他們的拿手項目:鄉射禮。

這個其實和君子六藝中的“射”這一項目有所重合,北狄雖然在文化上遠遠落後,卻自有他們的狡猾,君子可欺之以方,因為周禮中確實有這一禮,宗陽書院和南襄代表隊都沒有提出異議。

上場的是石階上那十四名穿著青直綴的男子,領頭便是那位彈琴的人。他們分成兩人一組,同時在臺上表演射禮。

蘇蘊明事前對君子六藝相關都做了一些了解,所謂射禮並不只是比賽射箭,嚴格的說起來射不射得中箭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射箭的過程中要遵循一系列嚴格的禮儀,如何亮箭、瞄靶、拉弓、射箭都是有規定的,動作必須標準而優美,又要表現出對對手的尊重。勝者不能有絲毫的驕狂,要讚美敗者謙讓的美德,失敗者也不能表現得沮喪,要真心地拜服勝者,表示比賽是公平的,水平是不夠的,努力是繼續的。

相比較上一場表演,鄉射禮的對話明顯少了許多,雖然也是文縐縐的聽得肉緊,起碼還能忍受。讓蘇蘊明更感興趣的是,當鼓點敲響,男人們整齊劃一地拉弓拔箭,貼身的青直襟纖毫畢現地勾勒出他們身體的曲線。這群人真的半點也不像讀書士子,那樣弧度優美的肌肉,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和腹部,充滿勃勃生機,只有長時間有計劃的鍛煉才能保持得這麽好。

她看得高興,面紗下面嘴角含笑,忽然覺得臉上刺痛,像被人恨恨地剜了一眼,轉頭去找時,大家都忙著看臺上,只有皇帝坐的位置似乎比剛才偏了那麽一點,腦袋上面的束發巾帶也晃了那麽一晃。

鄉射禮贏得大聲喝彩和熱烈的掌聲,潞蒼原站起來為他的國人歡呼,那個彈琴的人像是真的認識他,他先俯□,十四人一齊單膝跪地,右手貼住左胸,朝著潞蒼原深深地拜了下去。

壓軸的是南襄代表隊,他們表演的禮儀一報出來就引來滿堂彩:士婚禮!

表演還沒開始,人群已經沸騰了,前後左右所有的學生都在往前擠,蘇蘊明身不由己地被推著走,一

眨眼已過了金吾衛的警戒線,再一眨眼眼前便出現陳旸龍袍上那條浮凸的黑龍。

朱院長臉又黑了,起身剛要說什麽,皇帝搶先一步道:“是朕迂執了,宗陽書院為我大聖教書育人百年,培養了無數棟梁之材,聖人言有教無類,書院內只談師生,不分什麽天子平民。”他示意金吾衛撤掉警戒,微笑道:“願意坐的都來坐吧,朕一個人也沒意思。”

皇帝雖然年輕,一貫也表現得謙和,但他長得實在太美,美之一物到了極致便自然而然地生出震攝來,像是火焰外層那高溫的藍邊,光看著都覺得燙手。學生們本來擠得正熱鬧,他這麽一說,所有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再動,更別提什麽“過去坐”。

朱院長咂巴著嘴巴,想再斥責皇帝幾句沒規矩,但皇帝親近本院的讀書人是好事,他身為院長總要為書院的利益著想。而且,能用的三個字的詞他昨天也用得差不多了,臨時想不起來更多。考慮了一會兒,他默默地又坐了下來。

朱院長不表示反對,使團遠來是客不好說什麽,金吾衛和太監惟皇帝之命是從,那還不是隨便陳旸怎麽搞。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朝一名金吾衛點了點頭,那人出手快如閃電,兩名學生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呢,便被他一拽一扔,給丟到了座位上。

皇帝那一排的座位很快滿了,被丟過來的學生們戰戰兢兢地坐了一會兒,沒覺得屁股上有蟲子咬,漸漸地膽子大起來,朝與皇帝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就全神貫註地看起表演來。

真正坐在陳旸身旁的,只有一個蘇蘊明。

她一頭撞過來的時候,陳旸扶了她一把,太監和金吾衛們迅速收縮,將兩人緊緊地包裹進去,便沒有人看到,他握住了她的手。

或者有人看到也不以為意,誰都知道她註定是皇帝的女人,而大聖朝並不提倡“存天理,滅人欲”,已婚女子比未婚女子得到的自由更多,夫妻攜手在街上漫步也不會引得眾人側目。

她的同事們,她的學生們只會說,這是一段佳話。

蘇蘊明僵硬地坐在他身邊,皇帝脊背挺得筆直,雙眼平視前方,與她之間也保持了一定距離,看起來是端方守禮的君子。

但他長長的袖子搭在他們之間,在袖子底下,他依然握著她的手。

一切像昨天夜裏那一幕的重演,無論她怎麽掙紮,他不放,死都不放。

高臺上南襄的代表隊表演著士婚禮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六個步驟,南襄派來的都是俊秀的美男子,此刻換下了白衣高冠,穿著吉服,登時像是珠玉滿堂,晃得人眼花繚亂,只覺得滿城看花花不盡,一時也看不了各自的好處。結果最出眾的反而是扮演新娘那位,雖然穿

的是女裝,但顏色鮮妍,襯著他面白唇紅,用“色若春曉”來形容都不過。

學生們轟然喝彩,連身後的老學究們也真心誠意地鼓起了掌,皇帝卻“哼”了一聲,低低地道:“姐姐信不信,我穿新娘禮服比他好看。”

“我信的話能怎樣?”蘇蘊明沒好氣地道:“皇帝穿新娘禮服出嫁嗎?”

陳旸輕笑一聲,繼續壓低聲音道:“姐姐是新郎的話,小陽便當新娘又何妨?”

雖然有調笑的味道,難為他說得情真意摯,蘇蘊明頓了頓,側首看向他。

細碎的雨粉在陳旸的發上、臉上、衣上凝結了薄薄的一層,晶瑩得像無數的碎鉆,雨水反射的光芒就像他整個人發出的光。

或者他本來就會發光,旸是太陽的意思,她也算有先見之明,給他起了聶陽這個發音和涵義都如此相似的名字。

可太陽只適合當空照耀四方,人如果離烈日近了,只會被蒸發得一絲不剩。

這不是太陽的錯,是人自己的錯。

第一天,南襄代表隊力壓宗陽書院和北狄的代表隊,取得君子六藝中“禮”這一項目的勝利。

作者有話要說:改幾個錯別字。

☆、黑幕(本章完)

兩國踢館團與大聖書院的較量也不是第一次了,雙方各有輸贏,誰有什麽優勢項目大家心裏都有數。所以,雖然第一天宗陽書院在“禮”上先失一場,以朱院長為首的比賽籌委會也沒當回事。

但接下來的“樂”、“射”項目又接連失敗,還是在皇帝親臨現場觀戰的情況下敗得一點爭議沒有。皇帝雖然沒說什麽,籌委會平均年齡過五十的各位老先生卻拋下了多年的修身養性,變得心浮氣躁起來。

簾外雨潺潺,這一場春雨倒比之前幾場雨大了許多,起碼聽了個響,籌委會選在陋室草堂召開不知第幾次會議,蘇蘊明忝陪末座,開了多久的會,她就走了多長時間的神。

她靠坐在窗邊,敞開的窗戶望出去,細細密密的透明雨線連接了天地,落到地上的時候淺淺的濺起幾滴,濺得多了,倒像是貼著地面起了一層霧。青石板路上的紋理在霧裏變得朦朧不清,倒是新長出的野草綠得夠鮮亮,遠望去一片茸茸。

“咯嗒”,清脆的一聲響拉回了她的註意力,蘇蘊明若無其事地轉過視線,卻是上座的朱院長皺著兩道尾端下垂的八字眉,將茶盞擱到了酸枝木的小幾上。

大聖朝不是滿清時的官場,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因此下頭的各位老先生也只能繼續愁眉苦臉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草堂內一室俱靜,蘇蘊明收回目光,低下頭繼續神游。

要說“樂”和“射”這兩個項目的失敗,還真怪不了宗陽書院發揮失常,蘇蘊明從頭看到尾,就是單純的技不如人,輸得一點都不冤。

南襄的執簫人和北狄的彈琴人在使團甫一到達便先聲奪人,音樂不分國界不分時代,那樣的技藝,在後世完全稱得上大師級,一個國家能有一位都當國寶貢著,你要讓朗朗跑去跟斯坦佛法學院的學生們比賽鋼琴,那不是欺負人是什麽?

所以,比賽第二天的“樂”項目完全淪為了南襄和北狄的跨國音樂會。

宗陽書院的代表先出來彈了一段琴,選的是名曲《高山流水》,高山流水酬知音,有迎遠客的意思。宗陽書院的教育宗旨:君子操琴是為了陶冶性情,技藝只是小道,因此意頭雖然好,該選手卻表現得中規中矩毫無亮點,連蘇蘊明聽過的先太後的水平都不如。

接下來登場的北狄代表也是彈奏古琴,巧了,曲目同樣是《高山流水》。琴音響起,便如遠眺巍然群山,那鮮明的對比堪稱天上地下,臊得剛下臺的宗陽書院代表掩面狂奔。

臺下師生聽得如癡如醉,蘇蘊明卻在琢磨彈琴那位到底跟潞蒼原是什麽關系。要知道,潞蒼原小小年紀就來大聖朝做了質子,此人如果和他是舊識,只能是他小時候的朋友。此人文武雙全,又與王子總角相交,在北狄國

內必定是青年一輩中的佼佼者。北狄這個國家天災人禍不斷,少年幾乎都是在戰場上長成為青年,像這樣的優秀人物,為什麽會有空跑來參加一次小小的文化交流?

不過她也就是好奇,潞蠻子跟她說熟不熟,她也不好直接沖過去問。

北狄的表演過後是南襄的代表上場,不出眾人所料,能與琴聲相伯仲的,只有那天的簫聲。南襄的執簫人走上臺,蘇蘊明這才認出他就是第一場“禮”項目比試中扮演新娘那位。只見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搭在簫上的手指白的如玉雕而成,青翠欲滴的簫管輕觸紅潤的唇瓣,一縷簫音如有實質般順著簫管流入空氣中,臺下師生又一次沈醉了……

這場比試的勝負爭論不休,不過沒宗陽書院什麽事,眾人爭的是簫和琴強中更有強中手,誰更勝一籌。

結局嘛,平手。除了籌委會,大家皆大歡喜,連宗陽書院的觀眾們也興盡而返,雖說裝了一肚子高雅音樂,也沒見誰少吃一碗飯。

然後比賽第三天的“射”項目,對蘇蘊明來說,更是一點懸念沒有,她幹脆就沒去看。

薛敦頤的信又來了,問了上次她想為宗陽書院出一本校刊的事情,她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將校刊如何征稿、審稿、編輯、印刷、發布各步驟都細述了一遍,又談論校刊對於言論擴散的意義,甚至提到了報紙。

這是她第一次向薛敦頤這位思想超前的古代知識分子提到報紙,她有預感,大哥會對這樣新興事物感興趣,而一份在大聖朝發行的報紙,或許是她唯一能在有生之年做到的對這個世界的改變。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哪怕走一步也好,只要走得穩,只要後來者不斷,便總有到達終點的一天。

她一封信從早上寫到傍晚,出小院去寄信時,才知道宗陽書院又奠了底,北狄拿到第一,南襄雖然射術不怎麽樣,勝在身姿風流,硬是靠男色搶占第二位。

宗陽書院接連被剔了三個光頭,籌委會惱羞成怒,乘著第三天休戰,全體成員便被叫來草堂開會,一堆臭皮匠勝過幾個諸葛亮,誓要商量出個必勝的辦法。

事實證明,一堆臭皮匠勝過幾個諸葛亮是個偽命題。

籌委會全體成員在草堂內坐了半天,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茅房跑了一次又一次,別說必勝的辦法,連餿主意都沒有想出一個來。

蘇蘊明尤其難受,她人瘦,屁股本來就沒什麽肉,當著一堆老先生還必須坐有坐相,這半天坐下來,屁股都感覺不是自己的了。

無奈之下只有東張西望胡思亂想,這種時候她倒盼著陳旸來英雄救美,可惜皇帝從第一天“禮”項目的比試後就深居簡出,據說內閣派人千裏迢迢送來這些天積壓的奏折,皇帝的命也苦,天天窩

在房裏批奏折。

“院長,老朽有話說。”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草堂內的安靜,各位籌委員成員忘了裝死,連忙看過去,卻是那天在山門前露了臉的陸老先生。

陸老先生穿著一身團花富貴蝙蝠圖案的綢衫,依然是童顏鶴發的好相貌,不像老學究,倒像山下面的富家翁。他頓了頓,見滿室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得意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蘇蘊明這時候走神想了想他為什麽沒有胡子),道:“南襄、北狄雖為彈丸小國,但傾舉國之力,也非是我宗陽書院區區一家書院所能抗衡,這勝負之間,天下有識之士心裏都有數。”

這是大實話,眾人都點了點頭,宗陽書院雖然號稱大聖朝第一書院,但畢竟也只是一家書院,人家在全國海選頂尖人才,你在書院裏選,就好比北京大學男子籃球隊與中國國家男子籃球隊的差距,輸了才是正常的。

“說是這樣說,”坐在陸老先生下首的另一位老先生,蘇蘊明記得他姓安,安老先生憂心忡忡地捶了捶自己的老寒腿,道:“畢竟聖駕親臨,這樣接連輸下去,皇上面子不好看。”

皇帝年輕,在世人一貫的認知裏,年輕就一定緊跟著氣盛,還引申一點,就是輸不起。

眾位老先生一陣長籲短嘆,說到底都是皇帝添了麻煩,蘇蘊明忍著屁股痛,眼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

“老朽有個辦法。”陸老先生又道,大嗓門兒再一次力壓全場,連朱院長都目光炯炯地望過去。

“現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接著輸下去,至於最後的結果是贏是輸也顧不得了。”陸老先生輕輕拍了拍身旁的幾案,壓低聲音道:“明天的項目是‘禦’,非我宗陽書院所長,但後天的項目是‘書’,要論書法,年輕一輩中,誰能比得過諸神童?”

他那嗓子就算壓低了也是響徹全場,老先生們齊聲應和,那是當然。蘇蘊明倒也聽過這位諸神童,年僅十八歲,據說小時候從握得穩筆就開始練字,而且左右手皆能書,左手寫魏碑右手寫行楷,到十五歲一筆行楷就頗得王右軍的真髓。像這樣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話,早晚都會開創出自己的書法流派。

安老先生充滿了捧哏精神,當下又問道:“您的意思是,把‘書’項目提到‘禦’項目之前?”

陸老先生頷首微笑,大有“孺子可教”的高人風範。幸好他還沒忘了最後拍板的老大是誰,朝朱院長拱了拱手,道:“老朽淺見,不知院長意下如何?”

朱三寶能夠擔任院長這等行政管理職位,就意味著他內裏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麽迂腐固執,那麽“真”君子。他只沈吟了片刻,伸掌擊在幾案上,拋出一個讓蘇蘊明差點驚跳起來的單字:“幹!”

雨越下越大,窗

下“撲朔朔”一陣響,像是避雨的雀兒被驚得飛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頭疼了一整天,這章少寫點。

☆、諸神童(這章完)

老話說得好:“流氓其實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宗陽書院各位皓首窮經的老先生耍起流氓來,兩國踢國團也只有甘拜下風。

“禦”比賽的當天,使團正副團長同時收到噩耗,隨他們遠道而來的數十匹良駒有點遲鈍,晚了幾天才發覺自己水土不服,昨天夜裏拉肚子拉到腿軟,沒辦法參加比賽。

宗陽書院當然也可以提供馬匹,但這樣未免對使團太不公平,籌委會各位老先生大義凜然地搖頭,不公平的事情怎麽能做呢!連想一想都有違君子之道!

為了將就使團,由朱院長拍板,將“禦”項目推後,而把下一項“書”項目提前。至於選手們準備不充分會影響現場發揮這種小事,作為在“書”項目上具有傳統優勢的宗陽書院都不介意,南襄和北狄有什麽資格發話?

於是,在比賽日的第五天,君子六藝的“書”項目順利進行。

春雨依然下個不住,前兩天還能看見的太陽也徹底被遮到雲後,白天的光線也暗下來,隔著雨幕,三尺之外看什麽都朦朦朧朧。

既然下雨,比賽改在室內進行,正好就是那天籌委會開會的陋室草堂。

蘇蘊明撐著她那柄傘面上繪了一枝槐花的傘,慢吞吞地走到草堂前,書院內的青石板路在這些天雨水的滋潤下長出了淺淺的青苔,布鞋踩上去一步一滑,她愈發不敢走快。

草堂的臺階下擠滿了等待觀戰的學生,室內場地有限,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位置,也只能隔得遠遠地望幾眼。

這樣的情況倒讓蘇蘊明有些躊躇,她對書法是有些興趣,但不過是自己自娛自樂,對流派大家什麽的都了解得不多,要讓她品評一幅字的好壞,也說不出所以然。既然如此,她何必要占一個名額,讓真心喜愛書法的人反而看不到?

她轉過身,便想回房再看會兒書。

“先生,”她剛走出兩步,身後有人叫道,“薛先生哪裏去?”

宗陽書院雖然前身是薛氏族學,現階段在書院裏姓薛的先生卻僅有一位。蘇蘊明腳步頓住,循聲回頭,卻見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與她一樣,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一襲天青色的長衫,因為身材偏瘦,長衫顯得寬寬大大的四面招風,露出袖子的一節手腕也瘦,估計趕得上蘇蘊明這個女子的手。但這樣伶仃的一個人,卻長了一張方臉,大眼睛大嘴巴大手大腳,這使得他頗像是後世簡筆漫畫勾勒出的人物,一眼看去充滿喜感。

這樣一個人,只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所以蘇蘊明立刻認出了他,這是她的四十八個學生之一,性格與外表一致,極有趣一個少年。她向他走近幾步,微笑道:“是你呀,子敬,你也來看比賽?”

那少年一楞,

像是她說了什麽笑話般咧開大嘴笑起來,露出兩排方方正正的大板牙,他笑的時候帶著“呵呵”的氣音,邊笑邊道:“先生……呵呵……您真會開玩笑……呵呵……我不是看比賽……我是來參加比賽的!”

參賽?蘇蘊明怔了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我倒忘了你姓諸,諸子敬就是諸神童?”

諸子敬更是笑得喘不上氣來,道:“先生……呵呵……你不會今天……呵呵……今天才知道吧?”

四周聽到兩人對話的觀眾都哄笑起來,蘇蘊明尷尬地陪笑了一會兒,所有人說起書法天才諸某都只管他叫諸神童,她哪知道傳說中的人物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這也沒有王八之氣附體不是?

她一時又有些振奮,諸神童這樣其他先生搶都搶不到的學生居然選了她的課,她的傳道授業之路前途一遍光明啊。

既然今天的比賽有她的學生參與,她便不能置身事外,怎麽也該到現場亮個相加個油。

諸子敬笑了一陣子,扯著她的袖子就往草堂上走,蘇蘊明隨他走上臺階,見他身上的長衫都被雨淋透了,頭發上也灑滿了細碎的雨粒,便斜過半邊傘遮住他。

“不用不用,”諸子敬連忙將傘推回去,傻笑著搔了搔後腦勺,道:“我是男人,淋點雨怕什麽,先生是女子,我娘說了,女人小日子的時候可淋不得雨,會生病的。”他齜著大板牙想了想,又問道:“先生,什麽是‘小日子’?”

“……”蘇蘊明默默地收回傘,淡定地爬她的樓梯。

“哎哎,”諸子敬充分發揮好學不倦不懂就要問的精神,追在她後面繼續問:“先生您為什麽不理我,是沒聽清嗎?我剛問您,什麽是‘女人的小日子’?我娘和妹妹都不肯告訴我,我娘還說,等我有媳婦了讓媳婦告訴我,可我想著吧,大老爺們兒自己不知道的事還得問媳婦,多丟臉啊!先生您就不同了,您雖然是女子,可您是先生啊,先生什麽都知道,何況這種小事……”

他一路叨咕叨地念個沒完,引來眼光無數,蘇蘊明腳下越走越快,圍堵住草堂大門的觀眾被她如虹的氣勢震到,自覺地閃出一條道來。

她一步跨進草堂,眼光微微一暗,又是一亮。

室內的光線肯定比不了室外,雖然所有窗戶都開著,依然是要暗上幾分。原的陳設全都被搬空,只在正中間留下一張闊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諸般齊備,選的是市面上所能尋到的最好的文房四寶:筆是湖筆、墨是徽墨、紙是宣紙、硯是端硯。一疊雪白的宣紙上還壓著一個田黃石雕刻的蓄勢待發麒麟鎮紙。

不知是誰的巧思,在書案的側方擺了兩面三尺高的銅鏡,正好斜對著窗口的光源,鏡面折射的光線投過來,將書案周圍照得比室外更

明亮幾分。

蘇蘊明暗暗讚嘆,古人雖然沒有總結出系統的光學理論,卻都是樸素的實幹家。她還見過周旦如在格物課上利用銅鏡制造無影燈,那家夥的奇思妙想也挺令人佩服。想到周旦如,她這些日子都沒見他,似乎從使團到訪開始,他便從無處不在變成無處可尋。

比賽尚未開始,使團和籌委會先到的各位都在草堂角落裏等候,觀眾們也都自覺地不踏入中間區域,蘇蘊明一眼掠過,連俞敏和方乾在內,倒有好幾個她的學生,看來除了她這個糊塗老師,學生們都知道諸神童便是諸子敬,相約來為同學助威。

大聖朝師道尊嚴,幾個學生恭敬地向她行禮,蘇蘊明微微頷首,尚來不及寒暄,被她遠遠拋在後面的諸子敬堪堪追上來,人未到聲先到:“先生先生,您還沒告訴我‘小日子’是什麽意思呢?您就告訴我吧,您看我這惦記著寫字也寫不好,到時候寫什麽都寫成‘小日子’怎麽辦——”

蘇蘊明閉眼、扶額、裝死。她錯了,她總算明白諸子敬這樣的學生為什麽會選她的課。她的傳道授業之路……還很漫長……

俞敏是何等機巧靈動的人物,見蘇蘊明不願搭理諸子敬,早就拉了方乾上來,三個少年頭碰著頭一陣嘀嘀咕咕,很快讓諸子敬忘了剛才的話題。

蘇蘊明這才松口氣,收攏油稠傘,抖了抖傘面上的雨水,那邊俞敏說著話還分神覷著她,這時候連忙伸手來接傘。

蘇蘊明也不跟他客氣,別說他是薛家自己人,就憑他是她的學生,弟子服其勞也是常事。

她把傘遞過去,那邊俞敏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少年細長的眼睛大概從沒瞪得這麽大過,顯得一對眼珠子滾大溜圓。

蘇蘊明倒被他嚇一跳,下意識轉頭,也就在這一瞬間,草堂內外的人都像被按下了機關消息的木頭人,齊刷刷矮了半截。

所有人全拜了下去,連俞敏都反應過來,膝蓋著地的時候發出“嘭”一聲悶響,便顯出唯二個站著的兩位鶴立雞群。

蘇蘊明無奈地看著她身後的意外之客——陳旸,當然是陳旸,也只有皇帝每次現身都要重覆一遍這麽無聊誇張的陣仗。

不過轉念一想,不該意外的,籌委會搞黑幕就是想讓皇帝親眼看到宗陽書院贏,為了不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怎都會想辦法把他從奏章堆裏拖到現場。

陳旸看起來也確實像剛被人從房裏拽出來,裝束得很隨意。當然,以他一貫極修邊幅的性情,再隨意也透出刻意來。他沒有帶冠,烏亮的頭發綰在頭頂,用一支玉簪固定,身上穿了一件靛青色的直裾,素帶將腰部裹得緊緊的,愈發顯得肩平腰細,與平日裏正裝相比,倒多出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嫵媚來。陳旸尚黑,

如果不是為了給太後帶孝,他能穿出全身的黑,但看著他的臉,所有人又覺得,也只有黑色能夠稍稍壓得住那逼人的銳艷。

他不但打扮得家常,排場也比不了前幾天,身後只跟了一名金吾衛和老太監韓竹乎,難怪直到這三個人走進草堂才被人發覺。

看到草堂內外跪了一地的人,陳旸微微皺了皺眉,又見蘇蘊明作勢也要跪,趁所有人不敢擡頭,一把拖住她的手,道:“都起吧,朕說過,書院內只講師生不分君臣,朕也是讀聖賢書的聖人門徒,跟你們沒什麽兩樣。”

蘇蘊明被他抓住手,也說不清是最近第幾次了,她都有點麻木了,掙紮都掙紮得不那麽誠心。

不過陳旸這次很快放開了她,因為眾人陸續起身,裏外裏三國人民的註目之下,他也只有端莊矜持地微笑。

皇帝不情不願地被朱院長邀請過去,蘇蘊明則與她的學生們站在一起,南襄和北狄的選手也都到位,“書”項目的比賽開始了。

依然是宗陽書院的代表第一個上場,諸子敬看起來半點不緊張,從人堆裏泰然走到場中,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是無數目光的焦點。他返身對著人群笑了笑,有點外突的大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齜著白生生的大板牙,雙手抱拳,竟是向人群四面都作了個揖,道:“謝各位捧場,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嘿,今兒瞧我的!”

這個相亮得讓人想印象不深刻都難,他一句話說完,人堆裏“噗哧”聲不斷,連使團那邊都有人忍不住樂了出來,朱院長和柏絳的臉色同時變得漲紅,一個是羞窘,一個是憋笑;陳旸低下頭無聲地笑了一會兒,又斂了笑容威嚴地擡起頭;潞蒼原先是楞了楞,隨即放聲大笑。

蘇蘊明只微微一笑,她平常在課堂上就領教過這小子的無厘頭,她的學生們都是千吵百鬧的人來瘋,在面臨大賽的心態這方面絕對不需要擔心。

諸子敬一句話逗笑了全場人,他本人卻似乎沒什麽自覺,話撂出去了,轉過身,迎著陽光投過室內的方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還是在發育期的少年,不合身的長衫像掛在竹架子上飄飄蕩蕩,偏又眼大嘴大手大腳大,這樣一副形像,就算不說話也天然帶幾分喜感。因此場內又有人發出輕笑聲。

但這笑聲漸漸隱沒,漸漸便沈了下去,就像是白晝的微光沈入夜晚的深幕,又像是微風拂過,一滴竹梢的清露在空中劃過一道輕柔的弧線,沈入濃黑的洗墨池中。

那形像滑稽的少年直挺挺地立在紫檀木書案前,微昂著頭,比室外更明亮的光線投在他身上,顯得細長的脖子上一個突出的喉結極為突兀。

沒有人再笑,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將目光沈潛下來,定定地望著這少年移不開註意力,他只

是站在那裏,一個字都還沒寫,就已經像是斧劈鉞削的隸書,或是銀鉤鐵劃的魏碑,或是清逸瀟灑的行楷……所謂淵停岳峙,這小小的少年,竟有一身大師風範!

諸子敬突然睜開眼,右手去拿筆架上的筆,早就有人磨好了一硯墨,他蘸飽了墨,毫不遲疑地提筆一陣疾書。

蘇蘊明聽到一聲“咦”,她斜瞥了一眼,見是那位熱愛捧哏的安老先生,旁邊站著他的逗哏搭檔陸老先生,兩人面色都有些懊惱和失望,都舉著左手在空中虛晃了晃。

她倒也明白他們的意思,諸神童少年成名的絕技是雙手同時寫字,想必他能承周伯通衣缽,練個左右互搏之術什麽的。如果他在比賽中用上這個本事,贏面肯定會大許多。但她也理解諸子敬,這孩子雖然實心眼兒,卻是個有真本事,也因此自矜自傲的,他比的是書法,又不是雜技。

諸子敬寫得很快,幾乎是一揮而就,筆下毫不停滯。所有人的呼吸都隨著他的筆走龍蛇而變得節奏加快,待他擱了筆,從書案旁退開,朱院長頭一個就沖了上去。

“人人生——”朱院長小心翼翼地掂起那張紙,對著光線,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讀出上面的字,卻只讀出三個字就卡住了。

幸好,緊跟著他上去的柏絳接口讀了下去:“——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並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

“這是什麽?”他愕然道,隨即拋棄這個不重要的問題,讚嘆道:“好一筆清逸脫俗的行楷,更難得字中藏骨,骨裏藏鋒,意在字外,王右軍十八歲時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

他以兩國踢館團團長的身份給予這麽高的評價,朱院長尚能淡定地微笑,陸老先生和安老先生幾位簡直滿臉都笑成了菊花。南襄和北狄的選手也表現得頗為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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