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諾從沒有想過這條路。

然而此刻他出奇地沈默。

和他一樣沈默的是在四周幹活的探索者機器人們。它們知道如果離開這裏, 它們絕無法再如在此這般自由，或者說是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人前。

除了這個沒有孕育出文明的荒星，不會再有哪座星球願意接納誕生出自我意識的機器。這是規則之外，被絕對禁止的可怕的存在。

但是無論是探索者機器人們還是阮諾, 都沒有出聲阻止。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並沒有權利。

沒有太多的理由, 正如他們離不開她那樣, 原因也很簡單。

他們愛她，深愛著她，勝過自己, 所以絕不會以自己作為要挾，去強行改變她的意志。

她是自由的。應當由她自己來做選擇。

“糖糖, 你會離開這裏嗎？”反倒是毛茸茸們眼淚汪汪地趴在她身邊，仰著腦袋詢問。

“不會。”阮棠毫不猶豫, 堅定地搖頭。

阮諾和探索者機器人們都隱秘地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而毛茸茸們就表現得更熱烈了。

“哇, 糖糖, 你最好了，就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們的。”毛茸茸們瞬間上演毛茸茸大衣服裝秀。

阮棠被圍得水洩不通, 幸好她早就習慣了毛茸茸的這一手, 馬步紮得可穩當了。

看得霍克那是滿臉震驚。當然他的震驚也不止於此。“你為什麽不離開？這座荒星上什麽也沒有, 沒有文明，沒有物資，甚至不在星際聯盟的星圖上。”

“額, 這些好像和我留不留在這裏, 沒什麽關系吧。”阮棠摸不著頭腦。這星球什麽都沒有嗎？這星球明明有著太多有趣的東西了。

而且沒有文明才好呢。阮棠在地底下的時候早就野心勃勃地做出一整個星球的設計藍圖了。雖然還沒完成, 但是想想就開心啊。

“我有自己獲取物資的渠道。”阮棠的外掛系統雖然來得莫名巧妙，但是不得不說來得太好了。“而且什麽都沒有，創造起來不是更有樂趣嗎？”

基建狂魔的血液在身體裏叫囂！

霍克聽得苦笑不得。“一個人建設一顆星球, 真是宏偉的志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

“沒有。”阮棠根本不給他說服自己的時間，反過來問。“繳獲量子計算機的時候，我也在。你們的副艦長說，一個飛船的引擎要好幾年才能完成，更不要說還有後期的調試。那麽你認為西塞馬克星人等得了？”

霍克被問懵了。

阮棠趁勝追擊。“還有，造引擎的幾年裏，難道你們就這樣幹耗著？不吃不喝，什麽都不需要消耗？”

“這……”霍克說不出回答來。他們都是人類種族，當然不可能在建造引擎的幾年裏不吃不喝，相反，他們可能為了建造引擎和飛船本體還需要更多的物資。

“如果不建設，那物資哪裏來？”阮棠很想學阮喻的樣子翻白眼，但還是忍住了。畢竟毛茸茸們都在看著呢。這群純潔無暇的白紙，可是潑上什麽顏色就會染上。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西塞馬克人是不可戰勝的嗎？”阮棠的這句發問，立時令霍克醍醐灌頂。

這世上有什麽敵人不可戰勝的嗎？

在阮棠穿越前那個被困在一顆星球上的人類都能得出的答案，一個在星際未來馳騁宇宙的戰士會想不到嗎？

“但是他們的戰鬥力真的很強大。他們派出的軍隊一定是經驗豐富的雇傭兵，還有他們的科技也……”霍克說著說著，聲音卻在阮棠的註視之下越來越低。

“也就是說你也認為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的。對嗎？”阮棠簡潔地把他的發言總結來一下。

霍克還能怎麽說？他只能竭盡全力地從亂糟糟的思緒裏擠出一句。“但是我們現在還什麽都沒有。”

“現在沒有，不等於永遠也不會有啊。”阮棠笑了。“我說過，沒有就造嘛。我想你應該能給我提供很多防禦系統的構思吧。”

“什麽？”被阮棠如雨點一般的問題直擊心靈的霍克還沒有反應過來。

一旁的艾米莉搶先一步說道。“糖糖，我也可以幫忙。我之前就是在檔案處工作。所以飛船上所有的武器和防禦系統我都見過。”

“你不早說。”阮棠喜出望外，一把抓住艾米莉，然後以輕柔不容抵抗的力道，裹挾著她就往工作室跑，邊跑，還邊喊。“九哥，快來我找到個人形圖書館啦！”

霍克手都伸出去來，楞是沒能從阮棠拿把艾米莉攔回來。

對於阮棠這樣想著一件事就把其他忘個幹凈的“七秒金魚”人類，霍克的去留就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但是留在外面的紫卻不能對這個像木頭樁子一樣杵在自家範圍裏的男人視而不見。

紫悠悠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和失魂落魄的霍克搭話。“你好。我是紫。我想你有很多問題，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你解答。”

“你？”霍克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之後，又隨即掛上了苦笑。“我能問你什麽呢？難道我還能問你，阮棠還願不願意實現她之前的承諾，為我們提供那些清單上的材料？你一個機器人能做什麽主。”

被輕視的紫並沒有露出什麽表情來，它表現得像所有機器人一樣冷冰冰，但是話語裏的自豪和驕傲卻完全不能被掩蓋。“可以。我可以回答你。糖糖所有答應你的承諾，都會執行。你要的材料，三個小時之後來拿走。”

霍克不敢置信。“等等，你有這麽大的權限嗎？我要的可不是一兩個零件。”他拿出自己備份的材料清單，遞到紫的眼皮底下，反覆強盜。

那長長的材料清單，甚至從霍克的手中掛下去，在風中飄蕩。

“請不用擔心。”紫露出一個令霍克驚駭的人性化的表情——傲慢。“我是這個家的家長之一。我可以做主。”

一個機器人做家長？

這句話要是在星際網絡的任何一個論壇上出現，都會被人笑到界面崩潰。開什麽玩笑？就算再怎麽高級的程序邏輯，機器人就是機器人，怎麽能淩駕在人類之上！

霍克瞬間想到了，臉唰地一下變成了慘白。他連退好幾步，眼神中充滿驚慌。“你、你在規則之外了。”

紫沒有回答。

但是所有的機器人那酷似人類的外表，還有它們齊齊望向霍克時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情感，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一個回答了。

一群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霍克剎那汗如雨下，衣服都被自己冒出的冷汗濕透了。他瘋了似的越過紫，沖進阮棠的工作室。

保護者機器人們毫不客氣地將他按倒在地上。

即使是再強大的戰士，在它們升級的裝備面前，也只是柔軟的沙袋罷了，毫無抵抗之力。這些武裝，都充斥著無數的懊悔和恐懼。

那一天，莊園化作了火海。

它們辛苦維護的家園毀於一旦。那裏的每一棵草、每一粒土，都在它們的記憶庫裏留下過溫情的暖意，一瞬之間被來襲的敵人奪走。

而它們也在那一天體會到，如果自己不夠強大，會失去的那種無力感。一種只有文明生物才能擁有的懊悔情感，促使它們瘋狂地研發武器。

就是為了保護這個它們珍愛的人，永遠不會再遇到那天的恐懼。

只是它們依然食言了。

阮棠在樹上找到它們的時候，那一瞬間所感到的絕對的歡欣，立刻便被這同樣的懊悔和後怕所占據。

它們還不夠強，遠遠不夠。

如果只是作為機器人還不能夠保護她，那麽它們還能做什麽呢？

那顆種子，從最早那一點溫柔的愛意——紫色的花朵開始種下，現在已經按耐不住，汲取著所有能夠到的養分，發芽壯大了。

“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艾米莉是完全安全自由的。”紫蹲下身，纖細的身影落在霍克身上，顯得意外高大。“材料我們會給你們的。就算你認為我們是不該存在的，難道你要為此拒絕這些材料？”

拼命扭動掙紮的霍克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猛地一楞。許久，他才開口。“你們究竟想怎麽樣？”

“是你們想怎麽樣。”紫現在做的，其實應該是阮棠要承擔的角色。雙方交涉，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從沒有那麽簡單。

這是一場嚴肅的關於生存的博弈。

如果處理不好霍克，那麽現在安穩呆在樹下的那些飛船幸存者，就會變成新的敵人。也會是最難對付的敵人。

因為他們是無辜的，沒有罪惡的一方。阮棠能對兇神惡煞的敵人出手，但她絕不可能對小艾的親人朋友痛下殺手。

也沒有一個探索者機器人願意看到她為了它們違背她自己的人性。

紫要做的就是解決這場危機。阮棠想不到的，它們來想；阮棠解決不了的，它們來解決。這就是剛剛紫所說的話真正的含義。

它們是她的家長，是她堅定的後盾，是她的保護者。

“我們希望和你們達成和平共處的條約。具體內容，你可以和你們的人溝通。材料我們會提供，但是我們也絕不會允許你們威脅到糖糖的生活。”

紫說完，拿出了一張合約，遞給霍克。當然只是放在他眼前看而已，他的手腳可還毫不客氣地被捆著。

霍克忍了忍，硬著頭皮逼自己冷靜下來讀，本來心亂如麻的情緒在看清楚前幾條約定之後，立刻瞪圓了眼睛。“等等，你們願意和我們共享物資的獲取方式。”

“不是共享，是分享渠道而已。你們要自己種植。”紫糾正道。

也就是說……

霍克即使被這些機器人們擁有自我意識的事實嚇得不清，但也在這絕對利益驅使之下，轉動了如同漿糊一般的大腦。

也就是說，他們在這荒星上能有存活下去的生路，造引擎要幾年，他們都能等下去。

“但是……”霍克高興沒一秒鐘，立刻又垂下了腦袋。“但是西塞馬克星人馬上就要來了。就算有生存物資又能怎麽樣？”

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阮諾出聲。

“西塞馬克星人如果要圖謀什麽，應該也不是要你們這些人吧。如果這樣，只要你們避開他們，躲到地底下去，等到引擎造好離開，不就行了。”

霍克感覺這半個小時自己的心情起伏，比遇上星際風暴的飛船還跌宕。

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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