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7章

關燈
船至篷州,華夙已好上許多。

越近篷州,所見流民越多,這一路上俱是衣衫襤褸趕著逃命的百姓。

四處荒涼,偌大的鎮像是被劫掠了一番,屋宅裏什麽米缸菜園全是空的,連只雞也不見,到處都是血,有些百姓蜷在角落裏,身子已經涼透了。

容離身上裹著狐裘,身子單薄孱弱,在逃命的百姓間慢騰騰走著,好似與身側的百姓分處兩地,格格不入。

那些百姓光顧著逃命,哪會多看她一眼,只心底覺得古怪,旁人恨不得離篷州越遠越好,這姑娘家怎還往他們來處走,也不怕沒命。

那身狐裘白如梨花落滿身,不染塵泥,就連鞋履也是幹凈的,好似未走過什麽路。

仰頭便能見四起的狼煙,箭雨好似傾盆,紮了遍地。

這鎮離篷州不過數裏遠,沿途能看見不少死去的戰馬,還有一些穿著甲胄倒地不起的士兵。

容離心跳如雷,頭疼欲裂,只見死魂四處游蕩著,好似無處安息。她卻不怕這些鬼魂忽然湧上,因他們一看見華夙便掉頭就跑,顯然十分害怕。

華夙鬼力不盛,可身上威壓猶在,光是一個眼神便能叫怨靈望而生畏。

她擡手朝遠處一指,“看清楚了?篷州指不定比這地方更可怕,你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

容離看得心驚膽戰,硬是搖頭,“無妨。”

華夙把那片紅鱗捏了出來,鱗片赤紅,其上火苗好似燒得更旺了一些。

“又近了?”容離忽覺慌亂,原只是嘴上說不想見到那赤血紅龍,現下不光嘴上,連心底也不想了。

她的前路雲迷霧鎖,每劈開一寸霧,便能瞧見一道排空濁浪,其後或還有煬煬湯火,有虎窟龍潭。她忽然怵於知道真相,就這麽當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也無甚不好。

華夙把手裏紅鱗翻來覆去看了一陣,皺眉道:“是更近了,只是不知它在何處。”

說完她微微挑眉,打趣一般,“這赤血紅龍時常跟在洞衡君身側,難不成洞衡君也在此地?”

容離沒應聲,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狐裘。

華夙把那正燒得滾燙的紅龍鱗片往掌心一收,“只是,赤血紅龍受洞衡君點化,已近成仙體,來這陰氣大盛之地做什麽,不該去尋個什麽洞天福地麽。”

容離哪裏知道,她又不是赤血紅龍,怎麽知道那紅龍心底在想什麽。

“當真巧了,本未刻意去找那紅龍魚和洞衡君,倒是自個兒送上門了。”華夙語氣淡淡,“可惜我修為尚未恢覆完全。”

容離左右看了看,陰氣如雲,身子微微一顫,“走不走?”

華夙看她,“你走就是,往前便是篷州,不必回頭。”

容離恨不得尋個與那赤血紅龍相背的方向走,可她不知紅龍所在,只得循著這路往篷州去了。垂著的手甚是無措,又將狐裘搓了一些,細白的指頭捏在袖口上。

從篷州過來的流民當真不少,有些個灰頭灰臉的,許是餓極,看見旁人手上捏著幹糧便想去奪。這幾人本是想朝她走去的,可看她手上空空,連個行囊也沒有,腳步一頓又往別處去了。

華夙面上不見一絲憐惜,開口卻不鹹不淡地道:“可憐。”

一個小丫頭從遠處跑來,忽地拉住了容離的狐裘,將那皮毛給抓臟了一角。她用手背抹了一下臉,著急道:“姐姐,那兒去不得,敷餘人攻進城了!”

容離腳步一頓,見這七八歲大的小丫頭孤身一人,皺眉問:“你爹娘呢?”

丫頭搖頭,雙眼通紅,分明已哭過許久,“走散了。”

華夙垂頭看向這丫頭的發頂,淡聲道:“這丫頭的爹娘已經死了。”

容離楞了一下,蒼白的唇微微一抿,不知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華夙朝遠處指:“遠遠跟著呢。”

容離望了過去,果真看見有兩個單薄的鬼魂正悄悄跟著。

小丫頭卻什麽都不知道,流著淚道:“爹娘說了,若是走散,便到今旻等著,今旻離這兒還好遠,我、我又不識路。”

容離更不知今旻在哪,只依稀記得那地方離篷州算近。她朝華夙悄悄睨去一眼,打心底想將這丫頭送到今旻。

華夙卻依舊冷著臉,“你莫非又心軟了,這一路上若全是這樣的小丫頭,你莫非還想為了她們四處奔波?”

她一頓,又道:“你且看看,這四處逃難的,你幫得了一個,可幫得了一群麽,這是旁人的命數,又不是你的命數。”

容離俯下身,將別在身側的帕子捏了起來,想替這小丫頭擦一下臉,不想,剛俯身,忽看見這丫頭手裏攥著一樣東西,似是一鐵塊,其上有些花紋。

這東西格外熟悉,好似在哪裏見過,

小丫頭將這物什攥得緊緊的,好似恨不得將其嵌進肉裏。

容離朝她握緊的手裏一指,“你手裏捏著的是什麽。”

小丫頭擡手,柔嫩的五指一展,只見掌心鐵塊上竟熔了一個“容”字,再看其花紋,可不就是容家鏢局裏那些領隊人手一塊的令牌麽。

容離楞了一瞬,忙不疊問:“這令牌你是從哪裏撿來的?”

小丫頭吸著鼻子,慌忙往身後看了一眼,生怕敷餘人追來,急急開口:“爹爹給的,說是帶著這東西,找上別的商隊,他們定會收留我。”

容離皺眉,“那你爹爹有未跟你說,容家的鏢局出了些事。”

小丫頭好似被嚇著了,猛地把那令牌往身後藏,“爹爹說了,旁人說的都是錯,他們並未做過什麽壞事,是被陷害了。”

容離俯身,“你爹爹當真這麽說的?”

“他從未騙過我。”小丫頭斬釘截鐵。

容離思索了一陣,輕聲道:“我不會害你,也不會搶你東西。”

小丫頭將信將疑,繃緊的身緩緩松懈了點兒,一雙眼跟受驚的貓兒一般,瞪得圓圓的。

華夙輕聲一哂,“你不過隨口說說,她便信你了,怕是修了百年的精怪也沒你這本事。”

遠處緊跟的兩個鬼魂似想向前,又怵於華夙,不敢走近。

容離狐裘下有什麽東西動了動,垂珠從未系緊的絨領裏冒出了個頭來。

小丫頭瞪著眼,小聲道:“貓兒。”

容離不管垂珠,只問:“你爹莫非是篷州分局的領隊?”

小丫頭警惕頷首,眼看著自身後跑來的人越來越多,忙道:“敷餘人要追上來了,他們方才將篷州二裏街上的婦孺都活埋進了土裏,我、我……”

跑來的人越來越多,好些個人只光顧著往前跑,也管不上會不會撞著人。

容離險些被撞了個正著,華夙站在邊上,將跑近的人往邊上撥開。那人趔趄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肩,不敢停留太久,邁開腿又跑了起來。

華夙一嘖,“要說到邊上去說,站這兒也不怕被撞著。”

幾枚弓箭射至腳邊,那劍尖還是燃著火的,若是落在人身上,得被燒個皮開肉綻不可。

小丫頭被嚇得縮起了肩,慌亂地朝身後看,嘴大張著,叫不出聲。

遠處是戰車碌碌碾地的聲,還有號角在響,好似那些敷餘人將獵殺無辜百姓當作了什麽有意思的游戲。

華夙神色很淡,眼裏也不見悲憫,只是比起先前那目空一切的模樣,多了倦煩。

容離忙不疊將這小丫頭抱起,本以為以這小丫頭的身量,不會重到哪裏去,不想她高估了自己,兩只手顫個不停,咬緊了牙關才跑得起來。

小丫頭頓時懵住,連忙環住容離的脖頸,把頭埋至她肩上。

華夙在邊上皺眉:“你當真把自己的身子當鐵打的了?還不如讓我來帶她。”

容離氣喘得很急,聲音幽微地說:“你如何帶,帶她飛起來麽。”

小丫頭擡頭問:“什麽飛?”

華夙冷哼,擡手往容離身上一撘,丹紅的唇一張,呼出了一口寒氣,寒氣灌入她眉心。

容離身上疲意散盡,登時身輕如燕,眨眼便帶著那小丫頭跑遠了。她鉆進一屋舍裏,將懷裏的丫頭放下,喘著氣半天說不出話,肺腑燒得厲害。

華夙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後背上幾處點去,那燒肺的痛隨即如煙消散。

容離靠著墻,緩緩坐了下去,將狐裘給蹭得滿是灰。

小丫頭跪坐在邊上,仍是怕得不得了,周身直犯哆嗦,身子抖是抖,可五指卻攥得緊,好似將把那鐵打的令牌當作什麽平安符了。

容離輕聲問:“能讓我看看這令牌麽。”

小丫頭雙手握拳,猶豫著不肯給。

華夙站在邊上,靜靜聽著外邊紛亂的腳步聲,“你怕是求她她也不肯給你。”

小丫頭果真不給,又把手背到了身後,小聲道:“爹爹說,這塊令牌不能給別人,只能我自己拿,別人拿了就壞事了。”

容離皺起眉,“怎麽會壞事,我只是看看,看一眼便還你。”

小丫頭踟躕地打量她的神色,猶猶豫豫道:“你這麽好看,應當不會騙人。”

華夙輕輕一哂,“這丫頭年紀還是太小了些。”

那丫頭果真把令牌交了出去,緊張地盯著容離,生怕她拿到這令牌就跑了。

這令牌已被握得溫熱,其上除了碩大一個“容”字外,還有篷州二字,其上有浪花和船只,還挺別致。

確實是篷州分局的令牌,容離若有所思,把令牌遞了回去,邊問:“你見過管分局的那個公子哥麽,是容家的四公子,長得……還算周正。”

小丫頭匆忙伸手去接,捏著自己本就渾臟的袖子擦了擦,點頭道:“見過,爹爹帶我進過鏢局裏邊,那容四公子成日搖著扇子,說什麽想回祁安,還給過我糖吃。”

容離壓著聲又問:“敷餘人可是將鏢局給占了?”

華夙搖頭,“一個小丫頭,知道的能有多少。”

這小丫頭思忖了一陣,“那日忽然有很多高個金發的人闖進了篷州,搶去了一枚令牌,當時爹爹說,尚有一批貨要送到皇城,讓那四公子先走,四公子本是想走的,可不知怎的,又沒走成,那些東西也被搶了。”

這話說得亂七八糟,想來她也記不清了。

容離皺起眉,“敷餘人搶了令牌,還將那批貨擄去了?那……”

她一頓,“容家四公子呢。”

小丫頭搖頭,甚是迷茫,“爹爹帶我走時,那公子還在鏢局裏,好似、好似挨了一刀。”

容離心道,怕是兇多吉少。

小丫頭瑟瑟發抖,“他當時流了好多血。”

容離神色一黯,見這丫頭仍把手背在身後,思忖了一陣道:“這段時日,若非鏢局的人問你要,你萬不能把令牌拿出來,也莫要告訴官府的人,你爹是篷州鏢局的領隊,待鏢局洗清了冤屈,你將這令牌掛在脖子上都成。”

小丫頭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我、我現下……”

容離欲言又止,也不知這丫頭能不能平平安安到今旻。

華夙望向這丫頭肩上的命火,觀其陽壽還長,淡聲道:“這丫頭命還長著,不必擔憂。”

屋外有人在喊叫,是敷餘人追了上來。

容離擡手捂住了嘴,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好似有人要走過來了。

小丫頭也跟著捂起了嘴,眼瞪得遠遠的。

眼前,幾綹烏黑的發垂了下來,一張毫無血色卻又分外精致的小臉自上垂落。剝皮鬼趴在窗上,歪著頭無聲無息地往外望。

容離險些又被這剝皮鬼給嚇著,即便此鬼身上披著的皮是她畫的。

華夙見她往後一縮,輕嗤了一聲,眼看著有人走近,氣定神閑地朝那人面龐上吐了一口鬼氣。她環著手臂,明明身量不比那敷餘的士兵高,且還很是纖秀,那姿態卻仍舊高高在上,不容侵淩。

走近的敷餘敵兵被遮了眼,往窗裏看的時候,什麽也未看見,他轉身就走了。

小丫頭楞住了,聽那腳步聲離遠,才驚異地問:“為什麽他看不見咱們?”

容離道:“許是被硝煙熏壞了眼睛。”

小丫頭一抹眼淚,“若是能再熏瞎一些就好了,他們壞得很。”

華夙收回鬼氣,不鹹不淡道:“饒是神仙下凡,也不可擅自止下這禍亂,這便是命數。”

容離垂頭不語,想了一陣,把錢袋裏的碎銀和銅板拿出來些許,“我不能將你送到今旻,這路還得你自個兒走,路上莫讓旁人知道你身上帶了碎銀,省得被搶走。”

小丫頭卻不肯伸手接,“爹娘還說了,不能拿旁人東西。”

遠處兩個鬼魂聞言熱淚盈眶,頂著日光將她守著,魂變得越來越單薄。

“你方才給我看了你的令牌,就當是我用碎銀換的,”容離柔聲。

那丫頭不接,訥訥問:“姐姐還要去篷州麽?篷州……當真去不得。”

“我有些事要做,他們奈何不得我。”容離兩眼彎彎,幹凈又好看。

丫頭思及方才那敷餘人好似瞎了眼的模樣,怔了一瞬,“莫非你是神仙!”

容離搖頭,她哪裏是神仙,也不過是個凡人身。她見這丫頭不接,徑自把那只柔弱的手拉了過來,掰開其握成拳的手,把幾個碎銀和銅板放在了丫頭掌心。

華夙面無表情地看著,別開頭不發一言。

丫頭手一抖,想給她遞回去。

容離卻站起身後退了一步,面色懨懨的,身子也瘦弱得好似經不起風吹。

華夙往窗外望,“敷餘人走了,讓她莫要磨蹭。”

容離隨即道:“你快些走,一刻也別耽擱,省得你爹娘到了今旻見不到你。”

丫頭踟躕了一陣,將牙關一咬便站起了身,走前眼巴巴看了她一陣,“神仙姐姐你可當心些,日後若再見面,這些……這些錢我一定還你。”

她一頓,又道:“還有一些鏢師在篷州,生死未蔔,那容家四公子我當真不知他還……活著不曾”

“多謝。”容離頷首。

丫頭不舍道:“仙子姐姐保重。”說完她便一溜煙跑了,瘦瘦小小的,可為了活命,好似能從那身子裏掘出滔天氣力。

那兩個鬼魂跟在她身後,也一轉眼就沒影了。

等那丫頭一走,華夙才道:“若是我,就不會將你當神仙。”

容離疑惑扭頭。

華夙:“你得是那身上會掉舍利子的活佛。”

容離瞪了過去,那目光是又軟又嬌。

待至傍晚,敷餘人退回了蓬州。

容離在那屋舍裏歇了許久才走,回頭瞧見華夙又冷著臉不耐煩地扯著袍子,忙問:“是不是那鱗片又燒起來?”

華夙頷首,把那鱗片捏了出來,皺眉道:“那赤血紅龍究竟在此處做什麽,我從未聽聞,還有福地是開在這等地方的。”

這鬼都想不明白,容離又怎會知曉。

眼看著離篷州城越來越近了,容離回頭,抓上華夙的黑袍道:“你往我身上吹上一口鬼氣。”

華夙當真張了嘴,不情不願地吹出了一縷鬼氣。

容離身影隱匿,肆無忌憚地進到城中,城中亡魂哭嚎,四處俱是飄蕩難安的鬼。

那篷州鏢局開在城南,且還在江畔,方便走水路運送貨物,只是現下的船只裏,卻升起了敷餘的旗幟,而容家鏢局的旌旗已被丟在邊上,還被燒去了大半,邊角焦黑。

鏢局裏喧嚷一片,全是敷餘人的喝酒食肉的叫喊聲。

容離腳步一頓,瞧不見容齊的冤魂,不知其去了何處,難不成還活著?

華夙手裏捏著的魚鱗燒得亮堂堂的,其上赤光流轉,她往遠處睨去一眼,忽地開口:“看來不是我們沖著那赤血紅龍去,而是赤血紅龍朝我們來了。”

她擡手,朝這紅鱗上吹了一口氣,其上燃著的火卻未能熄滅,只是灼起的熱意隱約淡去了些許。

“你怎知道?”容離心一緊。

華夙輕呵,“我們在這城中遛著彎,怎可能這麽巧,不論打哪兒走,都能恰好撞到它臉上。”

容離心一緊,眸子悄悄轉向別處,將遠處的角角落落俱掃視了一眼,看似風輕雲淡,實則心焦如焚。

華夙把手中紅鱗輕拋,穩穩接在指腹,漫不經心:“這鱗片從你後腰出來後,它便不管不顧的來了,這其中莫非有什麽不可言宣的約定?”

作者有話要說:=3=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