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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與媽媽見面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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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淩輝離開的同時,她就醒過來了。

走去更衣櫃,取出準備已久的小書包,換上她來時穿的衣服,板鞋。一張臉有些紅。

沒有任何阻礙的跑出東樓,然後沒有任何阻礙的來到墻角下。

這已經是第三次。

如果這一次又失敗的話,你就幹脆在課堂上承認你是一頭未成年的豬吧。

張小齊背上書包,然後攀著樹幹,往墻上蹭。她承認自己有些笨。

這裏什麽時候多了一棵樹,竟然這麽方便她爬上墻。

縱身躍下的時候,掌心蹭破了,她在路燈下看著大片的劃痕,和劃痕隙縫裏滲出的細密的血珠,笑了笑。然後眼淚開始流。

她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就開始飛奔。

張小齊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宿命裏帶點悲劇色彩的人。考慮很多年之後,決定和她的宿命和平相處。說得坦白點就是認命了。

人一旦認命了,反而變得從容起來。

她喜歡安慰自己,你看,反正就是這樣,你得繼續走下去。

這句話,來自媽媽。

不過媽媽不是這樣說的。她說得文雅的多:這世間所有遭遇唯有三個詞可化解,等待,堅持,忍耐。

心口裏湧出大朵的風,黑暗陰冷。

她讓自己笑一下。

張小齊,笑一下。

於是,便笑起來。

她跑的飛快。

“停車!停車!”她大叫。開心的聲音。竟然有一臺車駛過這裏。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沖上去,大喇喇的張開手臂。

車子停了下來。距離她十公分。湧起呼嘯的風,把她的衣服鼓起來。

她推推眼鏡,鉆進車裏,把書包倒空,一些項鏈耳環小珠寶零零散散的落在腿上,然後笑著對車主說,“司機先生,帶我去蠓灘萬平口吧,我會永遠感激你。”

司機的眼神在那些零落的首飾上停一下,然後視線停在她的臉上。

“知不知道剛剛很危險?”

小齊略帶諂媚的笑笑,“呵呵,我沒事。”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霧霭著眉頭看她,“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你讓我的處境變得很危險。”

“我可以補償你,我現在很有錢。”小齊靜靜的看著他,忽而又淡淡笑起來,依舊諂媚,“我們可以邊走邊聊嗎?我急著去見媽媽。”

“隨便就上陌生男人的車,這也是你媽媽教給你的?”

小齊雙手攀住他架在方向盤的一只手臂,滿眼淚花,“求你。”

“小丫頭眼淚真多。”男人評價道。

“司機叔叔你話才多。”小齊放下手臂,然後開始往書包裏收拾那些珠寶。

當她推開車門準備跳下去的時候,男人斜斜伸來一只長長的手臂,不緊不慢的拉上了車門。

車子開始飛速行駛。

“謝謝。”小齊很久之後才想起這句話。

“不用謝我,現在把你的書包給我吧。”男人一只手開車,另一只手輕易的拿過小齊膝蓋上的那只包。

她的手略略掙紮了一下,終於還是放開了。

“真是的,以為你不稀罕這些呢。”

男人笑,“你至少也得付我油費吧。萬平口,可不近呢。”

“你車上又沒有計程器,你怎麽知道我應該付多少錢?”

男人偏頭打量她,爾後溫和的笑起來,“這車上既沒有計程器,你怎麽偏要把我當計程車攔住呢?”

張小齊擦一下眼角的淚,笑,“司機大叔,你不知道你出現的多麽及時,簡直就像是上帝派給我的。”她舒舒服服的在座位上坐好,“我會一輩子感激你。”

男人笑,“叫什麽名字?”

“張小齊。”挺響亮的回答。她的頭重新開始有些暈起來。原來也並不是完全沒醉。

“那樣站出來攔車,一點不害怕嗎?”

小齊扶扶眼鏡,璀璨的笑笑,“我什麽都不怕,就怕媽媽不要我。”

男人瞥了她一眼,“睡會吧,到了我叫你。”

小齊已經睜不動眼了,她覺得自己的確需要睡一下,然後又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像淩輝一樣的貼心。於是閉上眼睛。

“這麽輕易就相信別人?”男人淡淡的笑。

小齊對抗不住疲累,睡去之前還是回了他一句,“誰又能把我怎樣呢。”

一點也不驕傲的語氣。甚至帶一些憂傷。

至少在別人聽來,更多的像那麽一句俗語:破罐子就破摔了吧。

到達萬平口附近,她自己醒過來了。

大片的沙地和礫石,車子也難以開進去。

小齊的眼睛有些發疼,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難受,仿佛被什麽塞住了。

她推開車門跳下去,“謝謝,再見!”

說完了又嘲弄一下自己。

只是幾個星期而已,竟然被淩輝教育的這麽好。

她沿著沙石地飛快的往前跑,深一腳淺一腳。暗夜的波浪聲像是某種嗚咽。她從小就聽習慣了的聲音,這時候忽然給她一種蕭瑟的壓迫感。

然後她的腳步便頓住了。

面前一片火海。

那個四合院本來就已破敗不堪,燃燒的時候卻忽然刺目的耀眼,像一座金碧輝煌的海市蜃樓。

她生生的站在那裏。摘下眼鏡,望著那片妖嬈的火,禁不住笑起來,也禁不住流下淚來。

她一向放縱自己的眼淚。

因為覺得眼淚這種東西,是值得被寵愛的。

不像她,永遠也得不到那種感情。

媽媽就端坐在燃燒的火焰旁邊,靜靜的看著她,仿佛是等待了很久。

老房子燒的劈裏啪啦。那些聲音和她的心一樣,有力,紊亂,飄搖。

在她最早的夢裏,媽媽是曾這樣看過她的。二十年了,這是第一次,她在如此清醒的時刻裏,又做了同樣一個夢,媽媽看著她。

她告訴自己,那眼神裏是有疼愛的,你作為她的女兒卻看不出來這份疼愛,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房子已經燒了很久。在她喊出一聲“媽媽”時,坍塌的那麽迫切。似乎它堅持著破敗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等待一生中的這一個時刻。

“我等了你很久。”媽媽的聲音很清淡,“聽說你試圖回來過很多次。我不知道你究竟留戀這裏什麽。所以我決心讓你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現在,你回去吧。”

小齊擦擦眼角的淚,眼淚卻已被烤幹了,她抿起嘴巴笑一下,“媽媽,我就是想你,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好,我一輩子都是這樣過的。”從喉嚨最深處發出的聲音。

“我過得不好,我想和媽媽在一起。”小齊的聲音像媽媽一樣安靜。

“是嗎?”媽媽看著她,淡淡的說,“那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我這一生的苦受夠了,沒有什麽期待,活著也沒有什麽意義,更不想拖累你,你就跟著媽媽一起去死吧。”

“我回去!我回去!”小齊咬住唇,洩露了一聲哽咽,“我馬上回去。我一定會做到。一定能做到。那時候我再回來媽媽身邊。”

媽媽依舊坐在那裏。眼神黯淡,沒有一絲眼淚,也看不出任何痛苦。

小齊知道她不能走過去。

於是轉身。

在她眼裏,媽媽才是公主。不知道來自哪個遙遠國度的公主。矜貴、博學、冷淡、美麗。體弱多病。並且貧窮。

貧窮,這個詞簡直因為她而變得不那麽討厭起來。

媽媽身上那些濃郁的憂傷,就像身後的那片海。

醫生說,那是心病。

小齊希望把全天下的快樂都堆在她面前。

她往回走。並且知道,從此不能回頭。

媽媽的堅持和決絕,她不敢考驗,也許下次她會把自己燒掉。

那個絕望的女人,跟她的女兒一樣,早就不願意活了。只是,她比女兒多了一份殘忍的期待。她的女兒便因為這份期待而殘忍的堅強著,直到她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絕望,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痛苦。

直到她以為自己活得挺不錯。

媽媽終於肯對她說,小齊,你進步很快。

既然媽媽喜歡,那麽便去做吧。反正,活著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她的眼淚大朵大朵的流下來。

然後她聽到自己對自己說,張小齊,連你自己都在可憐自己了。

********** **********

淩輝趕到蠓灘萬平口,只看到那場妖嬈的火和瞬間坍塌的塵埃。

他站在車子一側,雙手背在身後,內心一片空曠。

張小齊正在慢慢向他走來,一步一步。

是他打了電話給張凝然。接走小齊的時候,他留下一支手機。

他在電話裏說,子棋小姐跑回來了,我馬上過來接她。

那個女人一句話也沒說就掛斷了。

當他站在這片熱烈跳動的火紅色面前,看灼燒過後的慘淡天空,他的心也依舊空洞一片。他想也許自己沒有想到那是一個多麽決絕的母親。而這位母親也許忘記了她女兒的年齡。

她只有二十歲。看上去還天真爛漫。

藍子棋終於來到她面前。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一直等在這裏,竟然沒有迎上去。

他的燕尾服在海風中招展。

丟掉了眼鏡的藍子棋。露出那雙過於妖嬈的丹鳳眼,眼角的弧度像那片火一樣灼人。圓潤而帶點嬰兒肥的臉上,鑲嵌這樣一雙眼睛,有點突兀。也因此照亮了她整張臉。

他俯視著那雙眼睛。

她劈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的臉承接了這份力量,優雅的往一側斜過去。聽到響亮的一聲。

然後重新俯視她。

那雙眼睛裏流出太多的淚水。她甚至在輕輕啜泣。看上去像一個悲傷過度的小孩。

“對不起,”他開口,“我不應該追過來。”她什麽都明白,他也無意隱瞞。

藍子棋嚶嚶哭著,忽然趴進了他懷裏。

那一團柔軟芳香的小東西,貼在他胸口上,令他始終背在身後的雙手禁不住十指糾結。

“你同情我嗎?”她問。她的氣息噴在他胸口。

淩輝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奇異的發癢。他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個女孩子這樣契合進他的懷裏。

他的手握得更緊更僵硬。當藍子棋環住他腰,並且把一雙肥嘟嘟溫暖發燙的小手放在他背後交握的拳頭上。

她在他懷裏揚起臉,淚眼婆娑,“以後不要再欺負我。”

淩輝聽到她的心跳,也聽到自己的。

“所有的事你都要做,只有一件不能做,就是讓她愛上你。”

他想起老爺子的話。於是怔怔的看著藍子棋。他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推開她比較好呢?

藍子棋含著淚笑一下,迅速放開了他。並且迅速鉆進了車子。

“帶我回去吧。”她淡淡說。

********** **********

第二天,藍子棋在課堂上認真記筆記,淩輝卻第一次走神了。

藍子棋一筆桿敲下來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是女兒走後,趴在沙灘上慟哭的母親。

她坐前一臺車離開。他則留下來收拾殘局。

看上去是母女之間一場冷淡而熱烈的爭鬥。

第二天,一切正常,似乎昨晚只是一場夢。

他的腦袋第一次挨筆桿子。淡淡看過去的時候,藍子棋抿嘴笑笑,伸出一只手,搖搖,“你的那個什麽精油呢,我有點困。”

淩輝平淡著一張臉。手放進書包,抽出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一小瓶清涼油。

藍子棋把眼鏡取下來,然後乖乖閉上眼睛。不動。

淩輝看著她,然後忍不住心裏一笑。

“不是說不喜歡陌生人碰你嗎?”

藍子棋睜開眼睛,悻悻地,“已經過了這麽久,我想你應該可以晉級到熟人一檔了吧。”

淩輝風雲不動的臉色,打開蓋子,食指一點,兩個手指對揉,直到指尖開始發燙,便覆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抹開去。

然後他後悔自己問多了一句,“在你生命裏,陌生人變成熟人之後,還有別的檔次嗎?”

藍子棋那張小小的嘴巴,像一塊粉色的誘惑在蠕動,“友人?情人?愛人?敵人?死人?”她睜開眼睛,笑,“淩輝,像你這麽完美的人,呆在我這樣的人身邊會不會很委屈?”

淩輝沒說什麽,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履行公務一般,把清涼油放好。然後淡淡宣布道,“下一節是高數,希望你不要太頭疼。”

藍子棋戴上眼鏡,忽然傻呵呵的笑笑,“有一個書童真好,真是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

淩輝看著她的笑。然後把一臺粉色的筆記本放在她面前,“上一堂的筆記。”

藍子棋接過來,有些憐惜的摸著外殼,“是不是可以遠程視頻的?”

淩輝點開一個文檔,查找到她應該要看的內容,“下周三有隨堂測驗。”

“視頻的意思,是不是可以看到對方,也可以聽到對方?”

“如果你的成績能在70分以上的話,夫人說,在月底希望能見你一面。”

藍子棋依舊盯著這臺筆記本。微笑在嘴角輕輕顫動一下。然後眼角滴下一滴淚來。

“哎呀,真是的,這麽不小心。”她有些懊惱的把落在鍵盤上那一滴淚用一個圓乎乎的手指輕輕揩掉。

她的表情很豐富。

並且情緒總是毫無掩飾。

看上去清澈透明,單純如同一汪水。

淩輝已經漸漸了解,藍子棋對數學的厭惡幾乎有些登峰造極。

這一堂課,她睜著迷茫的眼,一眨不眨。態度過分的認真。

下課的時候,她卻挫敗的嘆氣,“我覺得他們說的對,我就是一頭未成年的豬。”

聲音裏滿是認真。既沒有調侃,也聽不出自暴自棄。

淩輝起身收拾書包,動作優雅利落,藍子棋嘖嘖的用一只手臂撐著腦袋,歪著身子欣賞,語氣淡淡的,“真是賞心悅目啊。”

現在藍子棋已經學會調戲他了。僅僅幾個月時間而已。

他的神態沒有任何改變,然後聽到她說,“你說,讓允豪學長幫我補習高數好不好?”

淩輝擡頭看她,“要不要我幫你打通電話?”

“我開玩笑的。”她連忙說。並且忽然臉紅了。

淩輝點頭。面無表情。

書包已經收拾好。他雙手背在身後,優雅的一彎身,“子棋小姐,該回家了。”

“哦。”藍子棋抓起書包就跑,並且在教室門口狠狠摔了一跤。

淩輝不得不去把她撈起來。

她滿眼淚花打轉,擡頭看他,“腳脖子崴了。”

********** **********

校園的建築有些英英倫學院的風格。

不過走在校園裏的年輕人的衣著,卻像一臺巴黎時裝秀。

她趴在淩輝的背上,看起起落落的風景,和掠過她身上的那些視線。

淩輝身上有幹凈的雪的味道。讓她回想起曾和媽媽坐火車去過的遙遠北方。那時候大約六七歲,第一次邂逅北方的雪,幹爽清冽冷靜優雅。

她穿了厚厚的棉襖站在雪地裏,聽隔壁孩子的鞭炮聲。

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時光的呻吟。

她吸了吸鼻子。

“很疼嗎?”他問。

她在他背上搖搖頭,想起他看不見,又回答了一句,“不疼,我就是眼淚多。”

淩輝沒說什麽。

她的腳已經腫的很高。大約從來就沒適應過高跟鞋,大約跑回去找媽媽的那夜,跳下墻就摔傷了。現在又摔了一下,不可能不疼。

“帶你去醫院吧,子棋小姐。”淩輝溫溫淡淡的說。

“我討厭醫院。”很久之後,淩輝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

“去醫院吧,子棋小姐。”

她從他身上掙紮著跳下來,對著他咧開嘴笑笑,“我是裝的,我其實可以自己走。”

她走得像一只倔強的鴨子。一瘸一拐。

淩輝走在她身後。眼底沒什麽情緒。

“淩輝——”

回頭,看到閻允豪,騎一臺哈雷,風行而至,頭盔摘下來,亂糟糟的頭發,獅子一樣,“一起走吧,順便去看茸兒。”

淩輝靜雅的像一棵樹。“我得陪子棋小姐去醫院。”

閻允豪撇起嘴角嗤笑,“藍家盡出嬌柔矜貴的小姐。”順便擡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那一小團,“怎麽,發小姐脾氣?”

淩輝笑一下,“沒有。她腳崴了。”

閻允豪很快收回視線,戴上頭盔,努努嘴,“一起去看茸兒。”

淩輝淡笑,“我帶子棋小姐去看醫生,然後要幫她補習高數。”

閻允豪盯著他,握起拳頭輕輕撞一下他下巴,“嘖嘖,真是賞心悅目,連大爺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動。不怕那頭未成年的豬突然發 情?”

淩輝擡起一只手推開閻允豪的拳頭,皎皎的淡笑。

小齊不用回頭也知道,淩輝自然又是站成了一棵樹。

淩輝來到藍家的那年就認識了藍家的座上賓閻允豪。

這位少爺彬彬有禮,偏偏跟他講話桀驁不馴。

無論公開還是私下都喜歡“調戲”他。而一向自制冷淡的淩輝,終於也忍不住跟他幹了幾架。

鼻青臉腫了幾次,理所當然的成了朋友。

閻允豪高貴倨傲,在他眼裏,很少人夠上檔次做他朋友。淩輝,則天生待人冷淡有禮,令人覺得不易靠近。

他們在別人眼裏被稱為“一對一”式關系。

意思就是,各有千秋,針鋒相對,有做友人的惺惺相惜,又有成為敵人的旗鼓相當。

閻允豪是藍敬銘老先生欽點的後生可畏,將來娶的極有可能是藍家的女繼承人。而淩輝作為女繼承人的伴讀,朝夕相對,也難免了近水樓臺的便利。

不過,藍老有藍老的想法。

如果他的想法能被輕易參透,那麽我大概可以成佛了。小齊一邊想,一邊鉆進了車子。

“可以開車了嗎?”她對司機說。

司機點頭,“淩輝少爺吩咐要等他。”

小齊不甘心的問,“他什麽時候吩咐的?”

“我上班的第一天。”司機回答。

閻允豪的哈雷揚長而去。

淩輝也上了車。

藍子棋趴在車窗口,一層一層的風湧進來,她聽到自己的短發悉悉索索的響。於是擡起眼睛盯著自己的額前。它們正在悄悄的生長。

淩輝即使坐在車子裏,也優雅嚴肅的像一座雕像。

司機問可以開車了嗎。他微微點一下頭。

視線放置在正前方。

“淑女即使坐在車子裏,也依舊是淑女該有的樣子。”他說。

小齊把頭縮回來,然後懶洋洋的靠在後面,“我以為我可以休息一下。”她有點委屈的說,“我已經裝了一天了。”

淩輝忽然笑了笑。

小齊興味的看著他,“書童笑起來,真是姹紫嫣紅。少爺我看得一顆心顫抖抖的。”

淩輝便真的笑起來了。他有些不習慣的偏過頭,看向窗外。

小齊有模有樣的從書包裏抽出一本雜志,托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視線轉了回來,嘴裏嘖嘖有聲,“真是,沈魚落雁閉月羞花國色天香珠玉在側。”

淩輝的臉色早已恢覆,冷冷淡淡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她的雜志,“你以前讀中文。”

“錯!”張小齊得意洋洋的笑,“本人早就棄文從醫,立志做一名優秀的醫生。”

“很好。”淩輝難得點頭稱讚,“這本成人雜志是醫生專門用來研究男女有別的?”

“對!”張小齊點頭,一頭碎發黑的發光,雙手依舊保持著姿勢,正對他的下巴,“作為一個醫生,要對人體有特別詳細的了解”。

“所以你都用上課時間來了解?”

“不,”小齊搖頭,煞有介事,“上課時間我一般不看成人雜志,一般都看著書童你直接進行幻想。”

淩輝的眼神往下一掃,小齊晾在半空的手指無聊的勾了勾,然後無異議的放下去。

“雜志沒收。晚上的補習加多半個鐘。”淩輝淡淡的結束了這場對話。視線又擺正了,“以後再發現你讀這種不良書刊,我會直接告訴夫人。”

“好了,”她興趣缺缺的舉手投降,“不玩了。”樣子像一只肥嘟嘟的天竺鼠。

前方的一臺車忽然換道,司機急急的打轉彎,小齊和淩輝一起往前撞過去。她等著挨一下重重的撞擊,卻忽然被擁進了懷裏。鼻子撞到他胸膛上。

車子很快恢覆正常行駛。司機連聲道歉。

淩輝放開她,有些擔憂的問,“沒事吧?”

小齊看著他,呵呵笑了下,“沒事。”

這麽快的速度和幾乎出自本能的反應,好像一早訓練好了專等著服侍某位公主的一樣。

小齊推推眼鏡,坐好,恢覆淑女應有的樣子,臉色淡淡的,“對不起。”

淩輝點點頭。

“剛剛只是想逗你開心。對不起,在海邊打你一巴掌是我不對。”她的聲音裏幾乎帶著啜泣。

淩輝終於偏頭看向她,淡淡回了一句,“沒關系。”

小齊便含淚笑起來,“作為道歉的補償,我要告訴你一條對付我的辦法:永遠不要相信我的眼淚。”

淩輝的眼睛靜靜忽閃一下,依舊沒什麽波瀾,“為什麽?”

是問“為什麽不能相信?”還是“為什麽要告訴他這個?”

小齊笑笑,“想要討好你啊,書童,藍湖別墅裏的所有人不是只有你跟我最親近嗎?”

淩輝轉回頭,看向前方。不置可否。

********** **********

已經連續五天,每晚都幫藍子棋補習高數。

她真的很討厭數學,不過依舊強迫自己去記憶那些公式,去理解那些規律和法則。

當然,她的表情通常也不怎麽好,像吞了蒼蠅卡住脖子的天竺鼠。

有時候她一邊寫寫算算,一邊眼淚直流,一張孩子氣的臉像兵荒馬亂的梅雨季節。

淩輝盯著那些眼淚,沈默無語。偶爾伸出一根手指,敲敲她算錯的地方。藍子棋便吸吸鼻子,嘆一口氣,劃掉重算。

她非常聰明。也非常努力。但是似乎數學的基礎並不好。

有一次他被藍老叫走,回來的時候,她正趴在書桌前哭。她哭得很傷心,很淋漓。

意識到有人在,便立即停住了眼淚,兩只手擦一擦,戴上眼鏡,重新開始。

淩輝站在她身側,覺得自己的心安靜的過於詭異。

她擡頭看他,並且咧嘴一笑,“又同情我了?”

淩輝沒有回答。

她又開始專註到試題上,並且閑閑加了一句,“我就是眼淚多。別相信它們。”

好像是對他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風輕雲淡的笑。

胡媽媽端來的兩杯牛奶,放置在書桌上。

有一杯已經被喝光了。空空的,內壁一層乳白。

他坐下來,端起另一杯,慢慢飲了一口。已經涼了。他輕輕把它吞了下去。

藍子棋正算到癥結處,全神貫註,圓臉上沁出一些細細的汗水。

“怎麽這麽難。”她抱怨道。

伸手去抓杯子。搖一搖空的,馬上皺起鼻子,一臉失落。

真是一點情緒也不藏。

淩輝笑笑。手裏的杯子卻忽然被一把拿走。

藍子棋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然後隨手往桌上一丟。

那只杯子的內壁也薄薄一層乳色,杯沿上留著一個透明的小小的唇印。

五分鐘後,藍子棋忽然偏頭大大的笑起來,“書童,我終於算到正確答案了。”然後嘴巴一扁,“竟然等於0,真是白算了。”

她的上唇,一層白白的奶糊。

淩輝看著,淡淡笑笑。

11月15日的高數隨堂測驗,她緊張的全身冒汗。手心裏更是粘糊糊的。

大二的課程他早就讀過一遍。學校對他特殊的身份也心知肚明。

當他站在教室門口,背對墻壁的時候,也忍不住想要靠在墻上。想起藍子棋的話:裝了一天,總是很累。

淩輝淡笑。仰頭,望向灼烈的陽光。

四十五分鐘之後,藍子棋跌跌撞撞的沖出教室。

興奮的抓著他的手臂猛搖,“淩輝,你怎麽這麽厲害,有兩道大題是你之前讓我算過的。真是太好了。”

她付出了努力和痛苦。得到快樂的時候,顯得這麽理所當然。

淩輝看著她,笑問,“能過70嗎?”

藍子棋停下所有動作,重新擔憂起來,“很難吧。我不喜歡高數可不是一天兩天了。”3秒鐘後雙目緊閉,雙手合一,無限虔誠,“耶穌基督玉皇大帝觀世音,保佑張小齊吧。”

淩輝忽然笑出了聲。

冰山美人的笑容像清風一簇,和煦殺人。

這個句子雖然有點惡心,不過大二經濟管理系的貴族男女們,於某一次高數隨堂測驗後,第一次見證了這個說法。

當然他們也加了一句,那個笑容竟然給了一頭未成年的豬。

“真是匪夷所思。”他們說。

“真是匪夷所思。”張小齊自己也說,“他們幹嗎反映那麽激烈。”

淩輝淡淡的,收起了所有表情,“淑女說話要永遠溫和。”

張小齊賞了他一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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