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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曲終人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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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前,我拿著從孔雀湖帶回來的兩根樹枝和一束簡中寄來的千日紅幹花來到藏書樓和學正大人告別。

一進門,彤官便在大案臺前整理擦拭,見我來了,只將我懷裏的樹枝拿過去查看起來。驚訝地道:“玉小姐,這樹枝,不會是你從孔雀湖帶回來的那兩根吧?”

我:“這樹枝怎麽看怎麽適合瓶供。我舍不得丟掉,就拿來了。上次先生不是說這花瓶裏的蘆花略有些單調嗎?這些都可以插在花瓶裏。”

“那這又是什麽?”“這幹花名叫千日紅,我曾在舅舅的書房裏見過,所以這是我問舅舅要了,他從簡中寄來的。”

學正大人正好從後門上走過來,大概也聽見了我們在說什麽,只看了看瓶花又看了看我手裏的東西,然後從我手裏取過一根樹枝便擺弄起來。“怎麽樣,在孔雀湖玩得還開心嗎?”

“開心。”我幹巴巴地回道。偷眼看學正大人淡然自若的樣子,不禁道:“不過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麽事?”

“先生去過孔雀湖嗎?”

學正大人攢著眉頭,認真思考了片刻:“仿佛路過了幾次,不過不曾在湖邊停留。”

我躊躇著,道:“我在湖邊看到了一座房子,結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動了什麽機關,剛從前門走到後門,那棟房子就……”該如何形容呢?“就像我眼睜睜看著一個青年慢慢變成了一個形容蒼老的長者,然後——”

學正大人轉頭看著我,好半晌,又從我懷裏挑了一支幹花:“然後?”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腐朽倒塌,化為了一堆骸骨。簡直像做夢一樣。”

學正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你可曾受傷?”

“沒有。沒有因此而受傷。”

學正繼續擺弄著幹花:“就當它是一場夢吧。那地方……”學正大人在猶豫,要以怎樣的方式說出來我才會接受。其實他說的話,就算毫無道理我也會努力去相信。“那地方其實是一個人用來懷念故人的遺址,故人逝去多年,那份不舍和懷念也早該放下了。或許遺址如今被破壞,也是命運的一種安排吧。這不是你的錯。”

“先生,”

“嗯?”

“你是傳說中的天人嗎?”

“天人?”學正大人思索了片刻,似乎試圖弄明白這個詞的含義。而後搖搖頭,笑道:“不是,我可沒有上昆侖的資格。”又鄭重地看著我道:“我不是天人,只是活的歲數長些。”

“既然不是天人,先生何以如此神通廣大呢?好像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算到。難不成,先生是地仙?”

“你以為的地仙又是什麽?”

“聽說萬物有靈,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鳥一獸,若經千萬年歷練成長,便能修煉成精怪。雖說比人修煉成天人更為不易,但這事並非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在想,先生若非天人,那必定是彼澤山的山神,或藏書樓外的銀杏樹修煉而成的樹神。”

學正大人一開始微微笑,聽到後來索性朗聲大笑起來:“你這丫頭!我便真是山神樹妖,狐貍精怪,你又待怎麽?”轉頭看我神情不對,才道:“怎麽了?”

“沒什麽先生,就是,突然想到一些傷感的事。”真是不合時宜。

學正大人突然想起來:“對了,那位雎公子還給你留了一樣東西。”

……彤官取來了一個木匣,匣子看上去樸素而典雅,也就巴掌大小。打開後,裏頭,好像是一團枯草?

學正大人一臉虔誠:“他說這種草名叫卷柏。哪怕置身荒漠之中,數年不見一滴雨水,也能憑著一團死草的形態抱團守拙,隨風奔走,直到等到雨水,它就能再次恢覆生機。因為再艱難的環境也能存活,所以這種草又名不死草,或九死還魂草。這是他一直隨身攜帶了多年的東西,能提醒他哪怕置身絕境,也要等待機會,絕不輕言放棄。他把它送給你,希望你也能像這卷柏一樣不屈不撓,好好地活下去。”

我捧著一團枯草,想象著雎獻說這些話的樣子。想象他像學正大人這般,每句話,每個字都說得如此虔誠。而他要說的,已經超越了單薄的言語和詞匯,超越了聲音,變成一片鴻蒙的星雲一般平鋪在我腦海中不斷閃耀。——我能看見他在戈壁荒漠中和人廝殺,一身血腥,滿臉塵沙,無數次死裏逃生,無數次見證同袍的戰死……我看見他在戚國被他人嫉妒排擠,委屈求全數年卻難求安身立命之所……我看見他滿臉仿徨,痛苦掙紮,不得不逐風而走,背井離鄉,不得不忍辱負重,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我看見他正如這卷柏一般,抱著九死還魂的決心,幾度枯榮,幾度春秋,終於走到了今天……

心動得厲害,明明不驚不懼,卻莫名一痛,好像猛地豁開了一個口子似的。

……為了平覆心情,我捧著木匣在藏書樓外多待了一會兒,離開時正好遇到周銘。周銘見了我,只遠遠點了點頭,便保持著平行距離從我旁邊過去了。我及時叫住他:“張公子,”周銘回過頭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其實,我們都很羨慕你。”周銘眼睛亮了一下,在聽了:“什麽意思?”

我:“這書院裏,多少人仍在外物上耗費精神,為了享樂而虛度光陰……可張公子已經有了一個目標,且矢志不渝,不為外物所擾。其志至堅至貴,令人自愧不如。”

周銘怔怔地:“其實,其實玉小姐也與他們不同。”

我朝他點了點頭:“我要走了。張公子珍重。”

那天孔雀湖邊的周銘,好像就是當初聽風宴上的我。韓湫他們看待我,只是一個不值一提,可以順理成章地踩在腳下的區區小女子;而蘇玧看待周銘,也只是一個不用被求全照顧自尊,可以隨意居高臨下地評價作弄的平民弟子。而最可怕的是,這種事幾乎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蘇玧大概永遠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錯,無法自視反省,就此收斂,就連一向正氣凜然的聶英子也沒有看出這其中的不對勁之處。

只有阿淙和雎獻,他們微微皺著眉頭,像是從當時那個難堪又可憐的周銘身上看見了從前那個被這樣對待過的自己。

——這樣的蘇玧,卻是小筠心目中千方百計也要非他不嫁的英雄義士。真是,命運作弄。

離開書院剛回到白鷺飛,便聽說近來白鷺飛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鬼神奇談。

事情還要從當初瓊音閣救出來的那批被強取豪奪的“山神新娘”說起。說獲救的“新娘”中有這麽一個女子,因不通文墨,無一技之長,沒有被選中隨瓊音閣回京,又是被家人所賣,無家可歸,一時無處投奔;雖然剛出火坑,還是不免心如死灰地投了水。等小烏澗的漁民隔天把人從水裏撈起來時,在水中泡了一夜的屍身都已經通體發白了。

當地的規矩,無主的屍體要被暫存在義莊,等衙役找到死者的親友,再進一步判定身份,由親友收殮下葬。

而就在城外發現無名女屍的消息傳開時,白鷺飛的茶倌金鬥之前上學堂的一位細心的老師找來了白鷺飛。說頭兩天他的姐姐曾出現在學堂外,向人打聽他的所在,說想看看他。金鬥的姐姐自從被賣花街後便不知所蹤,金鬥也因此和家中斷絕了關系。眼下聽到姐姐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回家找了一趟。卻是在被一位鄉鄰拉去義莊後,才意外發現自己的姐姐不巧正是那位投水而死的苦命女子。

姐弟二人時隔三個多月的重逢,卻是陰陽相隔。金鬥痛失長姐,一時悲從中來,在義莊哭得昏天黑地,令在場圍觀者無不動容。便是這時,義莊外一個路過的穿著黑袍的江湖術士被這哭聲吸引,走了進去。站在旁邊檢視了一番屍身,便說他能把金鬥的姐姐救回來。

金鬥的姐姐這時已經斷氣了兩天,然而那江湖術士掐指一段,竟聲稱死者死期還未到,是橫死之人,因此魂魄還未被無常勾走,還在人間逗留。說完便就地焚香起壇,戴上了鬼神面具手舞足蹈,滿口振振有詞地祝天禱地,祈神求鬼……過了約一刻鐘,只見義莊外雷聲轟鳴,頓時風雨大作,莊內也是燭火飄搖,詭異非常。然而就在這時,放置屍身的木板上傳來了兩聲微弱的咳嗽——已經死去的女子竟真的醒轉了過來。而且不多時,蒼白的臉上便恢覆了血色,言語行動,哭笑神情,也一概便與生人無異。

眾目睽睽之下死而覆生,那江湖術士和這位名叫銀葉的女子一時間名聲大噪,這一出驚心動魄,峰回路轉的還魂記也已經在大澤縣鬧得滿城風雨。而為了剛剛覆生的女子能在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調養身體,我便答應了阿淙把他帶回了白鷺飛。

故事的結局最終落筆在了一道護命強身的血符咒上。阿淙目光殷切地捧著托盤裏的血符咒給我看:“……這符名叫護心符,能保佑小姐。先前給的符咒被那只橘貓闖進屋子給叼走了。那貓還是我正經聘進園子裏來的,也不知怎麽回事,所以我就又向瞽叟前輩求了一道符。”——因為金鬥的緣故,有幸親眼目睹了這場奇跡發生的阿淙,認出了那施還魂術的神秘人正是之前攔住牛車給了我符咒的人。他自稱瞽叟。“不過這次的符咒需要隨身攜帶才能起作用。”

我拿過符咒來看,不必靠近鼻尖,就能微微聞到上面的血腥味:“阿鬥的姐姐怎麽樣了?”

阿淙:“瞽叟前輩說再休養十來天,多曬曬太陽就能完全康覆。——小姐要見他嗎?”

“不必了不必了。”絕不是嫌棄他晦氣,只是,一見了他恐怕就會不自覺地設想他“屍身發白”的樣子,那才真的叫活見鬼。可怕的水鬼還是乖乖待在水裏就好。

我收下符咒,按捺住心中見了生機就不免澎湃躁動的情緒:“這符咒的事不必對任何人提起。我不想有人生出無端的希望,到頭來又看到希望落空。”

“是。”阿淙難掩激動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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