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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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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韓湫的提議,紀無繁拍手賀道:“好啊,這法子好啊。我看你們也早就躍躍欲試地想要駁倒玉錯師妹了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些人的眼睛已經興奮起來。另一些人卻裝模作樣地道:“我看玉錯師妹沈默寡言,不善言辭,恐怕我們這麽多人和他一人爭辯,不合適吧……”

紀無繁:“師妹呢?”

我:“我並無加入芳華社的打算。不過既然大家對我的到來頗有微詞,而我即使現在離去,也難以挽回大家心中的不快,彌補今日的遺憾,那不如就接受兩位師兄的提議,和大家論個高低。權做同諸位師兄陪閑解悶。”

大約是看這聽風宴局勢不太對,還有人脫了衣裳醉臥在旁,喓喓大搖大擺走了出來。找了個能輕易被大家看到的位置,遠遠地坐下了。

辯論開始於一場鬥詩。因為大家質疑女弟子不夠資格加入芳華社的根本原因,在於認定了女弟子的詩才先天不足。於是先前以桃花酒為題作詩的游戲以另一種方式進行了下去。大家把各自做的詩放在一起,相□□評比較。

先篩除了近半有明顯不足的詩作,我胡亂作的詩很幸運地被保留了下來。“百年延盛世,四海無饑餒;昭越得天佑,年豐民和順;小民合天時,耕作自春始;若非倉廩實,哪敢笑桃花?”剛讀完自己的詩,一人便冷笑道:“呵呵,這一開口就是老掉牙的歌功頌德,誰不會啊!所謂才女,也不過如此嘛!或許在女子中還算過得去,可要是和我們男子正兒八經地比較起來,孰強孰弱,簡直是一目了然,毫無懸念啊。”

我:“我有一語辯解。”

紀無繁:“請說。”

我:“這首詩確實不怎麽樣。因作詩前發現師兄們並不歡迎我的到來,心中沈悶,更不敢爭鋒出彩,才為求敷衍了事,蒙混過關,才根據先前師兄們的表現而做出來了這首泛泛之作。”

對面有人:“話倒是說得漂亮,總要拿點真本事出來吧。”

我於是起身來,盡力不去註意眾人嘲諷的神情,只將視線和心思從這亂糟糟的局面中解脫出來,投到山谷對面的遠山之間。略一思忖,道:“書生意氣盛,春來宴桃花;將身臨幽谷,佩玉鏘和風;金縷織素錦,絲弦鳴雅歌;美酒載詩情,不屑言功德;不知耕作忙,空嘆織人苦;承恩澤露深,哪解風和雨。”

在一位師兄的帶頭下,四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又聽有人道:“你鼓掌幹嘛,挖苦我們呢!”“什麽?不是誇我們的嗎?”“……不是!”回應的人咬牙切齒。紀無繁笑道:“大家還有什麽要說的嗎?這下一展了身手,你們再無二話了吧!”

眾人都笑了,有的勉強,有的懵懂。有人神色不滿地沈吟片刻,道:“玉錯師妹或許天資聰穎,但他只是個例罷了。——你只是個個例罷了。”

我:“敢問師兄們都是幾歲讀書的,又是為了什麽而讀書?”

眾人紛紛回答,四歲,五歲,六歲,最遲不過七歲,至於讀書的原因,大多是要為國為民,謀求仕途經濟上的建樹。

我:“我念書的時間是在七歲,而我幾個女友,念書最遲的在九歲上下。接下來的話也算是老生常談了,雖然在《論女學》中引用過,但這話據說是瓊音閣每年到書院來招生時都會說的話。諸位想必也聽到過。——你們男子讀書,為國為民,被家人社會寄予厚望,投以重註,而女子讀書,卻是為知書達理,相夫教子,扶持家庭,料理內務;男子讀書,只須在詩文政治上做文章,而女子,卻是在扶持男子的前途上做文章。男子要做一個大詩人,多麽理所當然啊,詩人只是仕途的一個過渡,甚至會成為一個增光添彩的雙重身份;而女子卻沒有理由也不能做詩人。遑論作詩寫文,我的朋友們,想要跳舞都會被家中嚴令反對,想要嘗試寫話本都不敢被家裏知道,怕說是不務正業。而唯一的正業,最正經的安身之本,就是找一個良人托付終身。這裏所謂的托付終身,何嘗不是以自身的勞苦來奉養你們這樣的大詩人?男子所謂的‘先成家後立業’,是因成家有助於立業;而女子的業,本身就是扶持家庭,扶持夫君。

“在座的都是世家公子,自小就有書可讀,說不定還有好幾位先生追著教學。比起那些以家為業的女子,還有那些讀不起書,自小就要分擔家務的平民子弟,自然更容易成才,更容易出人頭地。至於成才的女子也好,平民子弟也好,說是個例,其實不差。但你們應該明白這並非是因為我們不如你們,而是因為你們本就得天獨厚。所以,又談何天資差異,談何男女有別,不過都是命運不公罷了。”

沈默。好一陣子,又有人輕聲試探地道:“可是,我們芳華社有飲酒做舞的傳統,既然女子不適應這些傳統,自然就該好好待著,不要來搗亂嘛。難道就因為有女弟子加入,之前的習慣就要作廢嗎?”

我點了點頭:“這位師兄說的是,今日之行,也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其實在我看來,想作詩,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不一定非芳華社不可。至於女子作詩,完全可以另立社團,講一些不必喝酒,更適合女子的規矩。今日是我唐突了。”

又有人道:“我倒覺得,女子也可以偶爾試著放開個性,喝喝酒,唱唱歌,在這山頭拋下那些繁文縟節,撒一撒野。”說到這裏,眾人都笑了,“在這芳華社,一切以詩文為上,沒人說什麽賢良淑德,講究什麽禮儀規矩,若是小玉師妹能夠接受這些,說不定作文的水準也會更上一層樓的。”

我微笑道:“酒看樣子確實能讓人拋下煩憂,解開世俗的桎梏。這在平時放不下煩憂,解不開桎梏的人眼中,或許是一劑良藥。可比起借著酒醉來放開個性,倒不如在清醒時也可以保持自己的個性,在清醒時也能放下那些煩憂,不受世俗的桎梏所束縛。與其一時醉,不如時時醉,而與其時時醉,不如時時醒。”

“誒~”一人用力地搖頭,似已有六七分醉了,“這酒啊,沒嘗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什麽煩擾,世俗,什麽桎梏,只有真正醉過一場,真正體驗一下什麽是醉,才能知道為何醉酒能讓人渾然忘我,超然物外,在胸中生出萬丈豪情,在筆下成就華美篇章。”

我:“恕我不敢茍同。每一個人都是生在這天地之間,江湖之上,寰宇之內,若心與天地同寬,又何須這杯中濁物施舍你這些許豪情?”

紀無繁笑著轉過臉來:“這麽說,小玉師妹能做到不被現實中的煩惱困擾,不被世俗的桎梏所束縛?”

我:“我自小便跟隨我的老師修習‘性空’之道。雖然修習的不好,但也能理解,所謂性空,便是超然物外,拋下執念。而只要戰勝內心的恐懼,到達性空的境界,便不會再被現實中的種種桎梏所困擾、束縛。”

眾人對這話似乎很感興趣,有的皺著眉頭,有的則神情認真地望著我:“這‘性空’,究竟是什麽啊,怎麽我們從來沒聽說過啊!”

我:“我的老師為了將自己的琴技提高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曾游歷各國,期間吸收了摩洛國的禪宗文化來修煉琴心,最後自己琢磨出了以‘性空’為主旨的琴道。而我是他膝下僅有的一個弟子。因此諸位沒有聽過也不足為奇。”

紀無繁:“那,戰勝恐懼,就可到達性空,師妹能詳細說說嗎?”

我:“可否借師兄的琴一用。”

“請。”

我隨意撫弄琴弦試了試音準,而後懸空雙手在琴弦上方,閉上眼睛去聆聽風聲。胸中凝神,手上會意,低頭彈奏了一曲。

一曲彈罷,萬籟俱靜。睜開眼睛時,喓喓已經不知何時來到人群中坐下了。而不管是他,還是其他人,大家全是一副出神的樣子。只有幾個人冥思苦想地用眼神交流著,大概還以為我是在賣什麽關子。紀無繁:“早就聽說玉錯師妹琴技了得,今日一聞,果然非同凡響。”

我:“我這琴音之中所盡力描繪的,就是這‘性空’二字。無波瀾起伏,無喜怒哀樂,聽者既能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其中,也可以靜下心來,心平氣和地去感受這琴聲中蘊含的‘空’。而‘性空’的極致表達,便是真正的思考和存在除了‘空白’之外都是多餘和虛妄,真正的聲音除了寂靜外都是噪音,真正的感情和體驗除了平靜,都是煩擾和執念。”

聽到這裏,大多數人都成了一頭霧水的樣子。唯有韓湫還在琢磨:“那師妹之前說的戰勝恐懼,和這‘性空’到底有什麽關系?”

我:“我的老師說,性之所以難空,就是因為恐懼。因為害怕擺脫情緒後會失去情感,害怕自己在安靜中永遠沈寂,失去聲音,害怕在死亡後歸於混沌和虛無,失去意識,所以我們不敢進入空,擁抱空。我的老師,也是在絕望之中戰勝了對失去的恐懼,敢於失去,敢於冷靜,敢於沈默和死亡,才終於到達了性空的境界。

“而只要在修煉‘性空’的過程中,有了足夠的勇氣去戰勝心中的恐懼,那麽生活中那些需要醉酒才能擺脫現實的桎梏,也將不覆存在。譬如,正是因為害怕自己暴露出本性,說出不該說的話,做出不能做的事,害怕自己因此而逾越禮節,冒犯上輩,遭到同輩的厭惡,害怕自己流露出種種醜惡的情緒,影響到自己的人際或前途,我們才會在清醒時不斷用理智來約束自己,而把自己關在重重桎梏之中。所以許多人才會享受喝了酒之後朦朦朧朧、失去理智的狀態。沒有了理智的約束,似乎自己才能真正地忘掉恐懼,短暫地擺脫身上的束縛。但如果一開始就戰勝了恐懼,不存在恐懼,那麽這些束縛也就不覆存在了。沒有了束縛,也就無所謂清醒與沈醉。”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沒想到這琴裏頭還有這麽大的學問。”紀無繁也道:“今日真是賜教了。不過,這性空的琴之道,師妹可有意傳授他人?”

我笑了:“不是無意,只是,要修習性空遇到一種很特殊的天賦,我的老師窮盡了半生才找到我這麽個勉強合格的弟子。不是無意傳授,實在是無人可授。”

韓湫:“敢問需要什麽天賦?”

大家都豎起了耳朵。我:“性空的最終目的,就是變得無欲無求。所以想要修習‘性空’的人,需要有斷絕執念、也就是拋下欲望的決心。基本的口腹聲色之欲,更覆雜一點,對仕途權力的欲望,對情愛的欲望,乃至於對琴道本身的欲望……只有不怕喪失這些欲望,就可以開始修習‘性空’了。”

大家同左右熱烈地議論起來,討論著‘性空’除了能讓人達到‘不用喝酒就可以醉’的目的外還有沒有別的用處。甚至有人對這用處本身也是充滿了懷疑:“小玉師妹又沒真的喝醉過,哪能真正體會到喝醉的感受和那‘性空’是不是一回事呢?”“是啊,說得這麽玄乎,還不是一家之言。這什麽‘性空’,什麽琴道,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說不定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我:“其實師兄們大可不必惋惜,這‘性空’聽著高深莫測,其實根本不算什麽。修煉起來,不過是對你的琴技和心境有些許幫助,而對大部分人來說,並沒有追求‘空’的必要。”

紀無繁:“雖然說是這麽說,但還是覺得這琴道無人傳播承繼,實在可惜啊。”

我:“其實這‘性空’二字,修的是心,琴道只是修心的一種途徑和體現罷了。若是願意的話,其實隨時隨地都可以修行。因為‘空’無處不在,隨處可尋。要將其運用在琴道上也可以,運用在別的地方也可以。”

喓喓突然舉手發言了:“那運用在武功上也可以嗎?”

我笑道:“你常說的那種‘忘我的境界’,不就是‘性空’的境界嗎?因為忘記了‘我’,到達了‘空’,就連武藝都會進入化境。”

喓喓又道:“那具體應該怎麽修煉呢?”

看別的弟子也在聽,我解釋道:“具體嘛,可以從專註開始。專註一件事,練武,寫字,聽風聲,觀雲聽雨,都可以。然後記住那種忘我的感覺,慢慢把握它,再利用這種感覺去戰勝情緒,嘗試拋下自己不敢放下的欲望和執念。同時感受自己要放下時所面臨的那種恐懼。這種恐懼只有先發現它,感受到它,才能慢慢試著戰勝它。”

……自從不小心扯到了性空二字,這場好好的辯論就莫名成了講學。不過說到這裏,這些難以求證,並無先例可循的話又引來了好些人的反對和懷疑。於是大家不自覺地按照各自不同的理解而拉開了陣營,相互討論著性空的用處和可用的先例,以及反覆推敲我所說的話裏的邏輯,在相互引導著加深對‘性空’的理解,又說起各自對先前我彈的琴的具體感受……眼看大家的討論越來越激烈,越來越離題萬裏,紀無繁在韓湫的指示下開口了:“我看大家的討論就到此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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