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了龐羿安流逝的力量，顏笙直起腰桿，精神抖擻，絲毫看不出之前她曾被龐羿安打得節節敗退。

顏笙的劍穿龐羿安的胸口，說道：“這是反向抱樸術。”

反向抱樸術，顧名思義，就是與抱樸術相反的術法。

抱樸術是以假混真。受術者若是相信施術者的謊言，就會付出相應的代價。反向抱樸術是以真混假，受術者若是堅持不相信施術者的所說的真相，就會因不信任而付出代價。

不過，抱樸術的代價是由受術者決定，反向抱樸術的代價是施術者決定。

“哪一句是謊言哪一句是真相，可否在我靈魂消散前，告知於我？”

龐羿安茍延殘喘，猶如掛在幹枯藤枝上的殘葉，風一吹就會不見。

顏笙恨龐羿安入骨，在這關口卻生出不太多的憐憫，解惑道：“我記憶的起點，不是在尚未被攻破時的萬葉城，比凡人誕生都要早數萬年。”

“差點忘記了。你是天地所生。與同為天地所生的神尊少二十萬天歲。”龐羿安說著自己的猜測，“你所抱樸的真相，發生在我們相遇前？”

“是。”顏笙猛地拽回圓胖橘，提拉著他的兩條小腿，在空中抖了抖。

“劈裏啪啦”珍圓胖橘藏在身上的物件掉落滿地，堆成一座足以把他小小的身子埋起來的小山。

顏笙挑出一個卷軸，把它晾在龐羿安的眼前。

借著靈魂即將燼滅時發出的慘白光芒，龐羿安直楞楞地看著卷軸，那上面是顏笙畫像，準確的說，是顏笙上神的畫像。

一只虎犴的下巴抵著顏笙的頭頂，垂著尖尖長牙，從遠處看就像顏笙生著一個猙獰的虎頭；毛茸茸的圓爪搭著顏笙的肩膀，就像是她的披風。

“原來是他。圓胖橘竟真是虎犴。”龐羿安大笑，“想不到這娃娃給我的記憶也是假的。”

顏笙搖搖頭，“圓胖橘是外魂奪舍，沒有虎犴的記憶，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隨意切換虎犴形態。”

“那時有兇獸在鶴沖派肆虐，這並非以訛傳訛，陸析一開始想殺死虎犴，還好被我救下，讓陸析把他認成親子。仔細算來，虎犴是我下凡前親自點化的，與我和陸析兩個人都血脈相連。”

龐羿安用身上最後剩下的一點力量，把滿地狼藉揣回圓胖橘肚前的白色小兜裏，指尖輕輕觸碰圓胖橘的頭。

盡管圓胖橘的確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龐羿安的確是喜歡這個孩子，但自己恐怕再也見不到這孩子了。

他無奈嘆息一聲，問顏笙：“魂飛魄散有點慢。”

“我沒有想讓你魂飛魄散。不然我很早就把你殺了，何必大費周章，”顏笙緩緩說道，“龐羿安，我想讓你下輩子做個好人。”

龐羿安當即笑了，笑得極其諷刺，像是嘲笑顏笙天真。

顏笙沒有惱火，直說：“當初修遠出生時，是吊在懸梁上的你，每晚哄他入睡，替他蓋好被子。至於金蟬派，我覺得你的初衷或許與我相同。”

這些說的的確是真的。顏笙很早就發現龐羿安的存在，她知道龐羿安一直偷偷觀察自己的生活，只是她沒有點破。

龐羿安原本並非惡人，時常與人為善，不只是對修遠和善。

而他創立金蟬派的初衷，是希望凡人也可以修今生。他不想人們今生夾著尾巴做人，把希望寄托於來生。

金蟬術最初也是為此誕生的，顏笙想要寫出一門適合凡人修行的仙術。

只是顏笙沒想到凡人難修仙，不僅是沒有得到合適的功法，凡間環境裏存在著種種誘惑，一念有差便生出心魔。

“時間到了。”

話音剛落，龐羿安的身體碎成齏粉，魂核沖破黑暗飄向遠方，

顏笙抱著圓胖橘原地坐下，隨後她吞下崔攸躋交給她的那顆豌豆，閉上眼睛盤腿打坐，梳理體內混亂的靈魂和充沛的靈力。

崔攸躋沒有騙她，所有靈魂在一瞬間拼合在一起。

比起顏笙自己原先的靈力，和抽取龐羿安的靈力，顏笙感覺到體內還有其他的靈力，她知道這是一種咒術達成後獲取的靈力。

這股靈力是在她捅陸析最後一劍時獲得的。陸析在這靈力裏面加入了自己的詛咒，他詛咒他自己，他把千年來所積攢的力量全都交給了顏笙。

“陸析，你怎麽會抱樸術？”陸析向顏笙註入靈力的方式是抱樸術，但她絲毫不能察覺他是何時又是如何對她施加的抱樸。

還有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已經拼合靈魂的顏笙，就要飛去九重天，但她始終喚不醒陸析。

陸析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他倒在血泊裏，對顏笙的詢問毫無理睬。

他還有一口氣，用扶胥術還尚且可救。

顏笙把籠罩兩人的黑暗散開，賈菀等人的身形顯露在他們身側。

眾人的視線由原先的擔憂轉而變成驚訝和恐懼。

龐羿安魂飛魄散，他所在的位置僅留下一只幹癟的蜘蛛。陸析胸前的衣服一片殷紅，地上也是如此。他的面色蒼白，看著毫無生機。

顏笙手裏握著陸析的劍，劍尖混合著藍綠色和紅色的血液，但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虛弱的跡象。

大殿門外的一名弟子大喊道：“掌門續弦她殺夫證道了。”

隨著這一聲響亮的喊聲，整個大殿內外開始嘈嘈雜雜。

“她根本不是續弦，她就是金蟬派的元斐顏，掌門的原配，捅他八十刀的那個。”

“不對，她是金蟬派的，是叫元緋笙。”

金蟬派與鶴沖派的部分弟子各自為自家掌門吵起來，還有一些弟子因為害怕而趁機溜走。

此時的顏笙也沒有想到，她疲於解釋眼前的一切，未來的聲譽也因此飽受諸多誤解。她一門心思撲在陸析身上。

“賈菀。我交給你的那花呢。”

賈菀哪裏還有儲存扶胥血的寒冰蓮花？上次柳初薔放出幻映術誤傷陸析時，他們就把扶胥血用盡了。

見顏笙面色比自己還慘綠，賈菀想要說出真相，又怕顏笙遷怒柳初薔，所以猶豫地跪下，一句話也不多解釋，企圖擔下所有罪責。

此時的陸析已經完全失去脈搏，應該說他的脈搏很早就沒有了跳動，原本有一顆一碰到顏笙就幾乎要跳出來的心臟，此時就是一塊沈重的冰坨。

這與前面八十次不同，他沒有這麽快人走茶涼。

顏笙也不知道是哪裏出現問題，她分明沒有直擊命門，她都有了破局的藥，她根本不必殺他取血，包括她向龐羿安做戲時發出的詛咒，她也不打算實現。

忽而，顏笙回想起在黑暗中自己潸然而下的那滴淚，或許這就是一種潛意識裏生出的預感，一種會永遠失去他的預感。

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個陸析不在前面等候的未來，或許時間太久了，顏笙自己都忘記，在第一世裏，陸析也是半路拋下她，讓她獨自活在這世間。

這一世陸析一次次的等待，只是他對第一世的贖罪。或許陸析根本就不會愛她，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的劇本，他只是個提線木偶，一切所謂情愛糾葛都是命運對凡人的捉弄。

顏笙想到凡人有一種占蔔術，在大的心願面前加上一個小願望。若小願望能實現，那麽大願望也能應驗。

她的小願望是陸析能聽到她的表白，大的心願是陸析平平安安，和她以後做一對神仙眷侶。

顏笙鼓起勇氣，在陸析耳邊說道：“我......喜歡你。”

終於能說出這幾個字，沒有被詛咒束縛，流暢地說出。

但同時也悲哀地證明，陸析已經死了。

顏笙再度拿起陸析的劍，打算割傷自己做無謂嘗試。

天上驟降一道光束，灼傷顏笙緊握長劍的手。

鶴沖派正殿的屋頂被豁然掀起，天空仿若湛藍的滄海，萬千飛天驛馬踏浪而來，翻騰起純白色浪花。

鶴沖派門外的弟子作鳥獸散，連白妙也趁亂溜走了。

一位仙人自雲中央降下。

崔攸躋與宋青蔥呆楞在原地，就像是波濤重重擊打過的巨石。

降下來的人是崔攸躋的父親，也是神尊，贈劍給陸析的仙人。

神尊一擡起右臂，陸析的體內飛出一團乳白色的光芒，就像白陶瓷一樣易碎，顏笙不敢觸碰，只能眼睜睜地盯著它飛向神尊的掌心。

與之同時飛出的，還有一滴淚，但此時沒有人註意到。

“顏笙，正好十世。該回去了。”神尊把陸析的魂魄收回袖中，一點情緒都沒有，對凡間諸事毫無悲憫。

“你怎會過來？是要把他怎麽樣？我記得天勤境裏，你與他約定要替他換個苦修凡人的命格。”顏笙知道神尊的意志固不可徹，約定不會因他們相識而有所改變，只能問道，“那能否把他下一世投胎的地方提前告知於我。”

“顏笙，你以為攸躋的那顆仙藥是怎麽來的？”神尊說道，“在你八十次金蟬脫殼後，陸析找到過我，問我尋助你的仙藥。但代價是，他將會在無間地獄裏受一億年歷練。”

顏笙始終垂眸，不斷觸摸陸析已經徹底冰冷的臉頰，卻無法使他身體任意一寸回暖，她絕望地將陸析抱在懷裏。

“第八十次蛻殼時，陸析就對你徹底失望，以後也不要再打擾他了。”神尊不留情面，看向試圖溜走的宋青蔥，“那頭牛的骸骨，你送我殿上，近期不要打擾顏笙。”

說完這句話，神尊的漸漸騰空，消失於無形。

宋青蔥和崔攸躋緊隨其後飛走。

顏笙這次才明白，陸析他醒不來是因為根本不想醒來，他根本沒想與她有個共同的未來。陸析從很早就已經厭倦了她。

正在心神憔悴時，顏笙覺察自己的身量變輕，隨後雙腳離地並逐漸升高。

陸析是灌鉛的秤砣，顏笙不肯放下他。

甄婉和竇不遲兩人拉住顏笙左右兩臂，試圖拉開顏笙與陸析。賈菀和柳初薔也搶上前幫忙。

圓胖橘被吵鬧聲驚醒，瞪大眼睛就看到顏笙的半身漂在半空，盹兒瞬間就醒了，腳踩上幾個弟子的身子，攀上顏笙的肩膀，纏成一條橘色的圍巾。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鶴沖派和金蟬派這幾名弟子，竟全都因這次無心之舉成了仙。

天庭屍位素餐的神仙太多，有天勤境每年升上去的那些，還有青口直斷門那些。多一個或者少一個神仙，並不影響天庭的運轉。

人間這些年安居樂業，自稱驅妖伏魔的江湖騙子們失去不少生意。修士們下山歷練的機會也變少。

魔界卻遭了殃，習慣夜生活的他們，竟逐漸開始實施宵禁，一到亥時鐘樓就敲響，家家房門緊閉。

這一切都是因為，天上有個叫顏笙的神仙。

聽說她生性殘暴，過去靠著殺夫證道成了仙，之後把所有三千世界的無間地獄翻了個底朝天。

魔界人人都懼怕顏笙，常常有人說：“你若是再哭，就被顏笙抓起來紮八十一刀，制成小金人。”

無間地獄裏的有個叫陸析的小子，今天像是中了蠱一般，偏要跑出去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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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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