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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0 DRAMA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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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0 DRAMA

我的心如發悶的鼓,在送葬的曲中前進。

——你聽見嗎?

格拉齊安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微微閉著眼睛,窗外有鳥聲也有木葉聲,和鳴出一股清亮細密的香氣,像極薄且透氣的紗,細而涼地蒙在臉上。

遠遠的客廳裏,兩個人對面坐著,桌上有動也沒動過所以似乎永遠喝不完的茶,作為永恒的道具。

裏夏德看著他,對歐金紐說:“這孩子真可惜。”

刑塔師匠不置可否,“這不是我來您這兒的目的。”

族長大人微微聳肩,他非常清楚——也許是再清楚不過了,關於歐金紐的意思。

作為家族前代尊主,裏夏德?雷默?維奧雷拉可算是個立竿見影的榜樣,從尊主的位子上全身而退,順利繼任族長,又能同維琴秋和睦相處,保守地說:非常難得。

別的不提,族人都覺得以維琴秋的脾氣,還能容前任尊主活著掣肘,簡直不可思議。雖說族中規矩向來是覆合制領導,新人繼位尊主,舊人便榮升族長,龍牙會與四典司由尊主親自統領,三塔和二十四宗系則在族長治下,然而族長和當家尊主並行共存的平和局面,似乎有史以來也不太多。原因無他,權勢如不死藥,無人不想獨吞,而年輕時的維琴秋,又是那麽個瘋瘋張張的古怪少年。

大多數人都想不到,裏夏德會把尊主之位給他,更多人想不到的是,這權位交接竟平靜得似乎沒起半點波瀾。

歐金紐自然是知道原因的,所以並不故弄玄虛,只問了句,“您當初為什麽選維錦?”

他是當事人,知曉一切過渡與塵埃落定,二十年來,他略略好奇的只有原因——裏夏德不是呆子,當年他有臨危受命、從再前任尊主珂繆蘭手裏接下整個家族的魄力,自然不會發起瘋來隨意轉讓。但為什麽呢?為什麽是當初那個藥塔的美貌小禦使?

“維錦啊。”

裏夏德笑了,一笑起來,溫和爽朗面孔上便有點莫名的調侃味道,令他說的話也帶上了一點不知真心假意的虛無感。

“因為維錦是真心想要。”他點點頭,“對,他非要不可。”

歐金紐用蒼青色的古怪瞳孔瞪著他,那雙綠松石一樣堅硬的瞳孔鑲嵌在異樣光滑的眼眶裏,眼圈周圍甚至都沒有半點皺紋,裏夏德被他這麽看著,仍然笑出了聲。

“你知道嗎,歐金紐?”他又點頭,“要當咱家的主子,能力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

歐金紐看了一眼窗邊的男孩,格拉齊安仍舊仰著臉在聽風聲,臉龐被陽光曬暖,微微沁出一層光亮。

裏夏德也看了一眼孩子,說下去,“重要的是他要有那股子瘋狂,你懂我的意思嗎?維錦就有那個勁頭,無論是對這個當家的位子,還是對他愛的人,他都非要不可,非弄到手不可。”

歐金紐半晌沒有作聲,窗邊的格拉齊安轉過頭來,聲音安靜,“主上來了。”

裏夏德微微一怔,笑了,向歐金紐投去個揶揄眼色,“偏廳出去,走側門吧。”

歐金紐起身,示意格拉齊安,“走。”

格拉齊安跳下椅子,又向窗外轉了轉頭,裏夏德看著他那一絲猶豫,忽然玩味地呵了一聲,“格拉,你想留下來嗎?”

歐金紐眼神一動,見孩子正望向自己,心裏微微震動,輕聲說:“你留在這兒。”

他說走就走,轉身從側門繞了出去。

裏夏德拿起冷了的茶,輕抿一口,咧咧嘴表示難喝,對格拉齊安伸出手,“過來,格拉。”

男孩聽話地走到他面前,又行了個禮,姿態恭敬,神情卻簡單得近乎無反應。裏夏德看著他,低聲問,“你想見那孩子嗎?”

格拉齊安依舊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略擡起臉,嘴唇不自覺微微張開了一點。

裏夏德心裏一沈,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孩子圓秀額頭,又憑空停住,他端詳格拉齊安,孩子其實長得不錯,細看他相貌其實很有點舊式洋娃娃的精致,大眼睛小鼻子,臉頰上帶一點嬰兒肥和淡淡紅暈,只不過膚色黝黑,所以不顯。

裏夏德無聲地嘆口氣,慢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格拉齊安筆直站著,眉心極細微地皺了皺,不作聲。

裏夏德輕聲問,“看得見?”

男孩搖搖頭,“聽見,聞見。”

前代尊主把掌心放到他頭頂,愛惜地撫了撫,有點口不對心,“壞小孩。”

格拉齊安一動不動地忍耐著,過了會兒才慢慢挪開,像只安靜而野蠻的動物一樣,他走到裏夏德身邊的陰影裏,靠墻坐下,長長的發辮垂在胸口。

裏夏德也不管他,仆從通報維琴秋駕到,沒忘加一句,“小勳爵也一起來了。”

他這裏維琴秋是來慣了的,進門便大剌剌往客廳裏最舒服那張躺椅上一靠,再笑瞇瞇打招呼,“嘿,老大。”

裏夏德每次見他都有點哭笑不得,論年紀他雖然及不上做維琴秋的爹,大哥總還是夠的,通常狀況下卻都很拿這個從小閑散的小子沒轍。

蕭攖虹跟著進來,倒是規規矩矩給裏夏德行了大禮,有模有樣泰然自若,行完禮爬起來,一眼看見地上坐著的格拉齊安,嚇了一跳,“誒!”

維琴秋瞥一眼,“哦,格拉,你也在。”

格拉齊安站起身,給當家尊主見了禮,又對蕭攖虹點了點頭。蕭攖虹慢慢後退幾步,轉身一溜煙藏回維琴秋背後,遠遠偷看他。

他伏在維琴秋耳邊咕噥,“我說不要來……撞上白眼小子。”

維琴秋擡手給他一巴掌,“你該洗洗嘴巴了,小寶。”

他看向裏夏德,“老大,歐金紐來過?”

裏夏德笑,“你指望我說‘沒有’嗎?”

“那也難說,指不定他把小徒弟送你當兒子呢。”

“用不著,不是還有你麽?”

維琴秋撇撇嘴,“哼,”鬥輸了一句嘴,他才饒有興味地開口,“他跟你講了嗎?前幾天他幹的事?”

裏夏德不答,一指蕭攖虹,“毛頭脖子的傷好了嗎?”

他隨即看向旁邊,果然格拉齊安擡起臉來,面無表情,耳輪微微側向這邊。

蕭攖虹摸摸頸子上的繃帶,有點不甘不願地點頭,“好很多了。”

裏夏德一笑,全無預料地開口,“格拉,你過來,”他一指蕭攖虹,“你想不想知道雲寶長什麽樣兒?”

他一語出口,維琴秋都怔住,格拉齊安站起身卻停在原地,表情是微微的茫然。裏夏德也不理他,徑自看著蕭攖虹,“小寶,你知道嗎?格拉齊安是看不見的。”

蕭攖虹直統統全無形象地張大嘴巴,差點都能看到扁桃體,“啊?!”他叫慣了一句白眼小子,全沒想過這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一雙冷冰冰涼颼颼的杏核大眼裏,為何永遠是一股子看不透拂不去的蒼白,白到深處才有幾絲淡淡幽藍。

他不由自主白了臉,“他……是瞎子?”

“我不是瞎子。”

聲音還帶幾分稚氣,孩子般的重音不穩,偶爾粘膩膠結地滑過一個半個音節。

蕭攖虹又縮了縮,求救似的,“維錦……”

維琴秋醒過神來,看一眼裏夏德,忽然笑了,輕松回答,“一家人,就給格拉看看嘛,小寶,過去。”

蕭攖虹呆住,不等他猶豫,格拉齊安走了過來,腳步慢而穩,敏捷輕巧,幾步到他面前,蕭攖虹不自覺挺直身子,恨不得踮起腳來比眼前這家夥再高些,卻終究只是相仿。臉頰上一涼,對方的手指已經覆了上來,輕輕撫過他的輪廓。

那種感覺和被愛撫地摸臉可全不一樣。

男孩的手指勻稱而冰涼,觸感是可想而知的堅韌,握刀的一雙好手。

蕭攖虹深吸一口氣,自幼教養終究占了上風,咬牙沒躲。他努力把註意力放在格拉齊安臉上,細看對方的長相,格拉齊安敏感地正視他,雖然明知他眼睛不好用,蕭攖虹卻分明覺得,這家夥是筆直看著自己的!

黝黑光滑的娃娃臉,蒼白如死人皮膚的眼睛……蕭攖虹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對方渴望似的微微瞇起的睫毛上移開,轉而端詳他的辮子,冒出一個念頭:這頭長發不知道留了多久……

“我沒剪過頭發。”

蕭攖虹啪地跳開一步,也不顧禮貌,差一點轉頭就跑,“你,你……”

維琴秋看著他受驚花栗鼠一樣的表情,瞪得益發大的眼睛和嘬得益發小的嘴唇,忍不住大笑,“怎麽了?”

格拉齊安靜靜停在原地,輕聲解釋,“他在看我的頭發。我猜,他想問點什麽。”

蕭攖虹嚇得話不成句,“我……你……你怎麽知道!”

“你在看我的頭發。”

說完那一句他就不再作聲。

裏夏德悶笑了會兒,打圓場,“好了,好了,歐金紐是有不對,維錦你也說說他。不過格拉……小子,你多大了?”

格拉齊安轉過頭,“十六歲。”

維琴秋也笑,無端有點森森然,“歐金紐那家夥,我打不過他,也懶得理他,可他不能動小寶。”

裏夏德鼓掌,“好,”看一眼蕭攖虹,“小孩子嘛,是要寵的。聽說,德拉和小安都傷了?我替歐金紐做個人情,不如叫格拉陪著小寶,一般大的孩子,也玩得到一起。”

格拉齊安面無表情,蕭攖虹看了這大叔一會兒,忽然笑了,“呵呵。”

他一步退後,和維琴秋都保持了一點距離,輕聲說:“我不稀罕。”說完也不等長輩準許,徑自轉身就走,一忽兒就沒了影。

裏夏德啞然失笑,“這孩子有趣。”

維琴秋瞪他一眼,“老大,太露骨了好嗎。”就算你我早有這麽幾分默契,也不必……做得這麽明顯吧。

“這孩子的事,我早就聽說了。”

維琴秋正要去摸茶盞的手一停,半晌沒動,“話擱在這兒,我沒想要他坐尊主的位子。”他輕咳一聲,“不是有意瞞你,老大。”

裏夏德微笑,“我也沒想,可有人會這麽想。”

維琴秋怔住,“歐金紐?”立刻恨得咬牙,“他怎麽不去死啊!”

格拉齊安不滿地瞟他一眼——只有方向,沒有眼神,維琴秋早習慣了他,根本無視,只冷冷嘆氣,“他到底在想什麽!”

擅自認定我會選蕭家的小孩接自己的班嗎?也未免……太輕看了老子!

裏夏德看他臉色,已明白心思,忍不住笑,搖了搖頭,先喚仆人換了茶,才慢悠悠地說:“你們三個,也只有哈拉蘭布腦子正常些。”

維琴秋十二分不滿地蹙眉,“別提他。”想一想忽然問,“咦,你閨女呢?”

裏夏德不在意地聳聳肩,“和她母親出去了吧,我猜。”

維琴秋看一眼格拉齊安,簡單吩咐,“格拉你去看看小寶,別讓他走丟了。”

格拉齊安遵守得非常果斷,立刻從兩人眼前消失,裏夏德笑看維琴秋,“這就不露骨了?”

維琴秋咬牙,他著實想拖歐金紐來痛打一頓,把話徹底說開算數。自從當年骨塔師匠哈拉蘭布發現了德拉加這棵好苗子——他九歲時就自行化身出來,且原形是那樣一條龍,簡直是未來當家尊主的絕好人選。歐金紐卻並不讚同,屢屢拒絕收德拉加入刑塔教養,就連維琴秋親自要求也置若罔聞。而德拉加自己卻也堅辭哈拉蘭布收他入骨塔的好意,自顧自憑了他未化身之前的意願,始終只在藥塔修習。維琴秋恨得沒法,只好叫狼林時常拎了他去教幾下子,好在安布羅斯同德拉加向來算得上熟悉,尤佳脾氣又好,無敵耐心,多年下來,德拉加身手功課倒也不錯,但比起刑塔師匠親自打磨出的卓根提斯,是差得多了。

良久維琴秋才輕聲說:“我沒想到,能碰上小寶這孩子。”他擡臉凝視裏夏德,“老大,你能相信嗎?他在火蘭館看見了瑤大人。”

裏夏德情不自禁一皺眉,蕭攖虹的古怪事跡他早有耳聞,這個新聞卻也夠震撼,忍不住問,“你覺得這孩子會是什麽?”

維琴秋搖頭,“你知道的,老大,我現在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卓根提斯的化身原形了。”

裏夏德沈吟,人世間諸多詭怪事件姑且不論,在這家裏,這孩子避開過龍牙會和狼林的耳目、傷過龍牙會年少氣盛的卓根提斯,還和格拉齊安交過手……

他微微瞇起眼睛,“讓他化身出來瞧瞧。”

蕭攖虹一口氣出了宅子,也不辨方向,徑直沿著大路走去,出門時隨行的龍牙會有意跟著他,被他一句話惡毒地堵回去,“好好守著維錦得了,兩代尊主湊在一塊兒,也不怕弄出命案。”

卓根提斯們面面相覷,本來就有點對他退避三舍,又被他充滿惡意地這麽一嚇,頓時不敢多說,所幸格拉齊安很快跟了下來,也不同人搭話,在龍牙會註目之下筆直向蕭攖虹追了上去。

蕭攖虹自顧自走著,裏夏德脾氣算得上好,性喜熱鬧,宅子附近鄰居頗多,這會兒是綿綿午後,不乏有少女臨窗下望,手裏一碗番石榴冰淇淋,或是老人在栽種鮮花的院子裏閑坐,陪暖洋洋日光一道閉目養神。

蕭攖虹邊走邊看,他一氣出來,並沒騎馬,走著便有些熱,伸手拭拭額上一層薄汗,低頭看腳下一前一後兩條影子扣在一起,忍不住火大,回身質問,“你跟著我幹嘛?”

格拉齊安不理他,只隔了三步遠直直站著,像能一直站到化風化煙。

蕭攖虹始終不大敢正視他,哼了一聲回頭又走,剛走了沒兩步便碰到兩名維奧雷拉女子迎面走來。他向來懂禮,且有那樣的爹和大哥,早習慣了紳士風,立刻微微讓開路,低頭以示尊重。一瞥他已經看見,那兩位女士容貌非常相似,看年齡差,多半是母女。

剛要擦肩而過,年輕姑娘突然笑了,主動開口,“等一等,你是那個蕭家的小寶嗎?”

蕭攖虹略微驚訝,擡頭稍稍打量下對方,有點納悶,還是認真點了頭。

少女大約十八九歲,正是花枝絢爛的年紀,容貌稱得上亮麗,漆黑濃發梳了兩角辮子又盤在頭頂,挽了個極古典端莊的寶塔形發冠,耳垂上戴兩枚小珠子,眉目鮮亮,很有一種嬌養出的溫和與無憂無慮。蕭攖虹看她一會兒,客氣地躬躬身,“雖然不知道您是誰……”

“佩西婭,佩西婭?奧克塔夫?維奧雷拉,”她自我介紹,“這位是我母親蓋爾吉娜?奧克塔夫?維奧雷拉。”

微微一笑之後她輕聲說:“好久不見了,格拉。”

格拉齊安從一開始就平靜得十分異樣,聽到少女自報家門之後他上前一步,站得離蕭攖虹更近了些。

蕭攖虹笑,“您認得他。”

“是啊——話說回來,你們兩個,不是剛從我家裏出來麽?”

蕭攖虹一怔,隨即笑了,“啊,”他忽然恢覆了那種輕松自在,“我面前的是這梵比多山的第一女兒嗎。”

他的羅馬尼亞語一直熟練,話音裏帶一點輕浮調笑,卻並不討厭,大概因為那個表情的確是誠摯的。

佩西婭微笑,“如果你非要那麽說的話。”她做個手勢,“這就回去了嗎?我父親一定忘記給你們試試看我新做的杏子蜜餞。”

她有趣地看著蕭攖虹的臉,這種微冷的瑩白膚色在羅馬尼亞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她只見過父親的朋友——那位秀美驚人的侯爵大人,有這樣一張近乎冰雪雕琢的臉,而眼前這孩子繼承了那種顏色,眉目間的嫵媚神采卻有幾分當代尊主大人的氣質。

不客氣地說:他簡直有點像蕭未瀛和維琴秋生出來的。

想到這兒,佩西婭就坦率地笑了。蕭攖虹好奇地看她,“我猜這並不意味著我冒犯了您?”

她聳聳肩,“有空常來玩。”

格拉齊安忽然上前一步,牽住蕭攖虹的手,“我奉命送他回火蘭館。”

蕭攖虹吃了一驚,立刻用力想甩開,卻被捏得緊緊的,他又痛又氣,卻不好在女孩子面前哭鬧撒賴,只厲聲叱喝,“放開我!”

格拉齊安卻像連耳朵也聾了。

佩西婭有趣地看著他倆,並不生氣,攜著母親告別。

肩並肩站在原地,蕭攖虹慢慢擡起手來看自己被攥得發紫的指尖,突然笑了。

“你弄痛我了。”他輕聲說,臉孔不動,整個身子轉向格拉齊安,機械如轉盤上的細巧瓷偶。

“你弄痛我了,格拉。”

格拉齊安看他一會兒——當然不是用眼睛在看,他的視力即使在這樣的距離,也只能領悟出眼前一團五官包裹在霧氣中的模糊影子。

但他十分清楚蕭攖虹的長相,那張臉業已印進了他指尖,直透神髓。

他也非常明白蕭攖虹現在臉上是個什麽表情,警覺地擡起頭,他側耳傾聽,已經是個格外認真的姿勢。

蕭攖虹的左手極其緩慢地擡了起來,慢得像一縷煙徐徐上升,指尖夾著一根細長的放血針。

對付一個瞎子嗎?還有什麽比讓他聽不到更好的法子?

他看著格拉齊安,手指一分分向他側頸移動,晴天麗日之下,燦爛陽光裏,他臉上的笑容甜蜜冰冷,是一杯俏麗膩人的雪頂咖啡。

不明真相的人看來,或者還以為他只不過要撫摸一下格拉齊安的發根。

指尖離男孩的皮膚還不到五公分,他正想用力按下去,格拉齊安卻突然開口:

“別鬧了。”

他擡起右手,準確無誤擋在針尖前,幹巴巴地重覆了一遍,“別鬧了,小寶。”

他當然看不到,一瞬間蕭攖虹的瞳孔猛然收縮,墨藍色的瞳色幾乎轉成漆黑,他一咬牙,細白齒尖幾乎在嘴唇上勒出血印,左手毫不猶豫壓了下去。

格拉齊安不動聲色,他右手一用力擋住蕭攖虹,針尖自他指縫間透過,被緊緊夾住,左手自下而上飛快探出,一把攥住蕭攖虹的脖子,同時伸腳勾住蕭攖虹膝彎猛地一帶,幾個動作剎那同時完成,蕭攖虹站立不穩,撲通一聲仰面栽倒,格拉齊安順勢騎到他身上。

一揮手打落那支放血針,他右手攥住蕭攖虹雙手壓過頭頂,左手扼著他的脖子,居高臨下俯視這朵被壓進塵埃的怪異白花。

蕭攖虹的臉在他僅有的視力裏,就是一朵白如水晶的花。

光天化日之下,滿是塵灰的大路中間,他沈默地把這精致漂亮的男孩按在地上,半點都沒覺得這有什麽奇怪。

蕭攖虹嗆咳起來,他放松一點手指,容他說話。

“格拉……你要掐死我了!”

格拉齊安想了想,“我不會掐死你的。”

蕭攖虹突然笑了,輕聲問,“是嗎?”

他的眼睛照舊是那種深不可測不透光的墨藍。

“要是……有一天,他們讓你這麽做呢?”

格拉齊安反問,“他們是誰?”

“你過來,我告訴你。”他作勢輕輕蠕動嘴唇,等格拉齊安把臉靠近過來。

格拉齊安不為所動,“你想咬我嗎?”

蕭攖虹笑,“我會打得你連你媽都認不出。”

格拉齊安哦了一聲,依舊毫無表情,他想了一會兒,放松扼在蕭攖虹脖子上的那只手,然後一拳打在他臉上,蕭攖虹頓時暈了過去。

格拉齊安蹲下來,有點費力地把他弄到自己背上,背起來顛了顛,慢慢向火蘭館的方向走了回去。

裏夏德的客廳裏,兩代尊主大人依舊沈默相對,良久維琴秋才笑了一聲,“這還真是……”

裏夏德明白他的猶豫,以這孩子的身份來歷,就算他當真是個卓根提斯,他家裏容得他永留梵比多山嗎?維奧雷拉家族又容得下他嗎?

倘若答案都是否定,那掀開他身上最深詭的秘密,又有什麽意義?

他忍不住也深思地看向維琴秋。

平心而論,將當家尊主的位子交給面前這俊俏小子——當然當年他還只是個美貌的小男孩,那時的裏夏德也並非沒半點猶豫。藥塔中人從來不在當家尊主繼承人考量範圍內,家族無人不知。

但維琴秋就是能破了這個例。

二十年後,昔日高傲吊詭近似妖魔的少年已滿目滄桑,他面對了同當初的裏夏德一樣的謎題。

選?還是不選?對?還是不對?

世事不如意者總是十之八九,他看中的人不肯循序而行,從未註目過的妖異卻在千萬裏之外的北海之濱冰雪之下,徐徐地開出花來。

“他會是條龍嗎?”裏夏德輕聲喃喃,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對蕭攖虹發生了好奇。

他是珂繆蘭?維奧雷拉的嫡親外孫,不是嗎?

維琴秋搖搖頭,“不知道。”他仿佛有些興味索然,換了話題,“老大,你看格拉齊安……”

“歐金紐沒替他申請職位,對吧?”

維琴秋點頭。那位神秘兮兮的刑塔師匠大人,仿佛刻意要藏著掖著他這個出奇的小徒弟,卻肯帶去試探蕭攖虹……

維琴秋忍不住冷笑,“我得跟他談談。”

“你要小心,維錦。”

維琴秋擡頭盯住他的眼睛,“老大?”

“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也知道你知道,但我還得再啰嗦一遍:如果未來的龍牙會總座和當家尊主不能互相信任……不用我說,你知道那後果。”

維琴秋出奇地耐心,馴服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側耳傾聽,“你家裏人回來了。”

裏夏德自然早聽到了,也不作聲,等妻子和女兒走進客廳,向維琴秋行了禮,這才淡淡吩咐女兒倒茶。

茶水送到面前,維琴秋緊緊看了女孩幾眼,才笑說:“我記得佩西婭今年十八歲了。”

女孩微微一怔,隨即會意過來,臉頰頓時泛起淡淡潮紅,卻沒躲開,主動岔開話題,“剛才在大路上,看見了蕭家的小勳爵和格拉齊安。”

“哦?小寶有沒有惹你不開心?”

佩西婭失笑,“主上……我一個山裏的野丫頭,倒怕自己得罪了勳爵大人呢。”

又說了幾句閑話,她鞠躬退去,剛一離開房間,裏夏德便笑了,“又打什麽鬼主意?”

維琴秋略略有些悵惘,“多好的一對,佩西婭和德拉加。”

當了裏夏德他毫不諱言,反正也早起過這心思,佩西婭自不必說,族長大人獨養女兒,高貴無極,德拉加的出身在家族裏也不是秘密,十分矜貴,五歲的年齡差也是剛好,德拉加雖然不是什麽美男子,勝在挺拔安靜,不卑不亢,配佩西婭也說得過去。

要是他肯乖乖去骨塔修業,期滿後再進龍牙會實習,魔法與身手都打磨出來,假以時日,當家尊主的位子怕不是他的?再娶了裏夏德的女兒,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一重保險。

裏夏德作勢板臉罵他,“拿我女兒當什麽?”

維琴秋笑,“當籌碼,黃金羅盤上的黃金籌碼。”

裏夏德嘆氣,“死小子。”

“您放心,我肯定替佩西婭安排個好歸宿。”他笑了笑,“雖然我一直沒學會怎麽當爹。”

卡爾曼一眼看見慢悠悠走上山來的人影,頓時呆了。

格拉齊安走進火蘭館正門,從他面前走過,一言不發筆直進了龍鱗館,所有守護在外的卓根提斯——無論狼林或龍牙會,個個目瞪口呆,目送他背著蕭攖虹上樓去。

腳步一停,他退回來,生硬地問了句,“他的房間?”

卡爾曼回過神來,“……我帶你去!”一邊心花怒放地沖過去,小心翼翼問,“他怎麽昏了?”

“我打的。”

卡爾曼險些噎住,不敢再問,引著格拉齊安進了蕭攖虹房間,德拉加正坐在窗口翻書,擡頭看見這幅景象,微微變了顏色,“小寶!”

格拉齊安放蕭攖虹在長沙發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剛喝一口,門被踢開,安布羅斯捂著側胸撲進來,“小寶怎麽了?”

少年不得不再回答一遍,“我打暈他。”

卡爾曼沈重地覺得,他其實可以不必回答的。

安布羅斯先看了格拉齊安一眼,又看他一眼,從正匆忙檢查蕭攖虹的德拉加身邊撤開,挪到格拉齊安面前,把手背到身後,仿佛不這樣就沒法忍住手癢。

他沈沈地問,“你為什麽打他?”

“他不對勁。”

安布羅斯眼光一動,“怎麽不對勁?”

“他不是小寶。”

一句出口,連德拉加都擡起頭來。

“他不是,小寶怕我,他不怕,他想殺了我。”

安布羅斯忍不住想要扶額——格拉齊安,你也未免太坦白了!他呻吟,“格拉……誰看見了?”

格拉齊安搖頭,“沒有人。”

“你們是在哪裏遇見的?”

格拉齊安倔強地擡著臉,不作聲,安布羅斯知道這問題大抵犯了忌諱,也不再堅持,只輕聲說:“謝謝你送他回來。”看一看男孩和蕭攖虹差不多高的纖細身板,有點感慨,“累壞了吧?”

格拉齊安搖頭,“小寶很輕,我還可以背他。”

安布羅斯忍不住笑了,摸一把他編成長辮子的鴉青色發絲,音調不知不覺親昵,“好格拉。”

格拉齊安放下杯子,站起來對他行了個禮,又對德拉加點點頭,慢悠悠走了出去。安布羅斯看著他那個模樣,忽然覺得他很像只平靜的小駱駝,步履穩健,天地無礙,蒼白的瞳孔裏只有地平線上一抹融了似的血紅夕陽,耳中只聽得到遠遠的萬頃風聲。

他嘆了口氣,回頭走到忙碌的德拉加身邊,探頭看看蕭攖虹,對著臉頰上一抹瘀青皺眉,“格拉還真敢下手。”

德拉加看了他一眼,隨手推開湊過來噝噝尖叫的蜥蜴,抱起蕭攖虹送去臥室。安布羅斯跟過去坐下,“你還回藥塔嗎?”

“今天不。”

“埃米爾準了?”

“這不關他的事。”

安布羅斯笑了一聲,“他討厭小寶,你看得出來。”

德拉加想開口,突然沈默,安布羅斯回頭,立刻起身,收斂了臉色,“耶雷米亞大人。”

耶雷米亞一聲不吭,走到床邊端詳蕭攖虹幾眼,安布羅斯捏了一把汗,耶雷米亞蛇似的綠眼幽幽一轉,轉到德拉加身上,簡單地說:“治好他。”

他轉身出去。

安布羅斯倒是慶幸起來,無論如何,有這位禦使大人在,埃米爾是不敢再來火蘭館作亂的。他隨手撈起可拉海,把沈甸甸的紫眼蜥蜴放到蕭攖虹枕邊,悄聲笑,“你就守著毛頭吧。”

可拉海盤成一團,噝噝地又叫了一聲。安布羅斯揉揉胸口,瞧著蕭攖虹嘆氣,“這毛頭,好辛苦。”

德拉加沒作聲,辛苦——如果這樣也能算辛苦的話……

安布羅斯閑閑地說:“別腹誹我,你起碼還有選擇的機會,毛頭可不一定。”

“我……”

手一擡阻住他,安布羅斯起身走了出去,邊走邊說:“我不跟你擡杠,你跟我都知道,毛頭這條小命,其實都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

“你喜歡他,是嗎?”

安布羅斯腳步一滯,噗嗤笑了,“我是挺喜歡他的,怎麽?你不喜歡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得了吧,德拉,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

丟下這句,他慢慢關上了門。

格拉齊安出了火蘭館,卡爾曼立刻迎上來,怯怯不知該說什麽,明明這孩子和蕭攖虹同歲,比自己小了五六歲,他卻無形覺出壓力,仿佛這個半瞎的少年身上也附著個老而彌堅的鬼魂。

他小聲問,“格拉,回刑塔嗎?”

見格拉齊安點了頭,他立刻去牽了馬來,格拉齊安平淡道了謝,極自然地翻身上馬,一鞭抽下,縱馬奔了回去。

進了刑塔,迎面正碰上阿爾比納,他依例行禮,阿爾比納停下來問,“你幹什麽去了?”看一眼窗外他又問,“那馬是火蘭館的吧?”

格拉齊安沈默以對,阿爾比納本來早習慣了他這個樣子,這會兒卻忽然有點不悅,冷笑,“你也去奉承那小崽子嗎?”

想起來他就頗不服氣,雖然不好明言,九歲的蕭攖虹就有那股子居高臨下派頭,他自然不能和小孩子置氣,卻莫名堵在心裏,當然並不是因為他不服氣德拉加……“那德拉跟他不是平級嗎?”當年蕭攖虹那一句,分明是替德拉加打抱不平,常年習慣了藥塔這位少年輔使在自己面前低頭,阿爾比納其實忘了,他確實和自己是平級的。

如今也是一樣,三塔禦使年紀有別,,權位卻是相同,雖然德拉加今年也只有二十三歲。

他咕噥,“四分之一血統的人類崽子……主上也真是奇怪。”

拔腳要走,眼前白影一晃,格拉齊安沈默地擋住他,阿爾比納一怔,“格拉,你幹嘛?”

格拉齊安緩慢仰起頭,那雙蒼白無神眸子準確無比地對上他的眼睛,明知他看不清——或者根本就看不見,被那兩顆白瑪瑙珠子似的瞳孔聚在臉上,阿爾比納突然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不安起來。

他重覆,“格拉,你幹嘛?”一只手已經按捺不住壓住腰間。

格拉齊安只是靜靜看他一會兒,安穩轉身,慢慢走了。

阿爾比納深吸一口氣,緊得肋骨微微作痛,剛才那會兒他陡然覺得恐怖,這種仿佛天網恢恢一樣的壓力……明明那孩子既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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