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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9 FUNERAL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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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9 FUNERAL

他們個個把墓地當做了畫室,懷著一顆淳樸的心讚頌死亡。

——很有趣嗎?

蕭攖虹慢悠悠走到書房門口,替他開門的卓根提斯微微不自在地別開臉,蕭攖虹看他一眼,笑了,“卡爾曼?是吧。我記得你。”

對方表情頓時有點古怪,蕭攖虹閑聊地問,“阿德裏安好了嗎?都一星期了吧。”

卡爾曼迫不得已點點頭,“基本康覆了。

“喔,哪天,再一起玩吧。”

丟下這一句,他開開心心進了書房,留下卡爾曼扭曲著臉楞在門口。

梵比多山裏自然沒有通訊網絡,各種設備卻一樣不缺,自建信站非常發達,因此也毫無疑問地——所有通訊全在負責信息聯絡的風典司掌控之下。他擺弄著電腦,熟練連上大哥,一邊刷屏沖浪一邊視頻聊天。

“哥,爹爹媽媽好嗎?你岳父岳母好嗎?姐姐好嗎?姐姐家的貓都好嗎?”

毫不意外地,蕭攖城沒出聲,直接用一串亂碼表達了自己氣得噎住的心情。

蕭攖虹笑倒在貴妃榻上,拿起顆無花果咬了一口,扔回琉璃盤子裏,倒進柔軟靠墊堆裏大喊,“小安,我要喝茶!”

安布羅斯沒理他,過幾分鐘卡爾曼怯怯端了杯盤進來,“……勳爵大人。”

“咦?小安呢?坐下一起喝,你喜歡果子嗎?”

卡爾曼盯著他看,蕭攖虹全然不覺,一邊跟哥哥胡扯,咯咯直笑,“對,我沒事,挺好的,維錦忙,沒空理我,嗯,山裏的蘋果和李子可好吃了。”

卡爾曼垂下頭,腦子裏蹦出惡狠狠兩個詞:慘不忍睹,無可救藥。

為什麽!

為什麽是這麽個家夥!打敗阿德裏安的——為什麽是這孩子!不僅是阿德裏安,他那幾下出手淩厲辛辣,簡直連大他一輪的卓根提斯都躲不過。這孩子……真的只是個四分之一本族血統的人類嗎?

一星期前他們七手八腳把阿德裏安送去藥塔,三禦使之一的菲奧多爾聽完前因後果,笑了,“他回來了啊。”

卡爾曼結巴起來,“他,他是誰?”

菲奧多爾上下打量他們幾個,“龍牙會的新晉?沒人告訴你們七年前出過什麽事嗎?”他在肚裏狂笑,北海蕭家的二少爺……那是好招惹的嗎?

他在藥塔多年,年紀比德拉加和埃米爾大上一輪還多,是老資格的禦使人選,也是個典型的科學宅,終日不出藥塔一步。邊替阿德裏安敷藥包紮,邊簡單講了一遍七年前發生的事,一眾卓根提斯聽得目瞪口呆,他則大樂,平白有種惡作劇大獲全勝的喜感。

雖然是同僚,他和那兩位年輕禦使卻並不很熟,即使德拉加在藥理方面算是個天才,但他化身原形是龍獸的傳說和骨塔的一力延攬早就傳揚開來,大家並不怎麽當他是藥塔的人。而埃米爾則純粹是個瘋子,雖然他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蛇狩師,用毒使藥也極其在行。

對菲奧多爾來說,完美人生的短期綱領,大概就理應是在這短短一年裏,弄清楚那位小勳爵身上的秘密。雖然他並不知道,這種有點恐怖的求知欲讓他在卓根提斯們眼裏也像個瘋子。

至少卡爾曼是這麽看的,想起菲奧多爾對面前這小孩子的形容,他益發不敢跟蕭攖虹呆在同一個房間裏,訥訥地退了出去,留他一個人盡情吃喝玩樂。

大約一個鐘頭之後,門鎖一響,蕭攖虹靜靜走了出來。卡爾曼盯著他看,男孩面無表情,清澈眼睛無波無浪,冷冷地瞧著前方不知什麽,雙手規矩垂在身子兩側,走得挺拔緩慢,無視卡爾曼,飄然而過,徑自向樓上走去。

幾分鐘後他就後悔自己沒跟上去,耶雷米亞從走廊盡頭走過來,見了他便皺眉,“小寶呢?”

卡爾曼邊行禮邊有點發抖,“上樓去了。”

耶雷米亞眼神一緊,疾步竄上樓梯,卡爾曼渾身發冷,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又想不通,顫巍巍跟著禦使大人追上去,跑了一層,放眼掃視,向上一看頓時嚇得腳軟。

一張臉半個身子倒掛下來,臉色本來就透白冰冷,嘴唇又沒了血色,只剩一雙眼睛大大地睜著,瞳孔裏的墨藍色幾乎蔓延過眼白,眼神裏就是一股漆黑,襯著還沒長出多少的亞麻灰色發茬,一張臉上黑白分明,冷眼一看像只精致的骷髏。

他狠狠吃了一驚,細看才發覺竟是蕭攖虹,男孩半個身子倒懸在樓上陽臺外,雙手垂在風裏飄飄蕩蕩,他身體柔韌性似乎不錯,細腰拗出個古怪弧度,一聲不吭,死人一樣。

卡爾曼驚呼一聲,正猶豫不決是爬上去接他還是怎樣,倒吊在頭頂的男孩卻倏地消失,那姿勢簡直像被什麽東西含在嘴裏硬甩上去,又嚇了他一身冷汗。

他冷靜下來,跑到樓上觀景天臺,耶雷米亞正在那裏,頓時松一口氣,知道定然是禦使大人把蕭攖虹拎了上來——可他是怎麽掉下去的!

耶雷米亞拗彎了腰,緊緊抱住蕭攖虹,過一會兒松開手,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蕭攖虹整個人一晃,軟軟地栽倒,耶雷米亞拎住他後頸,回頭見卓根提斯們匆忙趕到,最後是安布羅斯和德拉加。他眉梢一立,把蕭攖虹丟給手下,大踏步走過去,一腳踹在安布羅斯腹部,踹得他登時跪倒爬不起來,再揪住德拉加筆直抵到墻上,拳頭雨點似的落了下來。

卓根提斯們怔了一瞬間,急忙沖上去拉架。

萊努察得到消息,立刻帶人趕到,幾下子強硬分開戰團,攔住耶雷米亞。他皺眉不想說話,知道這是一灘渾水,耶雷米亞對這蕭家的小娃娃明顯有點奇特偏疼,嘴裏不說也當成了心尖的肉眼中的珠,雖然蕭攖虹身上時時處處都透著古怪,也容不得半點疏忽。

蕭攖虹動了動,掙紮著在卓根提斯扶持下站直,伸手揉腰,嘴裏還咕噥,“好痛,誰打我了……”一擡頭看見眾人,顯而易見地吃了一驚,“怎麽了?”

卡爾曼頓時欲哭無淚,怎麽了?爵爺……您有深更半夜扮倒吊男嚇人的愛好嗎?

——你差點從樓上倒栽蔥掉下去跌死!

只是他那表情儼然不像記得的樣兒。

萊努察按住耶雷米亞,“別打了!是你弟弟也不能這樣!”

耶雷米亞噝噝地低聲咆哮,握著德拉加脖頸,直把他的臉掐得發紫,“你去了哪裏?主上指派你看顧他,你去了哪兒?!”

德拉加沈默,他確實剛從藥塔趕來,自從一星期前蕭攖虹當眾說了“我不要他”,維琴秋沒應聲沒制止,埃米爾傷勢又重,他便沒二十四小時留在火蘭館,每天大概也只有三分之一時間來報道,多半是替蕭攖虹配些安神藥,調養他之前失眠受驚留下的小毛病,反正有安布羅斯和多半個龍牙會貼身保護,總不會有事——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安布羅斯好容易半跪起來,不顧痛先扯住耶雷米亞,“禦使大人,是我的錯!我在跟德拉……聊天,疏忽了小寶……”

耶雷米亞擡腳又把他踹開,撞到墻壁重重跌回地上,頓時不能動彈。

蕭攖虹大喊一聲,“你他媽瘋啦!”

霍雷亞匆匆從樓下上來,一見這慘烈場面,感嘆一聲,“壯觀。”馬上又收斂臉色,“咳咳,主上傳語,”他一緊嗓子,模仿維琴秋悠哉莫測的甜蜜音調,十分不像,卻有十足的壓力,“‘別他媽鬧了,都給我過來,想死的除外。’”

在這個家裏,還沒有誰敢對這句話說一個不,連受傷的安布羅斯和德拉加也被拖了過去。蕭攖虹跺腳大怒,“你們腦子有問題!都打成那樣了,還拖著走!”

被他罵到的卓根提斯咧咧嘴,不知如何回應。天知道日常被耶雷米亞大人打個半死的龍牙會和狼林有多少,大家早就見慣不驚。

安布羅斯招招手,蕭攖虹跑過去,任憑安布羅斯在他臉頰上輕輕刮了一記,喘息著說:“……我有沒說過不許罵人?”

“是,說過……你他媽是個混蛋!小安!”他就地一坐,突然哭出聲來,“混蛋!”

耶雷米亞伸手扶他,蕭攖虹一躲,看清是他,抓過手指一口咬下去,登時見血。

耶雷米亞眉頭一皺,眼睛卻突然發亮,反而把另一只手也伸過去,硬卡著他腋下抱娃娃似的拎了起來,夾在懷裏大步走了。蕭攖虹被他半拎半抱地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德拉加和安布羅斯,雖不出聲,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一股奇特的黑暗,說不上是無助還是悲傷。

維琴秋聽完卡爾曼結結巴巴講述,轉向耶雷米亞,“嗯?”

耶雷米亞沒作聲,維琴秋看他那個表情,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隨手撥了撥身邊那只琉璃炫彩的精致燈盞,七彩光色映著他流蜜般光潔秀美面容,空氣中仿佛徐徐拂過異樣芳香,幽幽不散。

霍雷亞會意,讓其他卓根提斯各歸其位,德拉加和安布羅斯送回房間,招藥塔侍從來照看。蕭攖虹縮在一張單人沙發裏,捂著臉上的五指印,齜牙咧嘴地裝委屈。

維琴秋的聲音是從來未有的淡靜,“說吧,”他輕輕咳嗽了幾聲,“怎麽回事。”

“他打我!”蕭攖虹一指耶雷米亞,還想撒賴,看見維琴秋臉色,氣勢頓時弱了下來,“維錦……”

他咬咬嘴唇,“我,我不知道,我就是看見個人。”

“唔?”

“我在書房玩電腦,突然覺得四下裏都黑了,還以為停電,正找小安,有個女孩子開門進來,叫我跟她過去。”

萊努察一怔,“女孩子?”

他和霍雷亞對看一眼,維琴秋已經問出來,態度平靜得出奇,“那女孩子長什麽樣兒?”

蕭攖虹趾高氣揚,“可好看了!”

很瘦……比我還高些,白雪雪的皮膚好像一碰就會融掉,頭發又長又黑,大眼睛深得可有內容,給長長的齊劉海那麽一襯,眼睛裏面就像躲著一整個森林的鬼魂,嘴唇薄且翹,紅得像塗了胭脂,不笑也像在笑。

“就是……好像一直在冷笑。”蕭攖虹縮縮頭,“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她有點眼熟。”

維琴秋不動聲色點點頭,看一眼蕭攖虹身後的霍雷亞和萊努察,兩位禦使的臉色已經冰冷凝凍。

他徐徐地問,“那‘女孩子’是不是穿了黑色袍子,裏面襯著非常艷麗的紅色衣裳。”

如他所料蕭攖虹大喜,“嘩,維錦你怎麽知道!”

維琴秋情不自禁一閉眼,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一個玩笑當真引來了鬼魂,抑或只是你這小子在同我開另一個生猛陰險的玩笑?

你當然會覺得眼熟……如果你沒有說謊,如果那的確是“她”。

他猶豫一下,疲倦地問,“那女孩子叫你去跳樓?”

“跳,跳樓?!”蕭攖虹頓時變色,臉上微微露出恐怖,“我……我不知道,她只是叫我跟著她走,然後我就……”

什麽都不知道了。

耶雷米亞眉梢一揚,萊努察按住他肩頭,搖搖頭。

維琴秋嘆一口氣,低聲說,“請骨塔師匠。”

好像嘆那一口氣就費盡他全身力道,他懶洋洋地,“小子,你知道你看見了誰嗎?”

蕭攖虹口無遮攔,“不會是你的小三吧?”

維琴秋看著他,“你還想吃耳光嗎?”

他揮手示意,萊努察上前一步,輕聲說:“勳爵閣下,你看見的很可能是……瑤大人。”

“嗯?”

萊努察嘆口氣,“瑤?薇恩?維奧雷拉。”

……一百年前死去的維奧雷拉尊主嗎?!

蕭攖虹陡然回身,維琴秋微微對他點了點頭,低低地笑,“你想去看看嗎?他的畫像還在骨塔裏存著呢。”

“不想……可是為什麽!”

“半夜見鬼,也不算稀罕,火蘭館是歷代尊主專用住處,有一兩個鬼魂在裏面晃,很了不起麽?”維琴秋淡定地看著他,“回去睡覺吧,萊加,你跟著他。”

蕭攖虹楞了會兒,“我要去看小安。”

維琴秋點頭準了,萊努察帶著男孩行禮告退,他立刻嘆出一口氣,輕聲問餘下的兩位龍牙會禦使,“你們看呢?”

耶雷米亞照舊不作聲,霍雷亞卻笑了,“毛頭有事藏著沒說。”

他眼光何其銳利,一眼就看得出,蕭攖虹剛才那一篇子固然不是說謊,卻言不盡意——從書房到天臺,他究竟看見了什麽東西呢?

蕭攖虹跑回房間,安布羅斯正躺在偏廳套間裏,被耶雷米亞打了個動不得,藥塔侍從伺候他服了藥也敷了藥膏,蕭攖虹進來就趴到他身邊,委委屈屈地,“小安……”

安布羅斯摸摸他頭頂,“是我的錯,我沒看住你,耶雷米亞大人打死我也不多。”

“有他什麽事!”

安布羅斯打他一下,“別不識好人心!”牽動傷處痛得他一縮,“唔。”

他絮絮地教育,“要是耶雷米亞大人今天不在,你從樓上摔下去有個好歹,我更是萬死莫贖。”

蕭攖虹靜了一會兒,壓低聲線忐忑叫他,“小安……”

“嗯?”

“我剛才沒告訴維錦,走到樓上時……其實我還看見了一個人。”

“誰?”

“我不認得,是個男人,很高,和……耶拉差不多高。那人站在欄桿邊上,笑著招手叫我過去,我就過去了。”

安布羅斯渾身竄過一股涼意,他輕聲問,“為什麽?”

“因為……他……”蕭攖虹猶豫一下,底氣不足地,“他看上去,好像有什麽話要跟我講。”

“他長什麽樣子,那個男人?”

“就……很高,挺普通的,笑瞇瞇,身材很好。”

“也跟耶雷米亞大人很像?”

蕭攖虹不甘不願地,“……嗯。”

那一定是個卓根提斯,至少是個練家子。安布羅斯想著,頭上微微冒汗,“小寶,你為什麽不告訴主上?”

蕭攖虹還沈浸在自己思緒裏,忽地拍了下手,“啊,那男人的眼睛有點像大孔雀!”

安布羅斯一怔,隨即差點笑出聲,“像哈拉蘭布大人?”

“對,長得也有點像,確實。”

安布羅斯看著他,確定不了他講的是真是假——可蕭攖虹有什麽理由要騙他呢?他撫著肋骨上的繃帶想了一會兒,總結:“總之我以後會看住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兒。”

這個家,這個家裏處處藏妖匿怪,而你一個四分之一血統偶爾卻能爆發出那種古怪潛能的小孩子……他看著蕭攖虹纖細脖頸上一痕幾乎看不見影兒的淡藍血管,微微嘆氣。維奧雷拉自古被視作吸血鬼原型,其實也不過是因了家族中有交換血液以交流智識與能力的傳統,雖然看在外人眼裏是詭異了一點。

但那至少也得是同級別的卓根提斯你情我願。他看一眼蕭攖虹,就這麽個懵懵懂懂的毛頭,有什麽用呢?

而瑤?維奧雷拉的鬼魂忽現忽隱,又意味著什麽呢?

他並不怕鬼,就算那是往代尊主的鬼魂,不客氣地說,瑤做鬼的話,比他活著還更不可怕些。他擔心的只是一件事——瑤為什麽會找上了這毛頭?

蕭攖虹已經不再抽抽嗒嗒地裝哭,偎在他身邊專心致志數自己的手指頭,安布羅斯拍拍他,“回去睡覺。”想一想又告誡他,“別欺負德拉,他是藥塔最好的,主上指派他跟著你,是為你好。”

蕭攖虹沈默一會兒,笑了,“是嗎?不是因為他是條龍?”

安布羅斯一怔,蕭攖虹起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揮揮手踱了出去。

哈拉蘭布夜半趕到火蘭館,聽了霍雷亞覆述,好玩地笑了笑,看一眼面無表情的維琴秋,“主上啊……”

維琴秋很不耐煩,“有話就說。”他一直討厭哈拉蘭布這個口氣,可每當對方細長眼睛裏露出那種古怪的柔和寬容——“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就有點沒法幹脆利落地惡言相對,雖然他一直都很擅長這個。

哈拉蘭布微笑,修長手指捏起茶盞轉了轉,指尖上帶了點光澤,顯得異常清潔幹燥,褐色濃密發絲梳得一絲不亂,微微摻著幾絲銀。維琴秋盯著他光潔的額頭看了半天,十分感慨,這人每天到底花多少心思時間在打扮自己上?——這個問題他打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好奇了,可惜對方永遠不肯正面回答。眸子一轉,他看見哈拉蘭布腰上的縷金香薰,和他腰帶上那些叮呤當啷不知派些什麽用場的掛件吊在一起,並不算顯眼。

哈拉蘭布凝神也在打量尊主大人,毫不諱言,聽說瑤的幻影現身,他也嚇了一跳,姑且不論真假,瑤的名字對整個家族來說都很有點威懾力。特別是這一遭看見的人也實在不可小覷。他和維琴秋自幼相識,差不多算得上青梅竹馬,對尊主大人那點子小心思洞若觀火,是一種異常的了解,正因為了解得有點過了頭,自己也成了個族人眼裏的異端。維琴秋想什麽做什麽,別人看著咋舌驚恐,骨塔師匠通常都笑得沒頭沒腦,視若理所當然——當然,這份淡定讓他給人的古怪恐怖感說不定比維琴秋更多幾分,畢竟骨塔的大巫從來就是大眾心目中的準妖怪。

他徐徐地問,“你覺得是真的嗎?”

維琴秋搖頭,“該相信他嗎?”瑤之所以特別——特別恐怖,不僅因為他是一半人類血統的維奧雷拉,更因為那份叛逆,那份狂傲不羈、恣行妄為毫無疑問是百年來獨一份的,當然……才華與魔力也是獨一份的。

他突然有點無力。

哈拉蘭布擡起一根手指,深思地抵住下頦,會是真的嗎?和維琴秋一樣,他很在意這個問題,如果是真的……這會是個預兆嗎?關於那個十六歲的男孩子?

過了良久,維琴秋低聲含糊地說:“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

哈拉蘭布揚了揚眉,“我知道。”尊主大人沒說出口的,他自動補完,四分之一的維奧雷拉做當家尊主嗎?那是絕不可能的。何況這孩子家裏也絕不會容許。

維琴秋嘆了口氣,“可那是怎麽回事?”他盯住哈拉蘭布,眼神裏的濃綠近乎濕潤……你是骨塔師匠,這個家族中魔法與巫術的至高無上,你告訴我啊。

哈拉蘭布平生最怕他這個眼神,立刻苦笑,“我不是推搪,可那毛頭會不會在說謊?瑤大人的畫像雖然只在骨塔,但他可是蕭家人,難保沒聽說過瑤的長相。”他知道維琴秋疑心病重,這個說法也並算不上牽強,可是——原因呢?

兩人面面相覷,維琴秋挑一下唇角,聲音更低,哈拉蘭布幾乎要湊到他唇邊才能聽清,“如果他沒有呢?”

這山裏鬼魅縱橫,幽魂處處,卓根提斯個個都有通靈的體質,看見點什麽全不奇怪,但值得在意的是那些相似,百年前的妖異年輕尊主和如今的小小蕭家勳爵……和瑤繼位的年紀一樣,他也只有十六歲;他們都有一部分蕭家血統,另一部分則來自維奧雷拉尊主。

“天,”維琴秋j□j,“別給我玩這個了。”

哈拉蘭布拍拍他手腕以示蒼白安慰,維琴秋厭煩地打開,“你還有備份嗎?”

哈拉蘭布笑了,“怎麽?德拉太不合意?”

“放屁,他直到現在都不肯去骨塔,歐金紐又看不上他,叫我怎麽辦?”

“你覺得他是為了誰嗎?比如……”骨塔師匠笑得有點幸災樂禍,“那個蛇狩師?”

“埃米爾不行,”維琴秋想了一會兒,還是搖頭,“不行,能力、性情,沒一處合適。”

“能力,性情,”哈拉蘭布喃喃自語,微笑,“可不是嘛。”他目光溫柔,看著維琴秋,“那個位子可不是誰都能坐。”

維琴秋沒有看他的眼睛,“當年你又不肯去龍牙會。”

“你知道,我的化身不是龍。”

“那又怎麽樣,還不是你自己不肯。”恨恨翻了個白眼,維琴秋扭開臉,“別以為我不知道,小寶他外公那一代的龍牙會總座,原形就是條蛇。”

“阿法納塞大人嗎,”哈拉蘭布點頭,“沒錯,但是……”

“所以你跟我這兒裝什麽無辜啊!”

哈拉蘭布吃驚地住口,維琴秋一擡手,掀翻了他面前茶盞,眼神裏怒氣沖沖,“你自己不要進龍牙會,否則總座的位子怎麽會空到現在!”

他發了一通脾氣,垂下頭捏著自己手指發呆。

哈拉蘭布緩緩伸出手,似乎想撫摸一下尊主大人的頭發,去到半路還是忍住,聲線放得更柔和,“現在這樣,不是更好麽?”

維琴秋用力擡起頭,在哈拉蘭布微笑的凝視裏沈默了會兒,點點頭,“嗯。”

被他一雙清透濕亮的眼一看,哈拉蘭布頓時有點返老還童,笑著哄了句,“乖。”

維琴秋又給他一個白眼。

哈拉蘭布咳了聲,臉色略微嚴肅,“維錦,你可要那孩子來骨塔?”

維琴秋沈吟著沒作聲,哈拉蘭布暗暗嘆氣,他情知維琴秋不舍得,七年前他約略提過,蕭攖虹這孩子很有點古怪,不如情商北海公爵,把孩子收到骨塔教養,指不定能早早發掘出他身上潛能,只是不止蕭攖城堅辭,維琴秋也猶豫不決,還不是礙著蕭未瀛的情面。

他試探著問,“你叫德拉去陪毛頭……”

維琴秋搖頭,“起先我沒那個意思的,但是後來……”他看了哈拉蘭布一眼,有點有苦難言。

哈拉蘭布懂他的意思,笑笑說:“到這一步,不能不小心了。”

維琴秋看他一眼,“我連這都不知道了?”

哈拉蘭布聳肩,又說了幾句閑話,由霍雷亞送出去,維琴秋斜靠在沙發上,眼也不睜,把手一擡,“來。”

蕭未瀛握住他指尖,繞到身邊坐下,凝視一會兒,摟進懷裏輕輕親了下他的頭發,“謝謝你,維錦。”

維琴秋嘆了口氣,變本加厲蹭了蹭,聲音悶悶地埋在他懷裏,“哈拉倒沒有壞心。”

蕭未瀛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他當然明白,蕭攖虹一身的古怪,在人世間算是個小變態,到這梵比多山裏,卻激起了骨塔師匠愛才之念,能不顧他只有四分之一維奧雷拉血統,想收入骨塔,已經是莫大榮耀,不能不說是看了維琴秋面子——哈拉蘭布才華橫溢,身手也不凡,當年差一點就成了龍牙會總座,卻甘心放棄,轉頭刻苦修習,終於入主骨塔……

為了獲得足以扶持他的權位,放棄與他朝夕相守的機會。

不是嗎?誰不知道龍牙會總座才是與當家尊主兩體一心形影不離的那個人?

而維琴秋的報答,是繼位二十年來龍牙會總座之位始終空懸,

蕭未瀛微笑,知道有個人和你一樣關切你愛的人,這感覺倒也不壞。

維琴秋突兀地問,“小寶會一直留下來嗎?你大哥肯嗎?”

“他大哥肯不肯,才是問題。”

“嘁,”維琴秋冷笑,“奧爾丁,又一個兼職老爸。”

安布羅斯被耶雷米亞打了個臥床不起,貼身保鏢只好換人,龍牙會的卓根提斯在蕭攖虹手裏吃了大虧,頓時服帖起來。蕭攖虹在火蘭館裏悶了幾天,要求出門去玩,陪他的人自然都唯唯諾諾,知道他個子不高,特意找了匹愛爬山的卡巴金矮腳馬給他,想不到馬兒撒起歡來,一溜煙地竄出去,曲曲折折地奔向高處,卓根提斯們個個跨著的阿拉伯馬竟差點追不上。

蕭攖虹看見所有人都被甩在後面,開心起來,益發加了幾鞭子,馬兒在山路上繞了幾個彎子,耳朵忽然一動,四蹄飛卷,筆直竄出去,徑自穿過一片矮林,蕭攖虹給樹枝打了幾下頭,正在生氣,眼前忽然一亮,林子後面竟是大片草海,及腰高的綠草鋪天蓋地,像從遠處地平線上潮水般漲起來的,直湧到眼前。

蕭攖虹大聲歡呼,一鞭子抽得小馬飛了似的撲進草地,他哈哈大笑,說不上為何心情如此之好,順手把鞭子高高拋了起來,也不管掉去哪裏,深呼吸一口清涼馥郁草香,覺得心胸開闊快活得了不得,又吸了口氣,仰起臉閉上眼睛,大聲喊,“哥——”

一瞬間他想起第一次騎馬的光景,蕭攖城放他在身前,兩人一騎在莊園牧場上盡情奔馳,急如馭風,小身體向後一靠,就是大哥堅實懷抱,那時的清瘦少年,已經有了家族祖傳的冷峻堅定。

回答他的是呼嘯而來一聲銳響破空。

啪的一聲,丟上半空的鞭子被一箭釘住,活像獰貓矯健身形劈空而過,將獵物按倒在地。

蕭攖虹陡然睜大眼睛,本能向後一仰,撲通摔下馬背,險險避開第二支箭。

他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手腳一縮,屏住呼吸,極聰明地滾進草叢裏,占了細巧身材的便宜,心想不管是誰襲擊,一時半會兒總找不到人,大概撐得到龍牙會趕到。

剛想到這兒,一只光滑冰涼的手攥住他後頸,一用力提了起來,蕭攖虹嚇得張嘴想叫,那只手微微用了點力氣,他頓時四肢酸麻,關節裏像有螞蟻在爬,眼淚都迸了出來。

面對著面,那只手的主人皺眉看了他兩眼,放他下來,輕聲說:“原來長這個模樣。”

蕭攖虹上上下下揉著自己,忍著淚偷眼看他,對方是個面無表情的大叔——是真的面無表情,他爹蕭未晏、大哥蕭攖城,乃至維琴秋……偶爾也會做個面無表情的嚇人樣兒,卻都只用不多一會兒,這大叔大約五六十歲,一張臉輪廓分明,鼻子尤其帥氣,俊俏得活像假的,臉上卻連半點肌肉筋絡的動態都無,怎麽看都像戴了張精美過頭的面具,如果不是看到他左手裏那張樺木弓,蕭攖虹真有意伸手摸摸看他的臉是不是雪花石膏捏的。

“歐金紐?杜尚?維奧雷拉。”他的聲音沈悶得也像被面具隔了一層情緒,“初次見面,小勳爵。”

蕭攖虹盯著他手裏的弓箭,退了一步,怯生生地,“……刑塔師匠大人嗎?”

歐金紐沒有回答,挽弓搭箭筆直瞄準他,“跑吧,小勳爵。”

蕭攖虹眼珠子瞪得差點滾出眼眶,“啊?!”

他倒退一步,“……大,大人!歐金紐先生!不!師匠大人!”強扭出一個可愛笑臉,聲線裏帶了哭音,“別開玩笑……”

歐金紐沈沈地問,“要我讀秒嗎?”

蕭攖虹轉身就跑,邊跑邊淌眼淚,活像給驚嚇扭開了水分的開關,剛跑了沒幾步,身後破風聲響,一箭堪堪釘在他腳後跟。他嚇得驚了的兔子一樣,猛然拐了個彎,丟了魂似的跑向草叢深處。

又一箭擦過他頭頂,釘在腳前,他跑得氣喘籲籲,覺得心肝腸肺都翻到了喉嚨口,直想撲倒在地,耳畔“唰”的一聲,他只覺頸子上一陣刺痛,腳一軟就趴在了地上,心裏頓時千般委屈萬種別扭,一拳狠狠捶在潮濕泥土上,哇地大哭起來。

耳邊聽見又是一縷尖銳風聲,他用力閉上眼睛,不到一秒種後卻聽見一聲悶悶的撞擊聲。

他睜開一只眼睛,再睜開一只,做賊一樣偷偷轉過頭,迎面發覺自己被罩在個高大的背影裏。

細看一眼,他驚喜地叫,“德拉!”

德拉加握住那支箭,穩穩擋在他面前直視歐金紐,“師匠大人。”

歐金紐細細看他,突兀地問,“你哥哥還好嗎?”

蕭攖虹爬起來一把抱住德拉加的腰,撞得他晃了晃,心頭陡然一震,這個姿勢,這個感覺……呵,他在心裏自嘲地笑了。

竟然還記得嗎?七年前在藥塔,那個被蛇嚇到的孩子,爬起身的第一件事,也是緊緊摟住自己,藏在身後好奇地露出一張小臉,一臉的安然無恙。

蕭攖虹擔心地在他身後唧咕,“你的傷好了嗎?你的臉還腫著呢。”

他瞧著德拉加的手,德拉加順勢藏到袖中,掩不住鮮血一滴滴灑下來染紅草葉。

空手接刑塔師匠一箭,能不受傷,也不是人了。

蕭攖虹聽見馬蹄聲,驚喜大喊,“小安!”

安布羅斯沖他揮揮手,沒說話——也說不出話,他和德拉加打馬飛馳到這兒,一路都在佩服德拉加的忍功,明明大家都被耶雷米亞揍了個零碎,這家夥卻儼然比自己一個狼林屬下的耐力都好,搶了馬匹就狂奔而來,全不顧一身的傷——話說回來,他承認德拉加的覆原力也過分好了一點。

難道這就是龍族的特權嗎?

安布羅斯撇撇嘴,兩人本來在屋裏養傷,不約而同都耳尖一動,又不由自主撐持著走到門口,安布羅斯猶豫地問,“你聽見沒有?”

德拉加點點頭,“馴馬的燕子哨。”

兩人看到對方表情,立刻驗證彼此懷疑。哨聲分諸多套數,因馬匹品種不同而區分,剛才那一聲明明是在召喚卡巴金馬,卡巴金馬通常不下龍舌谷,只在高山才用得著,誰會跑山腰來吹這套燕子哨?

安布羅斯脫口而出,“毛頭!”

心念一轉,他忍痛拔腳就奔出去,一邊急得冒火,無端滿心恐怖,沒錯,蕭攖虹個子矮,對著狼林慣常用的阿拉伯馬,上下都勉強,肯定有人拍這個靈巧的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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