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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8 DIGNITY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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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8 DIGNITY

這的確是我們所能給予的,關於我們的尊嚴的最好證明。

——要怎樣做?

維琴秋眼光微微一動,萊努察立刻出去,蕭攖虹掀起被子下床,搖搖晃晃地找鞋子,蕭攖城扶住他,臉色糾結,“小寶!”

“我得去看看,得去看看。”他帶點神經質地念叨了兩聲,趿上毛茸茸皮拖鞋,一扭身掙開哥哥的手,踉踉蹌蹌向門口走,剛邁了兩步便被安布羅斯迎面攔住。

食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安布羅斯笑了,“毛頭,你幹嘛去?”

蕭攖虹應聲而倒,安布羅斯一把抄住,嗤嗤笑,“瞧你這副德性。”

話音沒落他就挨了個大大的耳光,被打得楞了,倒是不痛不癢,蕭攖虹手上根本沒幾分力氣,倒在手腕上眼紅紅地瞪著他,一臉不依不饒。

安布羅斯醒過神來,毫不示弱,全不管當家尊主就在旁邊,擡手就還他一個耳光。

維琴秋微微一怔,隨即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藥塔小督事阿梅代烏在身旁伺候,看看尊主大人又看看蕭攖城鐵青臉色,完全不知該作何表情。

安布羅斯高擡輕放,用了半成力還不到。刮了一下少年臉頰,冷哼,“別以為你哥在這兒,我就不敢揍你。”

維琴秋笑得上不來氣,蕭未瀛隨後進來,楞了一楞,蕭攖虹頓時得了救命稻草,手舞足蹈掙紮著逃開安布羅斯,一頭紮進二叔懷裏,抹了一臉眼淚,“二叔,他打我!”

蕭攖城本來還想發飆,見小弟這樣無恥賣萌撒嬌,眼淚來得倒快,頓時看不過去,氣得恨了一聲,“打輕了!”

蕭攖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阿梅代烏忍了半天,這位小勳爵如此擰巴,實在大開眼界,這會兒實在忍不住,嘩地笑了出來。

蕭未瀛摟著侄子,摸不著頭腦,看一眼維琴秋,維琴秋招招手,“沒事,沒事,一起出去看看。”

他握住蕭未瀛的手,“霍雷亞呢?”

“書房裏沒見著他。”

維琴秋微微皺眉,先放到一邊,“走。”說著拉住蕭攖虹,嫌棄地擠擠眼,“阿梅代烏,給他擦擦臉,臟死了。”

小督事誠惶誠恐,頓時沈浸在自己名字被尊主大人記得的驚喜震撼裏,蕭攖虹氣得發昏,搶過手帕抹了把臉,跺腳,“你們都不管德拉的死活!”

蕭攖城別開臉,腹誹的是一句“我為什麽要管?”

阿梅代烏呆呆陪在旁邊,卻是根本沒聽進去。

安布羅斯嘆口氣,拎住他耳朵,“毛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嘛,現在你是我的責任了,沒主上和侯爵大人發話,你就得給我乖乖待著!”

他心知肚明,不管這孩子鬧什麽古怪,不讓他離開視線才是萬全之策,七年前這小子就能害尤佳挨了一頓鞭子,如今不想老哥和自己一道被維琴秋罰到萬劫不覆的話,這一年光景可要小心了。

蕭未瀛倒笑了,“出去看看吧。”說著擔心地看一眼蕭攖虹。蕭攖虹早巴不得這一聲,掙著搶先跑出去。剛到門口,一眼看見德拉加站在花園裏同誰不知說著什麽,他不管不顧,趿著拖鞋啪嗒啪嗒跑下臺階,大聲喊,“德拉!”

安布羅斯嘟囔,“這小子怎麽長不大啊。”

蕭攖城聽見,頓時有點羞愧,想拉住小弟,德拉加已經回過頭,看見蕭攖虹,略微一怔,擡眼又看見維琴秋和蕭未瀛,轉身想迎上來。

他擡腳邁上青石板砌成的小徑,隨手拂開幾絲枝繁葉茂的垂淚楊柳,月影婆娑微弱動蕩,漣漪般戰栗,撩蕩著銀白月色倏忽滑過他身後那一片火燒蘭。

安布羅斯陡然眼神一緊,搶上一步抓住蕭攖虹手腕就往回拖,同時厲聲喊,“德拉,小心!”

他一用力把蕭攖虹帶回懷裏,隨即扔給身後的蕭攖城,反手腰間彎刀出鞘,擋在維琴秋幾個人面前。

德拉加迅速回頭,草叢中銀光閃閃,在月光下露了行跡,竟然是條花紋華麗的尖吻蝮蛇。

阿梅代烏嚇得大叫一聲,蝮蛇嗖地竄上來,長長一條卻在草地上彈起多高,飛躍般撲向德拉加,一瞬間似乎都能看得清它撕裂般張開的粉紅口腔和冰色尖牙,筆直射出的蛇信是朱紅的針。

德拉加聽到安布羅斯提醒,已經飛快讓開,蝮蛇一竄沒有得手,倏地鉆進草叢,沒了行跡。德拉加舉起掌心向他們示意:別動。

蕭攖虹一推安布羅斯,“你去幫他啊,小安!”

安布羅斯動都沒動,“我是你的保鏢!”何況主上和侯爵大人還在這裏。

維琴秋看著這一幕,微微沈吟,輕聲問,“萊努察呢?”

他一句話問醒了蕭攖虹,“萊加呢?萊加不是出來了嗎?”他陡然晃了晃,一陣頭暈似的昏眩,急忙抓住哥哥的手穩住,蕭攖城大驚,以為他又犯了病,扶住端詳,小弟顛簸幾下步子,忽地擡起頭,一雙眼睛直勾勾看過去,盯住花園裏一動不動的德拉加。

他嗤嗤地笑,笑聲又輕又軟,阿梅代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無端覺得小勳爵這個笑法實在不大對勁,坦白地說,有點刺耳。

“德拉,”他笑著喊,“在你十點鐘!”

安布羅斯驚訝地看看他,在他眼裏,少年像只披著白色鬃毛的極樂鳥一樣搖搖晃晃,活像喝醉了酒,目光卻尖銳異常。德拉加聽見他,立刻依言照做,一步迅速退開,草叢裏那條蛇果然驀地飛躍出來,狠狠一口咬下,毫無收獲,啪地摔在石板路上。

維琴秋看了眼蕭攖虹,懶懶說:“夠了。”

“這是折騰什麽呢?”

中年男人聲音不高,甚至有點和軟,語調卻微弱不悅,隨著他這一句話,半空中突然炸起一朵漆黑鞭花,來無影去無蹤的一鞭子狠抽下來,連來處都沒看清,一擊如電,斬在石板上都迸起了晶亮火花。

蝮蛇竄得雖然快,卻快不過這鬼魂般的一鞭,血淋淋齊中斷成兩截。

蕭攖虹嚇得一個激靈,那鞭影裏仿佛有烏雲滾滾。

柳枝婆娑,活了似的齊刷刷讓開,兩個人慢悠悠走了過來。前面是個瘦高挺拔的中年男人,維琴秋看見長長白袍,立刻紮了眼似的撇撇嘴,“大孔雀怎麽來了。”

蕭攖虹呆呆看他,“啊?”

他悄悄退了一步,因為看見這約莫跟自己二叔同齡的白衣男人身邊,落後半步陪著的正是耶雷米亞。

他一雙冰冷纏綿的綠眼睛已經斜斜瞥過來,手裏還挽著那條霹靂電火般的漆黑鞭子。

安布羅斯歪頭輕聲說:“哈拉蘭布?埃利?維奧雷拉。”

蕭攖城看他一眼,安布羅斯瞟一記蕭攖虹,繼續低聲給貼士,“骨塔師匠!”

蕭攖虹吞了下口水,喃喃說:“他長得真……”

“嗯?”

“真像阿德布林大法官……哥,你看他像不像你岳父!”

蕭攖城差點給他氣個倒仰,“像你個頭!”他倒是明白小弟的意思,這位哈拉蘭布大人看上去完全不像個大巫,渾身彌漫一股精致華麗派頭,一看就是個重修飾享樂的矜持脾氣,比起骨塔師匠,倒真的更像人世間某些上位者……那股統一刻意的整潔高貴,譬如政客或者財閥。

哈拉蘭布停下看了眼死蛇,眉頭一皺,“這是怎麽回事?”

耶雷米亞一聲不吭,轉身繞到柳樹後,擡腳就是狠狠一記,頓時所有人都聽見悶悶的一聲尖叫,一個人被他踢得飛了出來,砰地摔在地上。

安布羅斯一楞,“埃米爾?”不由自主爆了句粗,回頭看見蕭攖虹盯著他,尷尬起來啪地打了他的頭一下,“別學這句話!”

蕭攖虹哇地一聲又哭出來,安布羅斯嚇得後退,“幹嘛,你幹嘛!”

德拉加疾步沖過去,把埃米爾抱了起來,擡頭看一眼耶雷米亞,沒說什麽,眼光卻嚴肅。

埃米爾軟在他懷裏,突然伸手向耶雷米亞,吃吃笑,“賠我……的蛇。”

耶雷米亞眉梢一揚,哈拉蘭布看他一眼,“別鬧了,耶拉。”他低頭看看埃米爾,嘖了一聲,“藥塔那個弄蛇的小子?”

德拉加輕聲回答,“埃米爾?普優?維奧雷拉,藥塔禦使。”

哈拉蘭布點點頭,“我聽說過你,蛇狩師。你來這兒幹嘛?想給龍牙會試試刀嗎?”

德拉加護住埃米爾,“師匠大人……”

“想耍花槍就滾回藥塔去。”哈拉蘭布厭煩地嘆了口氣,徑直走向維琴秋,維琴秋也不等他開口,搶先一句,“你來幹嘛?”

骨塔師匠又嘆了口氣,這次卻輕松得有點虛偽,簡直調笑,“來看看你啊。”

維琴秋脫口而出,“滾。”

阿梅代烏青著臉旁聽當家尊主和師匠大人的對話,拿不準自己是應該偷偷溜走還是假裝什麽都沒有聽到,擡臉看見安布羅斯臉色也不好看,找到一點安慰。

哈拉蘭布橫了蕭攖城一眼,沒說什麽,註意力移到抽抽嗒嗒的蕭攖虹身上,“小寶。”

蕭攖虹擡擡頭,鼻子還塞著,“你認得我嗎?”

哈拉蘭布一點頭,“我見過你。小寶,看著我。”

“啊?”

蕭攖虹立刻說不出話,那雙眼睛……他只不過不經意擡眼看了看,一對上那雙深黯瞳孔,腦子裏卻像突然滾過了西西弗斯的巨石,三兩下顛簸鏗鏘,轟隆隆碾碎他僅存的一點神志。

骨塔師匠一雙白多黑少的蛇眼裏,流淌著莫爾甘娜的雲中殿堂,和幽深曲折的陷阱,千百種蒼白的記憶在他淡色的虹膜上奔湧而過。

耳邊傳來的那個聲音華麗而勸誘,“小寶。”

“嗯。”

“小寶,你怎麽知道那蛇在哪裏?”

“……啊?”

蕭攖城最先覺出不對,伸手攬過弟弟,“哈拉蘭布大人,您這是……”他突然卡住,弟弟的瞳孔大得像只景泰藍盤子,整個人都呆了,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陡然反應過來,“哈拉蘭布大人!”

維琴秋瞥了一眼,暴跳,“你腦子有問題了!這是給小孩子見面禮吶?!”

他擡腳就想踢,被蕭未瀛硬拉住,一邊賠笑,“哈拉。”

這位侯爵大人的面子,哈拉蘭布向來是給的,他咳了聲,錯開視線,對維琴秋鞠了個躬,“主上。”

維琴秋笑了,輕聲回答,“去你媽的,你還知道我才是老大?”

哈拉蘭布不以為忤,聳聳肩,一回頭看見德拉加扶著埃米爾起身,問維琴秋,“要不要帶過來審審?”

離了他那股灼灼的目光,蕭攖虹緩過神來,正聽見這句。埃米爾挨了耶雷米亞一腳,站都站不住,滿面痛色,他扶著德拉加慢慢挪動,一步一串冷汗,德拉加猶豫一下,輕聲說,“別硬撐了。”

他一摸便皺眉,知道傷了肋骨,彎身把埃米爾抱了起來,對維琴秋冷淡致意,“主上。”

維琴秋輕輕一咬下唇,半晌才說:“審個屁。”不過是個瘋子在玩一個傻子。

哈拉蘭布輕嗤,“咱家還真是缺材料缺瘋了。”看了眼維琴秋臉色,他聳肩,“你說了算。”

維琴秋輕聲吩咐安布羅斯,“派人送他們回藥塔。”

“我不要他陪我了。”

維琴秋回頭,“小寶?”

“我不要德拉陪我,讓他回他的塔裏去。”他抿著唇,那嘴唇原本嬌嫩如一瓣粉紅玫瑰,這會兒擠變了形,模糊得有點扭曲。

他大聲說:“我不稀罕他陪,讓他滾回去啊。”

哈拉蘭布笑了,揶揄地問,“你怕蛇嗎,小寶?”

維琴秋看他一眼,突然又很想踢他。

蕭攖虹氣勢洶洶,“怕個屁!”

“嗯,你是不怕,你連它的動向和來勢都看得到。”哈拉蘭布輕聲笑,“對不對?”

“看你個頭啊!”

他終於忍無可忍,蹲下身攏住膝蓋大哭起來,哭得開閘洩洪似的,一時很有點驚天動地的氣勢,遠處的德拉加都被驚動,回過頭來看,見蕭攖虹蜷縮成毛茸茸小小一團,哭得濕透,皺皺眉不知該說什麽。

蕭攖城給弟弟沒頭沒腦這麽一頓發作哭鬧,摸不著頭腦,安布羅斯看看他,嘆口氣,對尊主大人和骨塔師匠行了個禮,“失禮了。”

他一拍蕭攖虹後頸,趁他本能擡頭,雙手卡住腋下提起來順勢往肩上一拋,扛了個頭下腳上,沖蕭攖城使個眼色,“爵爺,小孩子就得這麽收拾。”你那麽溫柔,哄鬼呢?照你那個寵法,好好一個男孩子,不慣成娘娘腔才怪。

蕭攖虹哭叫掙紮,安布羅斯擡手就給他屁股來了一巴掌,響亮清脆,厲聲訓斥,“老實點兒!難看死了!”

你是十六歲,不是六歲,裝什麽嬌滴滴兔寶寶。

蕭攖虹一驚,頓時噎了回去,安布羅斯拋下眾人,扛著他一路回了房間。蕭攖城跟在後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郁悶地看一眼二叔,蕭未瀛聳肩微笑,“這會兒我倒是要站在小安一邊了。”

他對維琴秋和哈拉蘭布笑笑,牽著大侄子走開。

骨塔師匠立刻沈下臉色,“這是怎麽回事。”看一眼安布羅斯遠去方向,他輕聲嘆氣,“這毛頭怎麽長成了這樣。”

維琴秋笑了,“不是挺好的麽。”他看看耶雷米亞,龍牙會禦使迎上他目光,突然也裂出一個笑,細如纏絲。

哈拉蘭布看著他,一時也搞不清維琴秋這是反話還是諷刺,悻悻揮手,“算了,”想一想好奇,“德拉加和埃米爾,那算是怎麽一回事?”

德拉加坐在馬上,一言不發扶著身前的埃米爾,到了藥塔,小心抱他下來,對隨從護送的狼林點頭致謝。

為首的狼林屬下嘆了口氣,“大人,算我鬥膽冒犯,求求您二位了,擅闖火蘭館的罪名可大可小,主上當然不會追究禦使大人,咱們尤佳大人可是要領頭挨鞭子的。”

狼林的卓根提斯當然氣在心裏,火蘭館是家族禁地,龍牙會與狼林雙重衛戍,埃米爾帶了蛇群進去,尤佳曉得他身份,不好硬攔又不敢輕放——鬼知道他進去想幹什麽!忤了維琴秋心意,又要連累狼林受罰。尤佳身為總管,事事擋在手下前面,維琴秋並不憐惜他,動輒就一頓鞭子抽得他下不了床。

德拉加頓時漲紅臉孔,他雖然不善言辭,並不是不通人情,被人赤裸裸地抱怨到臉上,頓時羞愧不已,又不知該說什麽,訥訥地深鞠了個躬,抱著埃米爾逃似的進了骨塔。

身為禦使自然可以挑選寢室,埃米爾的房間卻自他進骨塔起就始終在底層,赭石砌成的四壁並沒鑲嵌護壁板,石頭縫裏幾乎要生出青苔,壁爐裏幹幹凈凈,夏天也一股透骨的陰冷。房間裏更是連張床都沒有,屋子正中一只巨大櫸木箱子,半人高一人長短,活像一具棺材,箱子上刷了一層黑紅漆,四角嵌著青銅雕花,箱子上還有幾把大大的銅鎖。

德拉加進門先吹亮燭燈,不點燈不行,屋子本來三面有窗,現在已經被塔外生長的藥草層層覆住,透不進半點光亮。這屋子連他進來,也忍不住渾身滑過一股涼氣,站在門口猶豫一瞬間,輕聲說:“去我房間吧。”

“……我死也要死在這兒。”

德拉加無計可施邁步進去,擡腳踢開箱蓋,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咳嗽起來,箱子裏淩亂一團,絮窩似的鋪了幾層顏色可疑的織物,下面軟軟地墊著不知多厚一層什麽,古怪味道沖鼻而來,德拉加不用細分辨也聞得出那股腥氣。

他忍不住問,“你非要這樣不可嗎。”

埃米爾輕微笑了一聲,“不好嗎?”

你害怕嗎?嫌棄嗎?厭惡嗎?從來都是這樣,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不是嗎?

你也從來都沒有介意過,不是嗎?

他擡起幽幽綠葉般冷漠瞳孔,盯著德拉加的眼睛,“我會死在這裏面的,到時候,我要和它們一起去龍舌谷。”

德拉加輕柔放他進去,皺眉,“你就不能別……”整天死啊活的嗎?

“誰都要死的。你也好,我也好,主上也好,那位侯爵大人也好。”他閉上眼,身子一接觸那床詭異鋪蓋,頓時稱心如意地放松了身體,身子下面窸窸窣窣一陣莫名微弱破碎聲,他極享受似的側過頭,把耳朵貼上去傾聽。

德拉加看著他臉上那一絲奇特的愉悅感,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們都要死的。”埃米爾喃喃地說,“都要變老,變醜,化煙化灰。”

“別再亂說話了,你知道沒人愛聽這些。”

“那你呢?”

德拉加轉身,“我去給你拿藥過來,你待在這兒,這幾天不能亂動。”

“你呢?”他痛苦地咳了一聲,牽動傷處禁不住發出一聲微弱粘膩的呻吟,“你要去伺候那位小貴族嗎?”

那個潔凈、美麗、高貴的小男孩?他是值得被寵成那個驕縱樣子的存在嗎?

德拉加停住腳步,“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還記得沼澤嗎?那些受傷的狼,他們在裏面打滾,或者死在裏面。夏天的沼澤是最美的……你還記得嗎?雨水的外殼是熱的,芯子是冷的……你聞到那種活生生的香氣沒有?它……多濃多釅啊,就像龍舌谷的火葬禮一樣。”

德拉加打斷他,“每一個氣泡裏都有一個鬼魂。”

“對,”埃米爾微弱地說,“每一個氣泡裏……都有一個鬼魂。”

要麽是你,要麽是我。

德拉加回到他身邊,半跪下來,伏在箱沿上,他握住埃米爾的手,那只手涼而滑,有著打磨過的雲紋石一樣潔凈剛硬的冷漠,形狀卻是鼓鼓軟軟的,他有孩子一樣圓圓的手指和指甲,手背上甚至還有一兩個小巧玲瓏的肉渦。

“我不會忘了的,埃米。”

要怎麽忘得掉?我們都是被沼澤的鬼魂纏身的妖魔,要怎麽忘掉曾經被遺棄在生死之間的一線之隔上的觸感?你抓住了我,我抓住了你,我們一起生長成這個扭曲沈默的樣子,沒有被拯救的理由,也沒有替自己辯駁的借口。

埃米爾咳嗽了幾聲,嘴角滲出一點血沫,德拉加立刻起身,“你必須喝藥。”

這一次埃米爾沒有試圖阻止他,德拉加推門的時候,聽見神志模糊的他仍然反反覆覆念叨著那一句,他垂下頭,強忍著那股狠狠一拳捶在門框上的沖動。

“……別忘了沼澤。德拉,別忘了沼澤。”

龍牙會規矩是四年一大選,內部遴選則是每年一次,年輕的卓根提斯距離蕭攖虹上次來時已經換了兩批,狼林也是一樣。

安布羅斯覺得,自家老哥說不定對此會略感欣慰,畢竟這樣一來,狼林中經歷過七年前這位小勳爵折騰的卓根提斯差不多少了一半,不必讓太多人見景生情,觸及那段郁悶回憶。另一方面……他咕咕笑了,這小孩子已經長大了,能搞出的禍事,只怕更是變本加厲的精彩。

他其實是個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脾氣,只是礙著自己哥哥就是狼林總管,實在不好燎他的眉毛,只好強忍著。尤佳是個細密安靜性子,長相身手也秉承了歷任大多數狼林總管風格,白皙瘦弱,刀術卻精湛,從小溫和謹慎,安布羅斯天不怕地不怕,對這個哥哥卻是服的。

按理說龍牙會三位禦使都在,憑那位小勳爵金尊玉貴的出身,實在輪不到狼林出場。維琴秋卻專門點了他來貼身保護蕭攖虹,尤佳非常擔心,背後沒少教訓弟弟小心警惕,安布羅斯倒不太在乎,雖然他承認當年蕭攖虹鬧的那一出確實非常嚇人,直接把龍牙會和狼林的自尊打擊了一個透。

但沒經過那件事的卓根提斯儼然不這麽想。

蕭攖城在羅馬尼亞只停留了三天就返回瑞典,蕭攖虹一聽到自己不被允許去克盧日-納波卡送機,眼淚頓時湧了出來,他說哭就哭,安布羅斯實在有點吃不消。蕭攖城愁得沒法,輕聲細語哄勸,又許了百般的願,直到霍雷亞忍笑過來請,這才依依不舍地上馬走了。

蕭攖虹坐在門口臺階上嗚嗚地哭,細長手腳攤開來像只蜘蛛猴,安布羅斯忍不住笑,“行了,毛頭,別抽風了,你還以為自個兒是小娃娃吶?”

蕭攖虹哽咽,“我哥不要我了。”

安布羅斯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餵!這是人話嘛?!”

蕭攖虹不理他,悶頭繼續淌眼淚,安布羅斯看不過眼,去房間裏摸了盒紙巾丟給他,“別鬧了,歸齊說好了就一年,你實在不喜歡,過幾天跟主上哭去,怕不送你回去?”

蕭攖虹響亮地擤了下鼻涕,低著頭笑笑,“呵。”

他垂低了頭,肩頭有規律地左右擺動起來,安布羅斯看他一眼,又一眼,不知這小子擺個小僵屍稻草人一樣的姿勢是鬧什麽。

“小安。”

“嗯?”

“我回不去了。”沒有劉海之後,他一雙漂亮丹鳳眼自下而上直直地看人時,顯得格外直接,“他們是真的不要我了。”

頭頂傳來細微嗤笑聲,儼然光明正大不避人,安布羅斯擡頭看,幾個龍牙會的卓根提斯斜簽著坐在二樓陽臺上,都不過二十幾歲,一看就知是新人。

安布羅斯笑了,拉起蕭攖虹,“走,回去喝茶。”

樓上的人笑咪咪喊,“小爵爺,要不要一起玩?”

蕭攖虹停住,“玩什麽?”

他滿臉是淚,一張小臉無端添了幾點閃爍,墨藍色的眸子顯得更亮更深,黑洞似的幽暗。

略老成厚道些的卓根提斯過來阻止,“別逗他,小孩子你都好意思欺負?弄哭了怎麽辦。”

“小孩子?十六歲在咱家也好算小孩子?”最早撩閑的年輕小子哼一聲,他身姿輕盈,小腿勾著欄桿坐著,半個人都掛在陽臺外面,搖搖欲墜非常驚險,卻鎮定自如得很。

“他又不是咱家的人,你別這樣。”

“所以為什麽咱們非陪著個嬌娃娃不可啊。”撂下這句,他翻身掠出陽臺,輕飄飄一個團翻落到樓下,安布羅斯立刻護著蕭攖虹後退一步。

蕭攖虹盯著這二十出頭的年輕卓根提斯,“你叫什麽名字?”

“阿德裏安,阿德裏安?維奧雷拉,餵,你要去告狀嗎?”

“阿德裏安。”把這名字默念了一遍,蕭攖虹擡頭一笑,“德拉的中名也叫阿德裏安。”

不待安布羅斯打圓場,他一口應承,“玩什麽?我也來。”

卓根提斯們對視一眼,悄悄笑了,“好啊,下午,去射箭?”

安布羅斯輕斥,“別胡鬧!”

蕭攖虹捅捅他,“好像很好玩啊,為什麽不?”

安布羅斯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他們玩的不是你知道的那種!”

“咱們是野人,沒那麽多規矩。餵,小子,你到底來不來?”

“阿德裏安,是吧?”蕭攖虹瞇眼一笑,極慢地轉過身去,姿勢似乎有些疲憊,“我可什麽家什都沒有,你們備好了東西,下午等我。”

他邊走邊說,走得慢也說得輕,聲音卻清晰明銳得像插了銀燕鷗的翅膀,冷颼颼冰汪汪地滲進在場卓根提斯耳中。

“不來我是你兒子。”

阿德裏安楞了楞,隨即和著其他人的哄堂大笑一起笑痛了肚皮,“我可不敢撬公爵大人的位置!”

想一想他又大喊,“餵!你媽漂亮嗎?”

在場圍觀的卓根提斯益發笑得要瘋。蕭攖虹只簡單揮了揮手,安布羅斯氣得冒火,追上去捉住他肩頭,“你小子……”

仰起的那張心字小臉白如瑩玉,斑駁淚痕早已幹了,他唇角微微抿成兩絲殷紅細線向上挑去,和著蕭家標識性高挑斜飛雙眉的風流節奏,竟然是極其秀麗嘲諷的一個笑。

他不由得松了口,輕聲問,“你要幹嘛?”

“不是玩射箭嗎?陪我去吧。”

下午他果然到了訓練場,刑塔學徒已經離開,上午那群卓根提斯搶先占了位置,滿地或坐或臥,坦然說笑。蕭攖虹遠遠瞧著他們,笑了一下。他勒住馬,對已經下馬的安布羅斯伸出手,“小安。”

“幹嘛,要老子抱啊?”

蕭攖虹一本正經,“扶我一下就成。”

安布羅斯氣結,“你這麽大個人了,自己下馬都不會?!”

他無辜地回答,“太高了啊。”想一想又補充,“在家都是我哥扶我。”

安布羅斯服了,“你哥說的沒錯。”

“唔?”

“你就是欠打!”

拖沓著走進草場,蕭攖虹隨意踢了幾下石子,雙手背在身後擡頭笑,“我來了。”

阿德裏安聳聳肩,“放心,你不來我也不會認這麽大個兒子。”

他隨手抄起一張樺木弓。蕭攖虹好奇地看,那張弓果然和他看慣熟悉的完全不同,學校裏也有射箭課程選修,柄柄覆合弓都精致昂貴,全是比賽水準,一張弓配足了各種專業部件,瞄準器、夾箭器、弓震吸收器、弦距調整器等等等等一應俱全,握把和箭座更是種類多樣任君選擇。阿德裏安手裏的卻只是張普普通通的木頭弓,只在弓背和弓角上鑲嵌了打磨光滑的琥珀色獸骨,弓弦是深褐色堅韌皮子,安布羅斯輕聲說:“牛皮弦,你拉得動嗎?”

蕭攖虹聳聳肩,喊過去,“怎麽玩兒?”

阿德裏安一指五十公尺外一棵死掉的老槭樹,樹身箭痕處處,“站那前面去。”

安布羅斯揪住蕭攖虹衣領就走,“你們吃多了撐的!”

阿德裏安笑了,“安布羅斯,至於嘛,大家不就是玩玩嗎?”

年紀分明差了五歲開外,他卻直呼安布羅斯名字。安布羅斯沒理他,拖著蕭攖虹,“走走走,少摻和沒用的。”

蕭攖虹隨他拖著,低聲問,“他瞧不起你嗎?”

“你少管沒用的!”

“因為他在龍牙會,你是狼林?”

安布羅斯終於怒了,“你他媽怎麽廢話這麽多!”

蕭攖虹反手握住他手腕,“誰給他們立的這規矩,維錦嗎?”

“不關主上的事……誒我說有你什麽事啊!毛頭!”

“因為我喜歡你啊,小安。”他一扭手,身子繞了個圈,自安布羅斯手臂下靈巧地鉆了過來,順勢推開安布羅斯的手,悠哉游哉走了回去。

“站那東西前面給你當靶子嗎?好呀。”

他慢悠悠溜達過去,安布羅斯呆在原地,接收了一片詭異目光,有素日關系不錯的卓根提斯靠近過來輕聲問,“這孩子腦子不正常吧?”

安布羅斯嘆口氣,“多少有點兒吧。”

對方同情地拍拍他,“沒事,別緊張,阿德裏安就是嘴欠,手上有分寸的。你知道他,小孩子看外來人總有點兒不順氣。”

安布羅斯喃喃回答,“我倒還真不太擔心他順不順氣。”

“咦?”

安布羅斯收住話,“手下留情哈,別真弄哭了,跟主上和侯爵大人沒法交代。”

視線瞥到場內,蕭攖虹已經踱到槭樹前面,仰頭來了個深呼吸,懶洋洋靠上樹身。他今天穿了件素氣的米白色棉布小袍子,束著外襯銀絲流蘇穗子的小牛皮腰帶,長得瘦巧,一把細腰束再緊也有點松垮,倒拖沓得很好看。衣裳款式和各家有職位的維奧雷拉都很像,只是服制顏色不同,家族權位裏從沒這個色。他這批衣裳正是家族中負責內務後勤的地典司接到維琴秋吩咐,一天之內就替他準備下的,穿著倒和地道維奧雷拉人沒什麽區別。

他連鞋子都換成了這個家裏慣穿的緊窄猄皮短靴,雖然安布羅斯知道,長袍下面他還是一條舊牛仔褲搭一個法國牌子的白襯衫。亞麻灰的細碎發絲沒長起來,遠遠看著簡直像個漂亮的小禿頭。

舒舒服服靠在樹上,他笑了,“餵,這樹是倒黴給射死的吧?”

阿德裏安擡手就是一箭,快到安布羅斯幾乎都沒看清他如何挽弓抽箭搭弦瞄準放手一氣呵成,鋼鏃“奪”一聲狠狠嵌進蕭攖虹腋下,擦著他身體射進樹身。

安布羅斯直了眼,“你媽的,玩帶鏃的箭?!”

蕭攖虹看了看還在顫動的灰色箭羽,嘆口氣,動也不動地喊回去,“我忘了問,一輪幾支箭啊?”

阿德裏安一抹笑凍在臉上,咬著牙根回答,“五支!”

他本以為這一箭就能嚇得那小孩尿了褲子!

“哦那你繼續。”蕭攖虹換個姿勢,伸手撓撓頭,就在這時阿德裏安一咬牙又抽箭上弦,他本來就擅長這個——否則也不敢輕易逗弄了,真傷到外人,不是玩的。二十歲就進了龍牙會,他驕傲的是一分鐘四十箭連射的腕力和準頭,比起來三箭連發簡直容易如抓癢一樣。

胯下、頸間、頭頂三個位置,箭鏃擦著肌膚掠過,蕭攖虹咧咧嘴,“呼,好涼。”他膚色本來就細白如冰,看不出臉色變了沒有,音量卻照舊不小,“餵!你媽的,射我小弟弟幹嘛!我還沒結婚呢,斷子絕孫了難道你給我當兒子嘛!”

卓根提斯們嘩地哄笑起來,阿德裏安氣得臉色發紫,他實在沒想到這小子膽子恁大,嘴又恁壞,氣急敗壞之下回手又抽一支箭,直指蕭攖虹眉心。

氣歸氣,他還不至於當真沒了理智,箭尖一偏,瞄著他新長出來的一點鬢角,暗自想,這回給他再剃點頭發。攢足勁道剛要放手,附近卓根提斯眼光一斜,瞥到身後樹林裏慢慢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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