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

一群年輕人，在這個偌大又冷漠的舉目無親的城市裏絕望。

“方芳，你別這樣，你這樣我看著心裏特別難受……”肖亦凡看方芳哭了，便上前安慰。

剛安慰幾句，方芳的火反而更大了，她毫不留情地指著肖亦凡罵道：“滾蛋吧你肖亦凡，你看著我難受，你他媽還挺多情的，大街上整天都是哭的女的，你怎麽不隨便去難受幾個，也把人家肚子給搞大了啊？你多英雄啊，多能耐啊，專逮夏小雪這種軟柿子欺負，×，你他媽怎麽不去搞陸露去？你他媽怎麽不來搞我啊……”

“方芳，你這話過分了啊，亦凡肯定也不是故意的，肯定也是有理由的……”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夏天和郭陽終於在方芳機關槍一樣的掃射裏聽出了端倪，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於是上前阻止越來越過分的方芳。

“理由，這種事兒需要什麽理由啊！郭陽，你說，你需要什麽理由？你想給你們家留種了是吧？你寂寞了，想弄個孩子出來玩玩還是什麽？啊？你給我個理由我聽聽。沒有是吧，夏天呢？”

肖亦凡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起來，黑得仿佛山雨欲來，郭陽連忙上前握住方芳的手，瞪她一眼：“方芳，你不該這麽跟亦凡講話的。小雪不見了他也著急，你在這裏口無遮攔解決不了問題，還傷了大家的和氣。”

涼風一吹，方芳也覺得自己是有點過了頭，郭陽伸手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看她紅腫的雙眼，心裏亦泛起疼來。“看看你這爛性子，到時候小雪還沒找到，你卻先給急死了，”郭陽的聲音變得甜蜜而低沈，“你舍得留我一個人先死？”

方芳臉上終於被逗得有了笑容，她轉頭猛拍一掌蹲在地上的肖亦凡：“亦凡，對不住了，剛姐們一著急說話就沒譜了，你別放在心上……”

肖亦凡硬生生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以示理解，他張嘴想要講幾句風趣話，卻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這狀況下，他其實比方芳更加心急，他心裏難過得翻山越嶺似的，超人氣後悔沖擊波一波波無窮無盡地湧上來，就跟喝高了又坐了雲霄飛車之後的感覺一樣，堵著，特想吐。

突然，他楞楞地站了起來，仿佛想到了什麽。

他仿佛中了蠱，什麽都沒講就跑到路邊，伸手攔住了一輛恰好經過的出租車，飛馳而去。

車子迅速帶著肖亦凡逃離了現場，揚起輕微的塵土。

他的速度太快，出租車的時間點也配合得恰到好處。

大家先是楞了，不知道他意欲何為，接著夏天和郭陽便要去追。

倒是已經冷靜下來恢覆正常思路的方芳說：“算了，別追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我們繼續找吧。”

肖亦凡上車後，跟司機說的地方是傳媒大學，定福莊東街一號，這個無比熟悉的地方。

坐在出租車上，肖亦凡頭靠在車窗上，望著熟悉的街景，忽然想到他剛畢業時那張意氣風發的臉，閉上眼，仿佛那個美好的下午就在眼前。

那時，他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可剛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這個社會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美好。

傳媒大學保護了他四年，讓他免於接觸所有的殘酷。

他回想起往日時光，覺得那時真是幸福，只是自己身在其中並不自知。

但現在，他心中並無留戀。這些日子發生的一件件事情終於讓他明白，生命始終只是一場握有單程票的旅途，他回不去了。

大家，都回不去了。

肖亦凡想要去的地方，是傳媒大學校園裏的一個小角落。

他記得那裏曾經就像他跟夏小雪的秘密小基地一樣，那裏隱藏著他們之間無數的小秘密，每個小秘密都像一個小坦克，被他們堅挺的友誼包裹著，堅不可摧，無懈可擊。

友誼。

肖亦凡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心裏又難過起來，他想其實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些許的變化吧，只是自己固執地不願承認，不肯承認，也不想承認。

仿佛承認了他們之間某些流動著的情愫，這份珍貴就會瞬間變質。

他記得那年他們都剛升上大三，機緣巧合下，他認識了陸露。

那個時候的陸露已經出落得美麗高貴，一副公主的模樣，神聖不可侵犯，可是肖亦凡偏偏就是侵犯了，他對陸露一見鐘情，橫沖直撞地就去追。結果硬生生地被寵壞了的陸露給撅了回來，沮喪得如同一個第一次失戀的小男孩。

那天晚上他難過得痛不欲生，一直一帆風順的他什麽時候遭受過這等打擊。

他發短信給夏小雪，半撒嬌半抱怨，要死要活。

於是那晚小雪就把他帶到那個地方，並且告訴他，每次她傷心難過的時候都會來這裏坐一會兒，心情就會莫名地好起來。

夏小雪說那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有著奇妙的魔力，可以帶走所有不開心的事情。

那晚夏小雪陪肖亦凡聊了一個晚上，並且幫他制訂了一系列完美的追求計劃，最後她微笑著告訴肖亦凡要相信自己，要對自己有信心，只要有自己的計劃一定會馬到成功、策馬奔騰、龍馬精神的。

肖亦凡不記得夏小雪給她制訂的計劃了，他只記得那天晚上之後，夏小雪得了一場嚴重的感冒，他卻沒有去看她一眼，沒有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條短信，而是按照夏小雪給的計劃轟轟烈烈地把陸露追到了手。

可是今天，他還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那晚夏小雪的笑容，在潔白的月光之下幹凈、純潔的笑容，晚風輕撫過她細軟的發，仿佛一個溫柔的夢。

肖亦凡搖搖頭，他不知道現在記起那個會不會太晚。

那是傳媒大學門口的第七棵白楊樹下。

他記得夏小雪告訴他，上帝七天創造世界，所以她堅信七是一個完美的輪回，所以每每坐到這棵樹下的時候，無論發生了多麽令她難過的事情，她都會重新鼓起勇氣。

一切，又重新清晰了起來，歷歷在目。如今，肖亦凡就是這樣的感覺，夏小雪回到了傳媒大學，回到了第七棵白楊樹底下，靜靜地等候自己的下一次輪回。

出租車在夜晚北京空曠的大街上開得飛快，在肖亦凡回憶這些事的時候，便開到了傳媒大學門口，他付錢下了車拔腿就往校園裏跑。

可是跑了幾步，他的步子又慢下來，甚至變得無比沈重。

他忽然有些害怕，那份怕越擴越大，仿佛黑洞一般，吞噬了他所有的勇氣和希望。

他怕當他走到第七棵樹下的時候，發現夏小雪不在，發現她已經不再對他們的小基地那樣虔誠，發現自己最終找不到她，丟了她。

對肖亦凡來說，那將是一份多麽大的打擊，幾乎可以摧毀一切信念。

但當他看到那兩排整齊的白楊樹的時候，他的腳步竟然漸漸地加快了。

他知道有很多事情遲早是要面對的，有很多人，也許也遲早是要失去的吧。

“一，二，三，四，五……”

肖亦凡輕輕地默數著，那聲音輕柔得仿佛怕打破這深夜最後的寧靜。

“七……”

當他站在第七棵白楊樹下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仿佛所有的星星都突然被瞬間從天空抽離。

夏小雪不在這裏，他把她弄丟了，他把所有的美好都弄丟了。

肖亦凡失魂落魄地在長椅上坐下來，感覺整個身體和心都被人抽空了。

肖亦凡默默地點了根煙，白色的煙霧盤旋著向上爬升，在黑夜裏看起來格外刺眼，他看著煙霧慢慢消失，感覺眼睛刺痛。

方芳電話過來了，肖亦凡虛弱地接起來。

“肖亦凡，我們還是找不著夏小雪，怎麽辦啊？怎麽辦啊……”方芳在電話那頭著急得似乎又要哭了。

肖亦凡趕緊穩定方芳的情緒。

“你們都回家吧，我一個人找。”雖然在安慰方芳，可他的聲音在抖，語調中是難以描述的失落。

“亦凡，你別這樣，我們是一撥人，我們是一起的。”

“方芳，沒事兒，我懂，我都懂，謝謝你們。”

“你別太自責，小雪我了解她，她說不定只是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現在說不定已經回家了。我跟郭陽夏天他們再去家附近看看。”

“所以現在換成你來安慰我了麽，”肖亦凡笑一聲，全都是對自己的輕蔑，對方芳，他也覺得溫暖，“方芳，我還是比較習慣你罵我。”

“肖亦凡，你小子……”電話那頭的方芳，內心也不是沒有顫動。

掛了電話，肖亦凡把手機握在手裏，安靜地想著剛才方芳說的話，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我真他媽混蛋……”

肖亦凡罵自己，然後他把臉埋在兩腿之間，肩膀開始微微地顫抖。

突然，奇跡般地，他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的心跳也隨著那腳步聲，漸漸加速。

他不敢擡頭，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希冀，那腳步聲的主人是誰。

終於，那人走近了，仿佛也看到了他的存在，停下了腳步。

肖亦凡仿佛一只忐忑的受驚小鹿，緩緩擡起頭。

是夏小雪！

肖亦凡楞了一下，他慢慢站起身來，看著走過來的夏小雪，還沒等夏小雪做出什麽反應，他就上去一把把夏小雪緊緊地抱在懷裏。他抱得那麽緊，幾乎要用盡畢生的力氣來擁抱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孩，這個他以為自己弄丟了的夏小雪。

生怕一放手，夏小雪就會再次消失不見。

鴕鳥一樣的愛情

被突然抱住的夏小雪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自己遇見流氓了。

她正下意識地想著，自己該怎麽沈著冷靜、赤手空拳地對付流氓呢，就聽見一個無比熟悉就算失憶也無法忘記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

“小雪，我總算找到你了，我以為我把你給弄丟了……”

那聲音很小，但是很清晰，清晰到足夠勾起夏小雪前塵往事所有的愉悅與悲傷。

她想起從前自己與肖亦凡就是坐在這裏訴說自己心裏的小秘密，幫肖亦凡出主意想辦法去追陸露。雖然那個時候自己心裏有無數的不願意，但是最後還是那麽做了，而且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怎麽把計劃安排得那麽完美，那麽無懈可擊，讓肖亦凡那麽輕而易舉就追到了陸露。

當她看見肖亦凡和陸露牽著手在校園裏，從她眼皮底下打馬而過，瀟灑得仿佛四月裏下山的兩只驕傲的小狐貍的時候，她多麽想狠狠地抽自己兩個嘴巴，她想自己當初為什麽不故意把計劃制造得漏洞百出、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呢？好讓肖亦凡沒有那麽輕易就從自己身邊離開……

也許是想到這些，也許是想到更久遠的從前，回憶總是讓人覺得傷感，即使是快樂的回憶，依然會讓人們覺得悲傷無奈，因為快樂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總之夏小雪哭了，在肖亦凡的懷裏哭得稀裏嘩啦的，一開始還只是洶湧地流著眼淚，到後來她索性放開聲音大哭起來。

那聲音無比淒楚，夏小雪仿佛要將這些年來的委屈，統統付之一哭。

肖亦凡慌了，這麽多天以來夏小雪一直都表現得比自己還要冷靜，雖然肖亦凡知道其實她心裏面也不好受，但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她的心裏承受著這麽大的壓力。

在這個大家都為了找她找到精疲力竭的晚上，夏小雪在自己的懷裏撕心裂肺地哭著，哭得那麽絕望那麽讓人心疼。她邊哭還邊問肖亦凡：

“怎麽辦，肖亦凡？你告訴我怎麽辦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我好累，我累得真想一頭倒下去再也不醒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待我肚子裏面的小孩，我根本沒有辦法簡單輕易地做決定，那不是一件衣服、一雙鞋子，那是個小生命，是小生命……”

夏小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嘴裏一直說著話，就像夢囈，但是每個字肖亦凡都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每個字都像一把刀一樣插在肖亦凡的心上，汩汩地冒出鮮血。

當夏小雪說到“小生命”的時候，肖亦凡渾身顫抖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只是把夏小雪抱得更緊了，然後他沈默著，任由夏小雪在自己懷裏哭。

等到夏小雪的哭聲漸漸變小的時候，肖亦凡深深地吸了口氣，輕聲而堅定地說：

“夏小雪，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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