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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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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菜比青菜更有營養、更貴,但風靜持也不能讓母親只吃菠菜。他將菠菜和青菜的好葉子都煮進了豬肝湯裏,剩下的、有蟲坑坑眼的葉子,他倒了丁點兒油,給自己炒了零星的一盤。

在炒菜前,風靜持將豬肝湯碗放到地上,招呼司暇:“饅頭,你先吃。”

司暇會吃才怪。他那狗肚子再咕咕叫,也不能去舔臟豬肝湯啊,風靜持那麽清臒蒼白,該多吃肉、多補血才是。

鏟起葉子菜,風靜持一見饅頭狗仰高了頭,一臉傲氣的距離豬肝湯碗老遠,不由疑問:“饅頭,這不是狗肉湯,你為什麽不吃?”

司暇:“……”誰說狗只不吃狗肉了?!世界上總有嫌棄豬肝的狗存在的好嗎!

“等會兒,我來餵你吧。”風靜持自言自語,說出了妥協而脫線的話。他將碗筷塞進饅頭袋子裏,將袋子往胳膊肘上一挎,左手菜盤子右手湯碗兒,帶著司暇就下了筒子樓,加入了院子裏,槐蔭下,露天用餐的大軍。

好心鄰居給了風靜持兩個塑料板凳,風靜持自己坐一個,菜盤湯碗放一個,饅頭袋子直接放地上,也不嫌螞蟻會爬進去。

夜色鋪了滿地的涼,晚上七八點,也算煙熏火燎後大快朵頤的時刻。風靜持用勺子舀了豬肝湯,要餵司暇,司暇瞪了眼睛汪汪吼他,吸引了滿院子的倒噓聲,還有中年大媽舉了筷子要打司暇:“這狗忒壞!沒個心眼,小風子咱燉了它吧!”

風靜持連忙護狗,幫司暇賠了不是:“饅頭喜歡吃饅頭,我只是試試,看它能不能喝點湯。”

為表饅頭真的是只“融入群眾”的良善狗,風靜持撕了粗粗一條饅頭,特意去皮,再沾了豬肝湯,遞到司暇嘴邊。

司暇覺得,自己一天不擺脫狗身,一天就躲不過“饅頭”的封號,幹脆張大了嘴,任著風靜持將饅頭條塞進去一半,再“嚓”的咬下,嚼吧嚼吧。

饅頭狗一乖,大媽也就寬了心。她放下了高舉筷子的手,另給風靜持夾了些他們家的紅椒小炒肉,自回自座了。

司暇的配合不僅安撫了要剝他皮燉他肉的民心,更讓風靜持餵上了癮。眼鏡片後,他的眼睛彎彎的,為了實實在在的餵飽愛狗“饅頭”,他在饅頭條裏卷了小炒肉,還夾帶了豬肝,死勁兒往司暇嘴裏塞,大有撐死他才是愛的架勢。

司暇又能怎麽辦呢,風靜持“玩”得正高興,他忙著嚼和吞,連汪汪抱怨的時間都沒有。

好在終於有明眼人發現了司暇眼中深刻的哀愁,趕緊拍上了風靜持的肩膀,“風小弟,再餵,這狗要熄火了!留著點自己吃吧,再長高點,壯實點!”

風靜持乖乖收手,對肚子快垂地、四條腿兒直打顫的司暇小聲說了句“抱歉”,自己也不去皮了,直接咬上最後一只饅頭。

人來人往,槐蔭下吃飯的,很快只剩風靜持一個。他也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可咬了幾口饅頭,西北人似的,就將饅頭撕碎了,往豬肝湯碗裏丟,然後直接端起碗,用筷子扒拉泡得軟塌塌、稀爛爛的豬肝味饅頭,間或夾一筷子葉子菜,洩露出“呼哧呼哧”的細小吮湯聲,讓趴在他腳邊的司暇看了,不由聯想到辛勞一天後,蹲在街邊埋頭海碗的搬運工。

但司暇還是願意將風靜持的用餐舉止評價為“優雅”的。這並不是指風靜持有多矜持,連喝個湯都要小心謹慎,不能發出丁點兒聲音,抑或拈個菜都要翹起蘭花指,一次只拈一丁點兒,活像在拈花。

他覺得,他以前、從小就覺得,風靜持再怎麽陷落凡塵,都是清清冷冷的。他如果是個女孩子,一定得搭配素白綢面淺藍滾邊的旗袍,上繪墨色的修竹,或者點幾滴用清泉水渲開的梅花,他不施脂粉都能傾倒一片男女,澄澈的眼神一轉,他讓人上刀山下火海、提出再無理的要求,別人都願意,都覺得太有道理了。

司暇說不出個特別的明白,他只能套句俗話:這就是氣質。與生俱來,不可模仿,無論世事如何催打折磨,風靜持眼底裏的靜謐清澈永無改變,他就算垂垂老矣、皺褶滿臉了,也不會渾濁掉那份——

嗯?老?對了,在他記憶裏,有幼年的他,成長期的他,青年期的他,可,再大一些的他呢?他似乎只能回想起,大概二十歲的風靜持的面容?二十歲過後呢,風靜持怎麽就消失在他的記憶中了?!

司暇“嗖”的跳起來,前腳搭上風靜持的球鞋,因為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慌而汪汪叫。他很害怕,風靜持是死在了二十歲嗎?他其實也患上了絕癥,在上一世藏著掖著好多年,最終孤獨的死在了某處,消失在了他青梅竹馬的生命裏?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他在上一世,總也聯系不上風靜持了!他在那時也夠狼心狗肺,身邊各色美人環繞,一旦打不通風靜持的電話,又有段時間沒聽到他的消息,就將風靜持慢慢遺忘,主動翻過有他的那一頁,迎來糜.爛的“新”人生了。

他該有多無恥!他跟風靜持一起長大,當年,還是他把風靜持從北京游樂園“撿”回來的!他們從小學同到高中,多少個日子形影不離,他把風靜持當小弟,當哥們,當一輩子的朋友,可他沒有盡到大哥、兄弟、朋友的責任,他拋棄了風靜持,讓十八歲的他掙紮在貧困線上,更因母親的疾病而過早打工,連大學都沒上成——

“司暇。”突然的兩個字,讓司暇簡直要驚聲大叫:你認出我了?!

可風靜持彎彎眼睛後的句子,又讓司暇的心跌落谷底:“饅頭,我跟你說說我的朋友。”

司暇趴在風靜持的球鞋上,心裏除了沮喪,還是沮喪。風靜持卻把饅頭狗的安靜當成了它願意傾聽的表示,先對幫他收拾碗筷餐具的大叔說了句“謝謝您,下次我幫您家洗碗”,再摸摸司暇的頭,於槐樹枝椏間的星光下,語氣清淡如水:“司暇是我永遠的朋友。雖然有段時間沒聯系了,但我等著他的電話。”

司暇一聽就抽了抽狗鼻子。擦擦的啊,太他丫的傷感了。他才上大學的時候,忙著參加社團、打點關系,廣交朋友、疏通門路,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高官子弟、院花校草,一天到晚煙酒笙歌,跑遍北京城的夜店,還惆悵沒時間瞇瞇眼打個盹——不是風靜持與他漸行漸遠,是他主動遠離了風靜持,用一道身為“大學生”的墻將他隔離開來,讓他只能等了又等,只等好朋友的一個電話。

“我試過主動打給他,但他好像換了號碼……”風靜持拿出褲兜裏的諾基亞純黑按鍵機,俗稱“小板磚”的超廉價待機神機,盯著小小方框屏的眼睛裏透出迷茫,“我該去人大找他嗎?人大,人民大學……海澱區,三環,地鐵四號線到東門,十號線到西門……我原本,也是可以……我拖累了司暇。”

司暇咬住風靜持起了毛邊的襪子,扯了扯,讓他不至於陷入傷他心的往事。可惜司暇自己,早就陷進去了。

他和風靜持都讀人大附中,他半考半關系進去,風靜持純純的考進去,校方還免了他的學雜費,可見其貧寒與優異。結果司暇一進高中就被一學姐表白,想著試試唄,心思一飛,原本就平庸的成績唰啦啦往下掉,風靜持的獨家補課都沒能挽救頹勢。

進入高二,可以找留學機構出國讀預科了,司暇的父母問他有沒有出國讀大學的意願,司暇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那大他一年級的女朋友,而是他老實本分死讀書的青梅竹馬。

他問過風靜持,也跟他吵過架,可風靜持家有悍母,他一走,他媽誰照顧?司暇的爸媽再怎麽大度,資助一個風靜持已經是極限了,更何況他爸媽怪裏吧唧的就是不喜歡風靜持,天天給他冷眼看,讓司暇真不好做人!

得,不出國也行,反正爸媽的關系多得很,撈個國內大學的保送資格,也比準備出國輕松多了。

他又跟風靜持一通長談,問風靜持是北大呢,還是清華啊?結果風靜持戴眼鏡,他不戴,風靜持卻讓他大跌眼鏡:“人大。”

原來,風靜持因為家庭的原因,成績也有下降,而北京一直都有“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的學校排名順口溜,如果填志願時為了保險,填個人大其實也不錯。

行吧,司暇想,人大就人大唄,那個學校政治氛圍濃厚,紅三代官二代一把抓,也挺適合司家第三代的發展的。再說了,到時候可以帶著風靜持出國讀研啊!趁著大學四年,找途經撈點兒錢,由他來供風靜持繼續深造不就成了!

理想很豐滿,司暇在得到風靜持“我能考上人大”的保證後,讓父親弄了個人大計算機保送的資格,象征性去考了考,保送通知書到手,然後兩手一甩沒啥事了,也不理老師叫他“回家休養”的訓斥,天天晚上打游戲,白天趴在課桌上睡覺,偶爾醒來了就瞧瞧風靜持在做啥,一下課就戳他的後背,讓他轉過身來跟自己嘮嗑,權當替他排遣考前焦躁了。

現實很殘酷。風靜持的媽真不是個東西,她兒子第二天就要高考了,她突然發瘋,扯了嗓子叫喊,還掄起一只燕京啤酒的酒瓶,砸上了風靜持的頭。

風靜持頭破血流,被街坊鄰居連夜送進醫院,當晚就發了高燒,醫生說什麽傷口感染,要住多少天多少天的院。

司暇還記得,2011年6月7日,高考的第一場考試是語文,時間是上午9:00-11:30。考場開放前,他站在擠擠攮攮的考場門口等待風靜持,卻等來了裹著滿頭白紗布的他,甚至有鮮血浸透了紗布,顯出艷旎的緋。

風靜持參加了三場考試,在最後一場的英語考試進行了一半的時候,昏倒在試卷上、課桌上。司暇能夠想起,有個護士小姐告訴他,風靜持被送進醫院的時,高燒42度,再晚一會兒真可能腦子燒毀,成個植物人。

但缺了英語卷的分,上人大絕對不可能了。北京的考生都是考前填兩個志願,一般第一志願一本,第二志願二本,風靜持第一志願砸鍋,第二志願的二本又是司暇給隨便填的外地學校,他幹脆就不上了,也沒覆讀,直接靠著母親某位前男友的關系進了一家還挺有規模的投資公司,說是某高管的實習助理,其實就是打雜的學徒,供人使喚來使喚去,大公司養的寵物狗般的存在。

其實,司暇當年,是真的,想放棄保送人大的資格,陪風靜持覆讀一年的。只因為他回答不了母親的一個問題,他退卻了,任由風靜持放棄了學業,直接進入殘酷的社會,開始艱辛的打工生涯。

當年,他母親問他:“你對他,到底什麽感情?憑什麽為他付出這麽多?”

直到現在,司暇都沒想透徹。他伸出饅頭狗的舌頭,風靜持便也默契而溫柔的垂下了手指,任它舔.舐。他不知道風靜持還在不在回憶中悵惘,他覺得回憶就像泥潭,幾乎要悶殺他了,他喘不過氣,不明白當年的自己為何做錯了那麽多——

“叮呤呤呤!”風靜持的諾基亞小板磚亮屏了。他垂眼一瞧,臉龐登時亮了起來,好似心頭燃起了璀璨的煙火。

司暇擡高頭顱,借助燈光與星光,模糊而清楚的看見,風靜持做出的口型分明兩個字:司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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