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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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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藤兒下,八十歲的司暇睡意昏沈。

他心裏有種感覺,他即將在傾瀉陽光的葡萄藤蔓下,安然離世。

這也沒什麽不好,他想。他在藤椅上動了動,仰躺出個更愜意的姿勢,朝天空吐出一口長長又長長的氣,聽自己心臟蹣跚的沈重腳步。

他想,自己的一輩子,應該是大多數人無法企及的一輩子罷。他姓司,他的爺爺也姓司,天生當司令的命,雖然在跟毛.主.席打天下的時候,被人磕磕巴巴的稱為“司司令”,旁人一不小心就聽成了“死司令”,但他畢竟帶領隊伍扛過了滔天戰火,帶領妻兒扛過了文.革動亂,並在終獲平反後直升中央,給司家後輩留下了寶藏般紛繁覆雜的關系網,與司暇身為一正統“紅三代”的身份。

司老爺子讓賢,司家第二代繼續領跑京城紅色家族。司暇的父親是入贅女婿,擁有萬裏挑一的生意頭腦,又有司家盤根錯節的政治關系相助,“日進鬥金”一詞幾乎手到擒來,將司家推上了又一個高峰,並順理成章的給司暇貼上了“富二代”的金標簽。

司暇是父母的獨子,司老爺子最小的孫兒,一出生便是含在嘴裏怕化了的金揪揪,從小到大嬌生慣養,頂多被父親扇了輕飄飄的一巴掌——事後,父親還得點頭哈腰,買來“保時捷卡宴”向他賠禮道歉,溺愛兒子的母親才肯不板出苦瓜臉。

好在司暇自己也知道分寸,小小年紀就將他們那個圈子的“規矩”爛熟於心,倒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比如奸.汙夜店女孩、飆車撞人逃逸……他閑散流氣,玩物喪志,卻也遵紀守法,不給仇富者小九九叨磕。

只不過,有一點,他做得太不是回事兒了——他喜新厭舊得很,總是玩完人就跑,再怎麽甜言蜜語、眼波流轉,都不會交付真心,白白耽誤了無數男女。

他身邊的哥們兒再怎麽流連花叢,終究還是結婚生子、盡享天倫,他卻真的覽盡萬花、片葉不沾了一輩子,直到現在,陽光下,葡萄藤下,他八十歲了,除了養老院的護工,身邊沒一個為他送終的人。

他也算壽終正寢,也算能夠祥和離世,死之前,他只不明白一個問題:我要找的人,究竟是誰?

“司少啊,甭嫌哥叨叨,你啊,到底想找個啥樣兒的?”無數場兄弟即將告別單身、迎來婚姻的單身派對上,無數個兄弟喝得淚流滿面、醉眼醺醺,這樣問過他。

司暇每次都笑。因為除了傻笑,他想不出更好的應答。

他想,他其實並不挑剔的。他交往過各種各樣的人,可每次每次,心輕輕一動,便死寂了,毫不起漣漪。他不願屈從於晚境孤獨的壓力,便走南闖北,執著的尋覓,可八十歲了,他還是一無所獲,好像他的心早死在了青春年華,他再怎麽澆油添柴,也是一攤死灰,再也燃不起了熱切生活的火焰。

臨近死亡,他的心跳有些紊亂了。後背出了些汗,臉上的汗水則浸入了深刻的皺褶,顯得他好似一尊濡濕了的黃銅老人像。

沒找到那麽一個人,八十歲的司暇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又有些遺憾。不過他的人生毫無大風大浪,實打實的缺憾只有這麽一個,他再抱怨蒼天,未免太不知足了。

蒼老虛胖的身體被陽光烤得暖烘烘,似乎能輕飄成一團祥雲,被天空收了去。他閉了眼,眼皮前方還是金絨絨的亮。最後,他好像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清臒、瘦削,穿著白T恤,頭發短短的,烏漆漆的黑,轉過頭來的時候,眼鏡片側過一絲燦金的流光。

哦,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十八歲,得到了大學的保送資格,原本不用去上學了,可他因為某些原因,依舊堅持天天去,直至高考前放假。

別人擡頭聽講,他趴桌睡覺。如老年人一般睡意昏沈,語文老師的一段話,突然讓他打起了精神。

原來,語文老師不知為何,給他們講了一個電影裏的故事:南美的某個國家,一個窮小子,看上了一個富家少女。她是他的初戀,為此,他鼓足了勇氣去提親,卻被少女的父親嚴詞拒絕。窮小子拼命打工掙錢,少女還是被許配給了一位年紀輕輕、便小有成就的律師。窮小子憤然背井離鄉,去闖蕩,去開拓自己的事業。

窮小子成功了。有了錢與權,並順利晉升上流社會。他與無數美女交往,各個國家,各個民族,他走遍了世界,覽盡了一切風景,女人換來換去,也嘗試過男人,可他沒為任何人而停留。

他老了。回到了自己的故鄉。安定了下來。他聽聞初戀的女孩——現已是個兒孫成群的老嫗,正為她不慎失足扶梯而墜亡的丈夫舉辦葬禮,便悄無聲息前往葬禮現場,抓住默默流淚的老嫗的手就說:嫁給我。

他是個瘋子,但老嫗沒瘋。她不同意,她的兒孫更不同意,但他有手段,有身為暴發戶的野心,最終,他住進了老嫗的家,娶到了自己最初想擁有的女人。

語文老師提問,電影用相當大的篇幅展現男人流連於各色.情人之間,而非他一開始、與初戀女孩兒的相處,是為了什麽?

有同學插話:老師,導演偏題了吧?要是把電影情節寫成高考作文,今年鐵定落榜。

語文老師搖頭:這是為了表現,男人經歷了一切情愛,終究忠於的,還是自己的愛情。

恰好下課鈴響,大家急著回家,這個問題好像就被放過了。司暇不屑於擠進一群女生裏,聽老師更詳細的解釋,便抻直小拇指,戳了戳前面那人的後背,問他:你說,那男的是不是有病啊?都是被用過一次的老女人了,還娶?

司暇的記憶裏,他的前方,一直坐著那位青梅竹馬。

前方的他微微偏頭,眼鏡片側過燦金色的流光,眼睫毛黑絨絨的,像是會撲火的黑絨蝶。

他的聲音嘶啞,音量又小,八十歲的司暇在意識完全喪失前,只能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告訴他——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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