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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昨日花開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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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有參天大樹遮日,潮濕的氣息從地面上升起來,於是林中不免有些陰冷了。

洛音華從車上翻出一件白狐裘大衣下來給他披上,“公子,你身子弱,再凍著了可就不好了。”

他感激地回頭,迎上她滿含關切的眼神,微微一笑。能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再看見她溫情、她的的笑,真好。

前方隱隱可見悠南山的輪廓,東方晏微微彎起嘴角,這座離開了近兩年光景的山,此刻終於又回來了。

“公子,昨天在鎮上吃的那雞味道不錯,改天我們再去好不好?”一路上,洛音華滔滔不絕地和他嘮叨著這些天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雖不能每次都能體會那種心情,但還是喜歡眉眼含笑,靜靜地聽她說話。

“你以前常說小瑾愛吃,只怕你現在和小瑾沒什麽兩樣了。”他調侃著,這姑娘,近來的確是胖了許多,不過這樣很好。

“呃……”她楞了神,眨巴著眼:“自顧有言能吃是福嘛,就多吃了一點點,也無傷大雅嘛……”人總是喜歡在顛覆自己觀念時尋找借口,此番她就是如此。

他也不反駁,淡淡地道:“再去吃也可以,只怕杭州沒有得吃,然後你也念念不忘,那可怎麽是好?”

“對啊,那不如我們帶很多去杭州好了。”

“只怕那時都壞了,不能吃了。”有時這姑娘會很聰明,有時又很笨。

她反應過來,“那抓活的……”

“嗯,好吧。”他挑眉淡笑:“然後我們帶一群雞邊走邊養?”

“呃……”

見她深思的模樣,他忍不住嘆息一聲,其實那味特別的緣由哪裏在雞身上,只要學會那雞的做法就好,偏偏向來聰慧的她就沒想到。

悠南山地勢崎嶇,在外人看來根本無路可行,只有長居山內的人才知道,通行的道路是有的,全由山上祖師設以奇門之術隱匿,外人根本找不出來。不過遇上懂奇門遁甲術的人,還是有機會破開的。

當初樓亦岐就是如此,他不懂,但旗下能人異士無數,能破開也就不奇怪。

至山腳的一塊巨石前,他停下,伸手在巨石左側一個凹口摸了下,摸到一塊凸起的石塊,右轉三下,再左轉兩下,只聞一陣沈悶的聲響,那巨石從中分開,裏邊竟是一條曲徑。

“公子,我們回家了。”洛音華巧笑倩兮,眼波流轉。

“嗯。”他頜首,隨手握住了她的手。擡腿正欲向前踏出一步,倏地一陣箭雨迎面襲來,他本是久病之軀,這麽密集的攻勢自是一時避之不及,眼看箭鋒就要直襲面門,忽然眼前白影閃過,身子便

被重力擠退到巨石後。

“嗯……”用盡全力拂開了箭雨,不料還有一支刺入左肩血肉中,頓時血染白衣,洛音華不由吃痛悶哼一聲。

“音華!”他大驚,一步上前摟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見她左肩一片血肉模糊,心痛得無法呼吸。

“孤王總算是找到你們了。”冰冷的聲音響起,兩人擡頭,不知何時曲徑的周圍竟布滿了弓弩手,劍鋒所指的正是二人所在之處。

衣著華貴的樓亦岐坐在馬背上,看來那日的傷已恢覆得差不多,“孤王料定你們會回來,可是守株待兔了好久。”

*********

兩人相視一眼,均看見彼此眼中的苦澀,原來一路風平浪靜,並不是樓亦岐罷手了,而是因為樓亦岐把重點放在了悠南山,最後他們卻因為放松了戒備,乖乖地自投羅網了。

東方晏聲冷如冰:“樓藍王,你答應過我們,你滅了大邑後就放我和音華走。”

“沒錯。”樓亦岐傲然地俯視著二人,冷笑:“孤王答應過你,放你走固然可以,畢竟此生你是孤王的血親,又曾幫助過孤王——可是,孤王絕對不放過敢打傷孤王的人!”

明燁,我說過,我絕不給你機會再次傷我!

“什麽?”東方晏訝異,低頭看著懷中因痛而臉色蒼白的洛音華,大致明白了幾分,“音華,你什麽時候打傷了他?”

“我是打傷了他。”洛音華從他懷中擡起頭,緊抿著唇,“你已經病成這樣了,他還要失信不肯放過你,所以我必須帶你走。”

“音華……”原來,還是為了自己,東方晏心中五味交雜,竟一時不知說什麽,只是緊緊地抱緊了她,“你對我這般真情,叫我怎麽還你……”

“誰要你還了。”她微微笑起來,血一點一點從傷口流出來,她的臉色便愈發蒼白一分。終究是凡身,怎能敵得過兵刃之利?

可是,還是不舍啊……

濯光,你註定是我生命中的劫難,生世紅塵糾纏,叫我如何能舍得你?

左手撫上右手尾指上的玉指環,她湊近他耳邊,虛弱的聲音宛如喃語:“公子,我帶你走好不好?然後……我是不是就不欠你了……”

億萬年的宿命糾纏,他的第一世,他背棄她,第二世,他忘了她。此生她終於引他入了魔道,可是,誰能告訴她,她要怎樣才能恨他?

她的眼中泛起了茫然,濯光,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不欠你?

東方晏愕然,不明其意。

“皇弟,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一聲冷喝傳來

,樓亦岐冷冷地盯著洛音華,眼中厲光閃爍:“你可知你懷中的這個人的前世是什麽人,真是——”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如果是我,可能讓你失望了。”東方晏冷聲打斷他的話,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也不管她前世是誰,總之,她此生就是我認定的生死相許的人!”

洛音華怔怔看著他下顎柔和的弧線,眼中漸漸模糊,終於忍不住淚盈滿眶。

“胡鬧!”樓亦岐怒極反笑,忽地陰惻一笑:“濯光,你可知道你愛的人在八百萬年前是個男子?!”

洛音華的心揪緊了,轉目看向東方晏——樓亦岐既然已想起了前世今生,那麽,他定然不會放過自己了。

東方晏神色冷漠,竟沒有一絲意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華現在是女兒身,就算是男兒身,那又如何?”

那一夜醒來,他就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個面目像極洛音華的銀衣少年和自己必然有一些千絲萬縷的關系,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都一直糾纏在夢境裏了。那麽看來,那人應該就是洛音華的前世了。

隨後他欣慰地笑起來,兩人既然能在千萬年後相遇,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緣?卦師向來能比普通人更能理解靈與魂之類詭異莫測的東西,所謂男女之身不過是個軀體,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此生認定了它。

樓亦岐頓時啞口無言,能超脫世俗觀念的,只怕也只有他了,正暗自咬牙惱怒間,一線飄渺的聲音傳入耳際:“西魔王,你錯了,本座既為女媧娘娘補天之際殘留下來的五彩石、吸收億萬年天地日月靈氣修煉成仙,哪會有男女之分?你們所看見的男兒身,也不過是本座依照人的形象虛造而成——你們魔族,自然是不懂的。”

洛音華微笑,細致的眉目中帶著柔軟的情意,註視著這個男人,原來,它的顧忌是多餘的。

樓亦岐繼續冷笑:“呵!濯光,你只是忘了你的前世而已——那,你想知道你徒弟、那個可愛的孩子,還有你們一起去留影坊的那兩位小姐……”他看著臉色劇變的洛音華,繼續悠聲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

東方晏不由微微動色,而聲音卻沒有絲毫緩和:“小瑾是為了救我,而那兩位,我不知道。”他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木小瑾為了逃避一切,選擇了自殺,在自己面前將抹了斷情之毒的匕首刺入心臟,成了他心中最深切的痛。最後他抓住了制造這樣的假象、間接謀害木小瑾的兇手,並將其手刃,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不久前他遇見了小尋。

慕容雙和林紫青在自己與洛音華離開後,由於

留影樓突然崩塌猝死,看來是死於意外。後來,他發現其實那留影樓新建不久,這麽短的日子是不會無故崩塌的,人力更不可能。

他理智地告訴自己,永遠不要去追查。這樣,他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的殘酷。

“是麽?”樓亦岐反問,忽然露出憐憫的神情,“濯光,你真的讓孤王太失望了,從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而今,你為了這個墮落的石仙,放棄了仇恨,也放棄了自己……可是,你以為‘她’真的愛你嗎?”

“我現在只是東方晏,你說的那人與我沒有絲毫關系。”東方晏糾正,心卻亂如麻,低頭看了眼洛音華,見後者緊緊地抿著唇,臉色蒼白。

“那麽你可知道,‘她’一向把你當做濯光。”樓亦岐厲笑道,話鋒一轉,冷聲下令:“放箭!”

箭矢如黃蜂襲來,帶著寒鐵般淩厲的殺氣,洛音華眼中一冷,右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圈,玉指環瞬間銀光綻出,東方晏眼前眩白一片,只聞一陣簌簌碎裂聲,竟是那堅硬的箭矢射入銀光中迅速裂開粉碎的聲響!

樓亦岐大驚,想不到這人雖已是凡身,權靠一枚前世傳流下來的玉指環,竟也能發出如此強大的攻擊力。

不由恨恨地一夾馬肚,“撤!”大聲下令,便率先急速向外奔去。

銀光去勢不減,在空中迅速泛開,有正驚奇此怪象的士兵呆楞了半晌,那銀光迎面而來,宛如無物般直直穿過身體,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消散無形。

洛音華臉色愈發蒼白了幾分,終究不是當年叱咤風雲的戀世仙了,墮為凡胎,滿身修為早已化為虛有。這一擊,更是讓玉指環上的仙力消耗無幾——這,只怕才是樓亦岐的目的吧?

目光掠過前方逐漸淡去的銀光和士兵,它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凡人身,就是這樣不堪一擊,終究還是不能和仙力相比的。

“音華……”東方晏驚詫地看著這一切,試圖想理清一切。

“公子,帶我走好嗎?”它虛弱地躺在在他懷中,輕聲道,而目光卻是疑慮的。

——濯光,事到如今,你還肯帶我走嗎?

聽到聲音,東方晏沒有絲毫停留,抱起它就往來時的路而去。樓亦岐既然能在密道裏堵截他們,那山上便已不在是他們的安身之所,退一步,或許還有路。

耳邊有細碎的風滑過,鼻息間全是他身上的紫藤花香,似乎是傷口疼極了,除了上一回,它極少受過這種發膚之痛,忍不住蹙起眉頭,流下一滴淚。

濯光,戀世仙明燁自遇上你,早已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祗了,你不知,我所做的一切罪

孽,都是因為愛你入骨。可是,當你蘇醒時,是不是還是恨我的?

而今,當我在你溫暖的懷抱中時,多想,就這樣一直走到到天涯海角。白頭偕老,生死不離。

一路奔來道路崎嶇不說,還時不時出現迷殺陣,所幸在這山中呆得久了,對這些自然是熟悉了,於是也沒有受到多大的阻礙。

東方晏騰身踏上一塊巨石,引發胸腹間一陣劇痛,血氣上湧到喉嚨,終究還是生生地咽了下去,頭腦一片昏沈,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過去。

這病,拖得太久了,本就虛弱的身子如今也透支到了極限。

昏沈中低頭看見懷中的洛音華,臉色蒼白如紙,細密的睫毛盈著淚水輕輕顫抖著,脆弱的樣子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腦中頓時清醒了一些,腳下不停,幾個騰空起落,停在了半山腰上的一個小山洞前,彎身進去。

山洞比較狹窄,但是很幹爽,那是他幼年時無意發現的,眼下估計樓亦岐的人正四下追捕二人,這山洞地勢險峻,要找到也不是易事,所以暫時是安全。

手上沾了血,是從洛音華肩上流出來的,染紅了一襲似雪白衣,刺目的紅。洛音華疼得閉著眼,皺著秀眉,安靜地躺在他懷裏。

他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眉心,想到撫平那些溝壑,突然想起,在看見那夢中的少年——洛音華的前世,他皺眉的樣子,其實自己也是心疼的。

將她輕輕放到地上便要開始檢查她的傷口時,洛音華忽然輕輕地睜開了眼,眼中一片哀傷:“公子……你想知道一切麽?”

*********

東方晏痛苦地抱住了頭,他仿佛感覺到腦袋在裂開,而後又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湧現,鉆進腦子裏,糾結著、纏繞著,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吸到無盡的黑暗裏。

存在於夢裏的那個少年的模樣越來越清晰,銀衣黑發,他突然心痛無比,仿佛心臟被狠狠地剖開,血淋淋的疼。

他捂住眼,突然間淚湧如泉,“明燁……真的是你麽?”

三世往事如過眼如煙,偏偏永遠無法相忘的是那張笑盈盈的臉。

香火繚繞,世人依據明燁的形象做成的神像靜靜地立於神案之上,受世人敬仰。他跪在神案前,虔誠地磕首——在真正的神祗面前,他終究不過是個凡人。

他猛然想起,此生他看見由明燁重生的洛音華跪在悠南山院門前,此刻終於明白,明燁——是來報覆的!

“戀世仙,我懇請你,請救我的妻子。”隨後他就看見了明燁,憑空出現、笑意盈盈的

戀世仙明燁。

空靈如流水的聲音:“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本座要你,留在本座身邊,生死不離。”

繁華鬧市,街頭小巷,一紙丹書畫卷,畫上兩名俊秀的男子,一白衣清雅無瑕,微笑如清風,一銀衣璀色迷離,笑意蠱然——竟是二人的前世的模樣!

他看見明燁微笑著,指尖銀光閃爍,化為一柄利刃穿透了一個女子的身體,血從女子身體裏流出來,淌到地上,宛如一朵盛開的曼珠沙華。

女子倒在地上,睜大了無神的眼瞳,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臉,竟是這一世的林紫青!

他仿佛聽見了明燁的聲音,輕柔宛若情人的細語呢喃:“除了本座,誰也沒有資格擁有他!”

這——才是戀世仙明燁,他驕傲自負,他目空一切,和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他是恨明燁的,因為那個女子是他的未婚妻。明燁殺了他的未婚妻。

因為愛殺了他名義上為未婚夫妻的女子,多麽強烈和可笑的愛啊……明燁雖為神,在時間生活了億萬年,可是,他終究不是人,不懂愛。

“明燁,我恨你!”

他終於記起,最後,他還是離開了明燁。

第二世,亂世風雲裏,魔族首領西魔王占領了凡間,明燁仍舊是戀世仙明燁,而他重生為卦師。一手紫竹卦,算盡天下欣榮。

西魔王坐在他面對,看著他在紙上寫下“破東海之石,當定天下”,力透紙背。

次日,東海水突然暴漲,他隱隱地聽見民間傳聞,戀世仙死了。沒了戀世仙的掌控,東海水沖出了河床,東海附近一片汪洋,死傷無數。

他清楚地記起,那一日,他莫名流下了那一世的第一滴眼淚。

*********

塵封的往日被殘忍的揭開,卻又如碎片參差不齊,他理不透,他痛苦地喘息著,如同受傷的野獸,做著最後的掙紮。他不要,不要知道過去!

“明燁——”

洛音華虛弱地躺在墻壁上,淚水從眼中滑下來,想要伸手抱住他,幫他分擔一些痛苦,終究是無力再做任何動作。

玉指環破碎在手邊,這個聚集了它前身一部分仙力的法器,在耗盡之後自動四分五裂。

這玉指環的最後一點仙力,被它強行施咒輸入了東方晏的腦中,開啟了千萬年輪回的記憶。而它似乎忘了,此時若沒有玉指環,身受重傷的它,等到血流盡之時,身為凡胎的它也是必死無疑。

“濯光……濯光……”它輕輕念著他的名字,樓亦岐說的沒錯,就

算東方晏不承認,它仍舊是把東方晏當成濯光的,濯光八千萬年後的新生,其實並沒什麽區別。

“那時你只是凡人,你說,你叫濯光,而我是女媧娘娘補天殘留下來的五彩石修煉成仙,終究是殊途……你來求我救你的妻子,我救了。”

“你答應過,陪伴在我身邊,生死不離的,可是,為什麽你還是要走?”隨即它又苦笑起來,“我知道了,因為我殺了你的妻子啊……你恨我吧?才會在下一世仍舊不忘殺我麽?”

輕柔的聲音滑入耳際,一點一點地撫平他雜亂不堪的記憶,又如一股清泉淌入腦中,驅散著痛楚,頓時,他覺得腦中不再疼痛了,可是眼淚仍是無可抑制地流。

“原來,全都是假的,濯光,你恨我入骨吧?你入了輪回道,在下一世忘了所有,卻不忘讓西魔王打碎我的元神……”

“不……”他張了張嘴,試圖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它似乎是忽略了,入了輪回,忘了所有,那一世的他又怎麽還會記得以往的仇恨?

“我被西魔王偷襲,所幸我修行多年,閱過無數修行之法,才從西魔王手下逃得一絲魂魄入了鬼判殿。然後,一次次地入輪回道,就是為了找你——你忘了你的承偌,你忘了我們的過去,最後,你也忘了我。可是……你叫我怎麽恨你呢?”

它微微地苦笑,蒼白的唇拉成一條弧線,露出頰邊酒窩淺淺,靜靜地望著他,仿佛要將他的樣子永遠刻在心裏,永不相忘。

其實,它又能怎能忘得了呢?倆人的模樣早被它嵌入了心口的位置,與自身那一絲靈魂融合,除了魂飛魄散,它將永遠無法忘記這個人。

這生生世世的宿命裏愛與恨的糾纏啊,讓它早已是精疲力竭,想到還在鬼判殿等它來領罪的如來老祖,忽然覺得,其實魂飛魄散也好。

可是,濯光啊,如果我不在這萬丈紅塵了,你是不是會很寂寞?

“明燁……”東方晏淚流滿面,一點一點地靠近洛音華,將它擁入懷中,身子無可抑制地顫抖著,“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就讓我忘記了前世種種,只留如今的你在我身邊,不是很好嗎?”

他終究只是一個凡夫俗子,七情六欲、生老病死,都是無法避免的。他寧願忘記所有,假裝看不見,也不要它離開自己。

“我不想欺瞞你啊……”它一寸一寸地撫過他的面頰,帶著滿腔的柔情和纏綿,淚眼含笑,溫柔的聲音卻在告訴著他一個殘酷的事實:“樓亦岐說的沒錯,小瑾……的死和我有關,留影坊的變故……也是我。”

東方晏黯淡了下來,苦澀

地笑。

其實,那些人的死,多少還是有些不尋常的跡象的,只是他一直不願承認,在記憶覆蘇的那一刻,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留影坊的塌陷,雖不是人力可為,可擁有玉指環的洛音華卻是可以做到的。明燁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會容許有人和它爭奪它的愛呢?

第一世如此,明燁為了他,殺了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這一世的林紫青。第二世,他忘了它。這一世,明燁倒是一點也沒改變,愈發的肆意殺戮。

“如果我沒猜錯,之前,江南陸家的傳家之寶就是你盜走的吧……你引了勢力龐大的江南陸家滅了你家,再帶著你中毒的父親來到悠南山……你到底計劃了多久?”

“這玉指環本來就是我的。”它解釋著,接著笑起來,“我只是拿回來而已。”

“那小瑾只是一個孩子……你又何必呢?”他擁緊了懷中的這人,柔軟的語氣中透著說不出的苦澀,“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忘了我,不再造殺孽?明燁,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入骨,可是我更無法忘了你。”

那些愛恨交織的過往啊,被封印在了過去,而此刻徹底蘇醒時,卻又讓彼此痛徹心扉。

“嗯……”肩上的傷口被他大力扯到,血再度湧了出來,而抱著自己的男人卻絲毫不肯放開它,洛音華疼的皺了一下眉,目光有些渙散,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自顧斷斷續續地說著:“公子,對不起……我無法容忍還有別人可以得到你的愛——”

“公子啊,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並不怎麽喜歡白色呢……我只是記得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你就穿著一身白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當最後你背棄我時,我便迷上了白色,只因每每看見白,就能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包括你的背棄。

“於是啊……那時我就認定了你……公子啊,我知道你不是樂意的,可是我真的是想要一個人陪我一起,我想,也許是因為寂寞的太久了吧……千萬年呢……”

“還有,公子啊,我說一開始我要你留在我身邊的話,也不是戲言……你信麽?”它微笑如斯,聲音卻哽咽得沙啞。

東方晏心口悸動不已——原來,它是懂的。

那一世,他身為男子,傲氣猶在,如何肯甘居於它之下,做它的禁臠?

那一世,他始終無法看清的是,它在說出那句話時到底心存幾分分真心。或許,它是如它所說的那樣,是愛他的,可是,他好難好難相信……

而今他終於懂了,信了,卻又不知如何面對了。

“可是,你卻在求我救一個女人,你未進門

的妻子……我怎麽會容許還有別人能得到你的愛呢……”

它從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哪怕是淪為凡胎,它仍舊是驕傲霸道的,任性得不可一世。

“明燁,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你到底是要我愛你、還是恨你,還是……忘了你、遠離你……”

它所有的罪孽因他而生,他所有的殺戮由它設計。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宿命,他與它之間生生世世的糾纏,至死不渝。

“公子,你知道我有多麽恨你麽?小瑾是個好孩子,我沒打算讓他死……我只是想讓他恨你……公子你肯定沒試過,被自己最愛的人仇恨是什麽滋味吧?”

東方晏心口一蟄,不惜殺戮制造這一切假象,迷惑著木小瑾的心智,讓他恨自己?他默默地閉上眼。只有刻骨銘心的愛,才會有深入骨髓的恨吧?因為自己的背棄,這個神一般的男子終究是恨透了自己。

“可是,小瑾是無辜的。”他梗咽出聲,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恨他、怨他。

“我知道啊,公子。”洛音華輕笑著,歡愉而嫵媚,仿佛天真的孩子珍守著自己最愛的糖果,“可是,他終於還是死了,也就再也沒有人和我分享你了……林紫青和慕容雙也是一樣,第一回公子你放過了他們,但是第二回我不會放過他們了,我絕不容許有人詆毀傷害公子……”

“公子,你知道嗎?我恨你,可是我更愛你呢……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千年,萬年……我恨你的公正無私,恨你的白璧無瑕,所以我寧願毀了你,引你入魔道、下九重地獄,我也不要有任何人和我一同分享你!”

“入魔的最快方式就是殺戮了。你開藥方的時候,是我用這只玉指環上的力量影響了你的心智……”一切的真相,仿佛都徹底的理解了。

“你爹呢?”他忍不住出聲,隨即又苦笑起來,這個人啊,有什麽還是它不敢的?無所謂的血脈相連對它而言又算得了什麽?

一切都是它的計謀,從上山求醫,到下山義診,再到他的聲名狼藉,再到樓藍軍營任禦前軍師,腥風血雨,一切,均被它掌控在手中。

它的所有目的,就是為了引他入魔。它的確是恨他的。

“明燁,你真狠心啊……”他突然有種想把人勒死在懷中的沖動,只有這樣,才能阻止它愈演愈烈的罪孽。他果真是瘋狂了,被它折磨得瘋狂了。“我說過……我會給小瑾報仇的……”

可是,終究還是不忍、不願它離開自己。

“公子,你在怪我麽?”

他閉著眼,緊緊地抿著唇,不答。

“那……公子,如果我不

在了,你是不是就會想起我?”黑色的血從洛音華彎起的嘴角流下來,滑過蒼白的下顎,在東方晏的氤氳紫衣上染上大片瑰麗詭異的色彩。

“公子,你記得嗎?我們一起畫了兩張畫,你一定想知道另外一張在哪裏吧?”

“什麽?”他沙啞著嗓子問,終於想起,在自己背棄它的那一世,的確,是有過留影的。

“那畫,被我嵌入了我的靈魂裏,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證在輪回道裏,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你。現在,我終於能夠解脫了。”

東方晏一驚,放開,看著懷中的人,“明燁,你……”

斷情之毒早被它在老禦醫那裏得知此病無藥可治時,便藏在牙縫裏,而今,她有心離開,這便成了最快捷的方式。肉身死去,隨後,她將自碎靈魂,從此,魂飛魄散,再無輪回。

“公子啊,你是不是受不了我的任性?我欠你那麽多,現在,終於不再欠你了。”它嘴角含著笑,眼中的光亮漸漸隱沒,“公子,我終於可以忘了你了啊……”

斷情,斷情。當一切都成為無可追憶的往事,此情註定已斷。

夜幕又起,黑暗鋪天蓋地湧來,淹沒了時間紛紛嚷嚷。

懷中人的身子漸漸沒了溫度,似是有風吹來了沙子入眼,再睜開眼時,東方晏已是淚流滿面。

“明燁,我想告訴你,其實你錯了,前一世,西魔王註定會統治人間,你是他的絆腳石,命中註定你會死在他手中。這些,都是天定的,就像這一世裏,有沒有我都是一樣的。”

“還有,你說,你要和我一起回杭州,在西湖畔建一座宅子,就差幾天的時間了,為什麽你不能再等一等呢?”

這萬丈紅塵啊,沒有了你,你叫我怎麽是好?

你將我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都殺死了,連最後你都要離開我,留我一人獨活,你果是夠殘忍啊。

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身子,就仿佛擁住了所有,“明燁,你能忘了我,可是你叫我怎麽忘了你呢?你,真的是任性了。”

……

翌日,樓亦岐在山洞裏尋到兩人的屍體,兩人仍舊呈現著擁抱的姿勢,身子早已僵硬了,沒有絲毫溫度。

東方晏靠在墻壁上,擁著懷中的人。黑色與殷紅的血交錯著,流到地上,如同兩人糾纏了千萬年的宿命,殘酷而糾結。

知道兩人對自己此生再無威脅,樓亦崎吩咐厚葬,想了一下後,道:“合葬在一起,就在樓藍皇陵。”

終究是故人呢,舊人已逝,還有什麽可追究的呢?

☆、番外、輪回之遇

二百年後——

歷經百年興榮起沒,一朝繁華的樓藍已然漸漸沒落。

頰上帶微酡,解頤開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風原似酒。

杭州,西湖小築間,一彎新月,一壺清酒,白玉玲瓏杯晶瑩剔透,映上執杯人一雙溫寧含笑的眼眸。

杭州書香世家秦家的大公子秦晏靜靜地坐在石桌邊,晚風徐徐,一襲紫衣為之微微飄動著,透著說不出的閑逸華貴。

夜色中參入了幾許清寒,絲絲滲進人心。而他始終坐在那裏,一杯一杯地淺啜著,偶爾瞥眼看向手邊的一畫卷,若有所思。

酒過三巡,月上樹梢,當萬物寂靜時,偏偏有一絲輕微的聲響從高墻外傳來,悉悉祟祟的,像是有人躡手躡腳地翻墻進來的聲音。

他耳力極佳,不由彎起了唇角,輕輕放下白玉玲瓏杯,終於來了是麽?

府中幾度失竊,丟的均是各書房裏雜七雜八的書畫,好不容易在昨日抓住了那偷兒,一番交涉後,約好今晚入夜時分在院中相見,以畫換畫。本以為那偷兒做賊心虛不敢來了,想不到聽這聲音,倒真的來了。

手握住了畫卷,對於這意外得來的畫,他向來有種莫名的情愫,想來是因為畫中那男子像極了自己的緣故。一樣的紫衣,一樣的相貌,甚至連氣質都有些相似。

這,無疑是詭異之極。而此刻,要用自己的畫來換被那偷兒偷走的畫,說起來只怕是天方夜譚了,而他竟然答應了,此刻連他想來都覺得匪夷所思。

他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然後轉眼看向那方,只見一抹黑影自墻那邊翻過來,輕巧落地,四下張望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向這邊過來。

“公子,早上好啊。”那偷兒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聲音清脆悅耳,全然沒有一點作為竊賊的道德意識。

她雖是蒙著臉,但秦晏還是能從那雙清亮地眸子裏捕捉到一絲促狹的笑意,不禁眉峰上揚——明明他才是抓賊抓贓的人,而今看她的姿態倒成了串門來的,這叫什麽事?

所幸先前有一次交涉過了,對其性子也有一些了解,倒也不那麽大驚小怪了,於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姑娘早上也好。”

相互問候一番後,她率先問:“我要的畫你找出來了嗎?”

“喏,在這。”秦晏將那畫卷遞過去,“希望姑娘能遵守偌言,將家父的畫帶來。”

她伸手接過,一雙清亮的眸子泛開了笑,略有幾分調侃之意:“如果,我不遵守偌言呢?”

他不驚不慌:“那秦某必會追著姑娘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家父的畫追回來。”

“嘖嘖,真是個小氣的人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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