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義診照舊按計劃開始，在仁濟藥鋪擺了桌椅，給前來排隊的人看病。

來的大多都是貧苦人家，無錢治病，長途跋涉而來。在這亂世，人命如草，悠南山的東方晏義診對他們而言那是老天開眼。

有一些則是聞風來一睹其風采的，再來的便是居心妥測者，只不過忌憚於東方晏身後的神秘背景，不敢輕舉妄動。

東方晏面如冠玉，眉眼如畫，一襲素白薄衫，顯得清雅出塵。

這樣的他在百姓眼中無疑是完美不可洩瀆的，偏偏他不怕臟不怕累地給窮人治病，也難怪會受人敬仰。

洛音華站在門邊看了他許久，眼底有柔軟的光亮若隱若現。

宋府的案子以兇手畏罪自殺而草草結案，木小瑾的屍體也被一同帶回了宋府，宋夫人一方的親屬也聞訊趕來，料理著後事。

仿佛一切都結束了。只有洛音華知道，木小瑾的死，最終成了東方晏心中最慘裂的痛。

昨夜，他一直守在木小瑾身邊不眠不休，今早又匆匆趕來仁濟藥鋪義診，想來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了吧。

她輕輕嘆息一聲，眼裏有了憐惜。

“喝點水吧。”一杯茶放在了他身邊。

“嗯。”他頭也未擡地應了一聲，在紙上寫下最後一味藥材，交給面前的一位大嬸，“您這傷寒腿痛毛病是長年積累的了，我先給您開一些藥，您按藥方上的去那邊拿藥，煎藥用文火，每晚一次，連續七天，平時多註意保暖，慢慢就可以痊愈了。”

聽著他有條不亂地吩咐，那大嬸感激地作勢就要下跪，洛音華趕緊扶住她。

這一日多次遇見這樣的情況，東方晏不愛見人下跪，她這個徒弟自然也把這個動作練得熟練之極。

“大嬸，您快起來，醫者父母心，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您這樣是折煞我們了。”

那大嬸握著藥方，笑中帶淚：“我這腿痛的毛病很多年了，原本以為今生無望了，沒想到還能遇見東方公子……姑娘真好看，心腸也好，也只有姑娘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公子……”

洛音華頓時楞了神，沒有聽見大嬸後來的念念有詞，兩頰有些灼熱。

“咳。”東方晏掩唇輕咳了一聲，她這才回過神來，見他仍是一副雲淡風清的模樣，只在眼底有些倦色。

“師父……”她尷尬著不知所措，垂眼玩弄著尾指上的玉指環。

“你去那邊幫我拿一疊單來。”他淡聲道，沒有多語，淺抿了一口茶，接著給下一個病人把脈。

“喔，好。”她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就走開去。

*********

忙完一日，東方晏又回到了宋府。

洛音華走進靈堂時，一眼便看見了木小瑾屍身旁的他，燭光忽明忽暗，影影綽綽，在他白皙的臉上映出些許蕭索之意。那身素白刺痛了她的眼。

這一刻，他只是個痛失愛徒的可憐人。

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清雅無暇。東方晏從此墮入了凡塵，與凡夫俗子無二。

同時，木小瑾的死會成為他揮之不去的痛苦，木小瑾最後的不信任會折磨得他形神俱衰。但，這就結束了嗎？

“師父。”她將食盒放到他身邊的案臺上，“你兩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一點吧。”

“不用了，吃不下。”他頭也未擡擺了擺手，若有所思，“音華，你說，到底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麽呢？”

洛音華擡頭望著他，不知如何回答。

雖然一切的罪癥矛頭都指向了東方晏，但二人卻是心中清明的，這是明顯的嫁禍，不為財，只為命，枉他聰明一世，卻想不出幕後兇手的意圖。

“十多條人命……是栽臟還是離間？不過真狠呢。”

洛音華看見他眼中的冷色，不由呼吸一窒——這次，他是真的動怒了吧？

“師父……”她囁嚅著嘴唇，有些狼狽，這樣的東方晏讓他無所適從，“師父，你相信因果報應嗎？”

東方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自然相信。”

他是卦師，覷探天機，信天命，自然信因果。因果之說向來都是很奇妙的，誰也說不清緣由。

涅盤經上說，三世因果，循環不失。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倘若這就是他和木小瑾前世的惡業報應……他忽然有了些條序。

“雖然如此，我也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他在木小瑾的屍身旁發誓。他從來都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會寬容到去放過傷害自己親人的兇手。

他的聲音很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劃過她的心口，冷得刺痛。

洛音華匆匆低下頭，擺弄著食盒中的碗筷：“既然如此，師父更要吃飽了，才能替小瑾找出兇手，讓他在九泉之下心安。而且，明日還有那麽多病人需要師父。”

這回他沒有拒絕，接過來，咽了兩口，實在是食不知味，微微蹙了下眉頭，將碗放到一邊，“音華。”他輕喚。

“嗯？”她疑惑地回頭，“怎麽了？師父。”

“你以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此言一出，洛音華立即驚得跪在了他身前：“師父，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你要把我趕走嗎？

！”

“沒有，你很好。”他勿自嘆息一聲，略顯疲憊的眼透過門外暮色重重，卻望不見盡頭，“是我不配再為人師表。”

驕傲的人總有一些不被人知的弱點，他亦如此。他是自私的。小瑾的死，讓他難過地喘不過氣，隨後他也有了恐懼，害怕還會有第三次。一而再、再而三，他真的承受不起。

他懂了，若這些是他前世夜果的報應，要他此生一次次地擁有然後失去，就不該再拉上其他人。他寧願早早斷了所有的情，也不要接受失去。

更何況，他清楚地記得，小瑾是帶著對他的猜疑離開的。或許，自己真的不配師父這個身份。

而洛音華……他不願她後悔。於是，他的那一點點渴望，終究還是幻想啊。

洛音華咬唇，靜默無言。這個看起來清雅無暇的男子，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明明不過正值盛年，鬢邊已然生出了些許銀白發絲。

盯著那些許白發，她只感覺眼睛澀痛無比，忍不住淚湧如泉。

“起來吧，音華。”東方晏溫聲道，“現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不必再拘於禮數，更不必再向我下跪。”

“師父。”她抹去臉上的淚，“如果師父真的要這麽做……還請師父允許我以侍女的身份跟隨師父。”

東方晏眉頭動了動，沒說話。

見狀她趕緊道：“除了跟著師父，我已沒地方可去了。”

“好吧。”他點頭，燭光掩住了他眼裏的那抹柔軟，“不過你不是我的侍女，而是我的知己。”

*********

因果報應，三生循環。一切，還遠遠不夠。

翌日，當二人回到仁濟藥鋪，才發現藥鋪早已被百姓重重包圍，怨罵聲、吵嚷聲不斷，菜葉和雞蛋砸在門上，狼籍一片，寫了咒語怨言的紙貼滿了墻。

藥鋪的門自然是緊閉的，被畫滿了祖咒語的紙張和雜物遮蓋了面目。

“這是怎麽回事？”見狀洛音華詫異之極。

東方晏皺了皺眉，隱約聽見一些字眼——

“該死的庸醫，什麽高人什麽神醫，都是唬人的，我兒子昨天按他的藥方拿藥回去吃了立即上吐下洩，就差沒要命了……”有人恨聲怨道。

“哎喲，沒死就算不錯了，李三家的老頭就是按他的藥方吃藥然後就直接一命嗚呼了，現在李三家無主怕是要完了……”有人幸災樂禍。

“騙子，庸醫，妖孽，什麽狗屁高人東方晏，就是一道貌岸然的騙子……”有人破口大罵。

“就是，我還以為誰也那

麽好心會免費義診，原來是想要我們鄉親們的命，東方晏可真狠！”有人心有餘悸。

……

洛音華自然也聽見了，偷偷看了眼臉色不善的東方晏，“公子，我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要——”他阻止不及，就見她已擡步前去。

“你們在幹什麽？”當她問出第一句，立刻有人認出她就是東方晏身邊的那個女子，立即將洩憤的目標轉向她。

“你們還敢出現？！”

她躲閃不及，一片爛菜葉砸到她衣上。

“你們害死了那麽多人，竟然還有臉再出來？”

“妖孽，害人精……”

“餵，你們聽我說……”她連連躲閃，好在之前練過短時間的拳腳功夫，才躲開一些，趁空追問：“餵，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沒有人回答她，被怒火怨恨沖昏頭腦的百姓們甚至操起一旁可稱作為武器的東西，棍棒鐵鋤甚至燒火棍，都往這邊招呼過來。

“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了救命才來的這，不料遇上這個騙子！鄉親們，我們打死他，為冤死的兄弟報仇……”

洛音華無意與他們動手，幾次躲閃下回到東方晏身邊，眼見情勢無法控制，拉著他就跑：“公子，我們先避一避吧。”

東方晏卻不動，看著面前人聲噪動，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又迷茫了。

這算什麽？他空有一身技藝，但不會對面前這些平民百姓動手。他飽讀詩書，才華過人，但也一時理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

此時的他只覺無力。一顆爛雞蛋砸落到了他胸前，破開，在他的素凈白衣上染上大片汙漬。

洛音華眼中一冷，飛快地護在他身前，一面擊退棍棒的招呼，一面以自身為他承受著一切飛來的異物。

發鬢上沾著菜根，溲水潑到了她的白衣上。額頭突然刺痛了一下，是石子砸在了額上，頓時流出殷紅的血。

似是那血的色彩刺激了東方晏渾沌的思緒，他怔了一下，看清了面前的形勢，不由眉頭大皺。

紫緞從袖中飛出，擊落就近襲來的木棍，長臂一勾，將洛音華拉回身邊。

“走！”

耳邊一陣暖流拂過耳際，頭腦微暈的洛音華只覺腰間一緊，身子便騰空而起。

東方晏緊抿著唇，回頭看了眼身後依然沸騰的人群，眼中冷光閃爍，足下一點，已如雲燕般輕盈矯捷地掠過圍墻去。

*********

屋子裏靜極了。

包紮完額上傷口的洛音華靜靜地低著頭，小心翼翼

地整理好一張張被揉成一團或撕破的藥方。那是後來仁濟藥鋪悄悄派了人出去從那日前來就診的病人手中千方百計拿回來的藥方。

在二人身前，站著仁濟藥鋪的管事和夥計，驚若寒蟬地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東方晏早坐在正上方，指間夾著一張洛音華理好折皺的藥方，眉頭輕鎖。染了汙漬的白衣早已換下，他仿佛又恢覆到了往日清雅出塵的東方晏。

只有洛音華知道，這個人的心，怕是徹底冷了吧？

又是一張錯誤的藥方，又是那種渾渾噩噩的感覺。將藥方放在身邊，他擡手按壓著太陽穴。

藥方上是自己的字，沒有絲毫擬模的痕跡。紙是特意做出來的，為防作假，右下腳印有仁濟藥鋪的標記。

一切都是真實的，可是，他絲毫不記得自己何時將這些藥同時開過一張藥方過。

和一年前的景象，一模一樣……

“你們一早發現了，為何不早說？”他淡聲問向身前的眾人，不驚不怒，讓人看不出其意。

在藥鋪做事多少都會懂些的，一些隱晦的錯誤倒罷，哪怕是學徒都能看得出來粗淺錯誤卻無一人向他提過。

眾人戰戰兢兢地，不敢回答。

“公子。”一旁的洛音華輕輕開口，神色愧疚，“是我叫他們不要去打攪公子的。”

他微怔，答案出人預料，但此時的他再也無力生氣，只是淡淡地問：“為什麽？”

她低著頭，“因為我們相信你，我們相信一切，自有你的理由 。”公子，我不信卦，不信天，我只信你。

“相信我？”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所有人都對他報以希望，視他為神靈，可是當有一天神靈也不相信自己，那帶來便是傾覆性的毀滅。

他霍然起身向外走去，“可是……現在我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原來，誰也怪不得。

“公子！”身後的眾人叫著他。

風湧雲起，東方晏衣裾翩躚，墨發飛揚，映在門外碧空藍天裏，顯得蕭條無比。

她的心臟一陣抽搐——那個清傲孤獨的男人啊，終究是被自己毀了。

東方晏頓下了腳步，望著前方的晴空萬裏深深吸了口氣：“以後這藥鋪就關了吧，你們可以去別的藥鋪做事，也可以選擇離開。”他低首看著自己幹凈修長的右掌，微微一笑：“而我這雙手，再也不救一人！”隨即緩緩走出去。

陰雨下了一夜，帶著幾許清寒，又似含了幾分纏綿，冰冷而綣繾。

洛音華手中玩弄著尾指上的玉指環，燭光昏暗，

映著她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滅。

義診風波未平，二人不便現身，當地官府迫於民憤而介入，張榜緝拿，藥鋪被封，一時間東方晏從世人眼中的神靈一般的人兒淪為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當真是狼狽之極。

宋家的案子似乎告了一段落，宋夫人娘家人忙著安葬親人，木小瑾的屍骨也在東方晏的要求下葬在了宋家的祖墳。

那個善良無辜的孩子，終於回家了。她擡起頭望向遠方漆黑的天際，自己的家在哪裏呢？

東方晏從來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在義診失誤引出惡性風波後只有另行委托他人請大夫醫治病人，收拾殘局。另一面，人死不能覆生，散盡千金賠償其親屬，這是他最後能做的。

當然他不會親自露面，現在的東方晏和過街老鼠無二。

當她忍不住為他心疼的時候，這個男子只是用雲淡風清的眼神漠視著天下，沒有絲毫動怒的跡象，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眼底才會泛起些許柔軟的溫情。他本是淺眠的人，此後更是夜夜無眠。

深吸了口氣，然後長長呵出，轉身正要離去，卻見對面樓下不知何時出現一人。

夜幕沈沈，屋檐下的燈籠透出朦朧灰光，那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裊裊如雲，宛如一個迷離的夢境。

那個遙遠的夢，此刻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心口一緊，仿佛被人緊緊地攥住了心臟，喘不過氣來。

“音華。”東方晏隔著夜色望著她，綻開了笑。

她從樓梯上繞下來，站在他面前時已恢覆了往日的從容，“公子，這麽晚了你還不打算休息麽？”

隨即她便發覺這話是多餘的了，這幾日，他何曾入眠過？

“你不也沒休息麽？我才醒來。”他微微笑著，方才從那個夢境中蘇醒，便再也睡不著了。

而那個夢境，始終還是停留在那裏，在即將看見那人面目的時候便停止。

“公子又失眠了麽？”

“應該不算吧。”他笑，目光環過這些天入住的客棧，“都道是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不過如此罷！”

“公子！”她猛地跪在了他身前，“是我對不起你，讓你背負了滿身罵名。”

“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麽？”東方晏神色淡然，擡手示意她起身，“你也不必自責，未來的事，誰又能預料、阻止呢？”他也不過是宿命裏的一場游戲罷。

所謂算卦、蔔天命，付出一定的壽命窺得天機，但結局是註定的，逆天只會萬劫不覆！更何況，算卦者是看不見自身的命運的。

“你也不要動不動

再向我下跪了，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我認為，女兒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有些詫異，隨即低下頭去：“可是……公子這樣會讓我心裏難安。”

“我這不是好好的麽？”東方晏眉眼含笑，拉起她，“虛名累人，那些，從來不是我想要的。”

她睜大了眼，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難道錯了麽？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是有志者的追求，我從來不是心懷大志的人，所謂清名聲望對我而言一文不值。錢財雖是身外之物，卻也少不得……我孤寡人氏一名，要那麽多錢財也無用，悠南山上的藥材賣了也夠我安枕無憂一輩子……”

他自嘲地笑，其實那個人給他的財富早就可以買下幾座城了，除了那個叫“家”的東西，他真的是一無所缺啊。

可是小瑾也不懂……

“公子文韜武略、才華橫溢……若一輩子屈居在深山裏，豈不是埋沒了公子的才華？”洛音華一口氣問出自己的疑惑，但是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她看見他微微蹙了下眉。

只是那麽輕微的一下，就勾走了她的心神，仿佛自身的情緒都被他帶動，他喜她亦喜，他悲她亦悲。

隨即他展眉而笑，墨色的眼眸中憑空染了些許哀傷：“人各有志，不論是出人投地、衣錦還鄉，還是一統天下、開疆擴土……那些，都不是我要的。”

這個清雅淡泊的男子，在唇語間念出那些字眼，全然不曾有絲毫留念——她忍不住想知道，還有什麽是他想要的？

“於是，是不是被埋沒、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那公子你想要的是什麽？”

光影被風吹散，點點落在他溫潤如玉的臉上，這回他沒有回答，沈吟了很久，“音華，明天我們去江南吧。”

“呃？”她又一次錯愕，“那小瑾的仇……”

“我想先安靜一下，那人既然安排了這麽多事，沒有留下一點罪證，想必還有後招。”東方晏微微笑著，眉目間說不出的清朗，“我想先清凈一些時間，細細地想一想，說不定還能理出什麽頭緒來。”

“喔。”洛音華心不在焉地點著頭。

“音華，你和我一起去江南吧。”

她擡頭，見他一副向往的神情，心一下子變得柔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