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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眾人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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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鐘聲的聲波如一圈圈水暈在京城上方漾開,舞魚池下,等待多時的人們立刻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鐘聲停罷,絲竹聲起,悠揚的樂曲中,人們昂頭望著水池上方,期待著人魚那龐大又華麗的身姿快快躍出水面,好令他們一飽眼福。

萬千期待中,一道巨大的水柱突然沖天而起,於此同時一尾紅色的人魚躍出水面,他的魚尾如新月玄勾於空中翻轉了兩周,帶起無數水花,如一場華麗的水波盛宴,在空中炸開,又如甘霖入凡塵。

人們高舉雙手爭搶著接水,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

那歡呼聲有多大?大到哪怕周無歸此時身在魚人街口,都能聽見人們的歡笑聲。他回頭往廣場那邊看了一眼,視線因被房屋遮擋,自然看不見踏月卻不經意地看到無數百姓紛紛往廣場飛奔的身影,還有孩子們邊笑邊跑邊喊著:“人魚跳舞啦,一會還要唱歌吶,快去看啊!”

他不知踏月在想什麽,他只能選擇相信踏月能說到做到。而他,現在要找得是醬油鋪。因不知位置,他還得找人問下路,這一回頭剛好看到好長一支馬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身材異常高大,他們穿著綠色的鬥篷,不慌不忙向街口走來。

周無歸忙向旁邊讓了讓,同時開口問道:“請問你們知道醬油鋪該怎麽走嗎?”

那一隊人,從他面前經過,就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無動於衷。

周無歸以為是他們沒聽見,就努力昂起頭,又大聲問了一遍,這次走在隊伍最前方的人擡手給後面的人打了個手勢。終於有人騎著馬來到他面前,那人高坐馬上,態度傲慢地給周無歸指了個方向,便調頭就走。

“等等!”周無歸卻急切地喊了一聲,但那人已經走了。

——這人的長相,不就是前不久才遇到過的那個賣昆布湯的老板嗎?!

魚人?

周無歸吃驚地望著這隊漸行漸遠的馬隊,突然發現有好幾個身影都非常眼熟。這些人要去幹什麽?!為什麽穿成這樣子?因為不知姓名,他此刻沒法用紅光圈窺探他們的內心。

只是昆布湯老板的態度前後轉變太快,這令周無歸十分介意,仔細想想又覺心驚!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發現他突然又記不清剛才看到的人長什麽樣子了!就像是為了確認剛才那人到底是誰,周無歸連忙追了上去。好在這隊人看樣子是去廣場的方向,周無歸還有希望追上他們。

他把輪椅滑得飛快,一路穿街過巷終於又回到廣場,綠鬥篷馬隊近在眼前,那些人此刻已經下了馬,正擠在人群外圍,昂頭望著水面之上飛躍旋轉的人魚。

他們也是來看人魚表演的嗎?

周無歸也望向人魚,輕輕念道:踏月,阿父。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美妙的歌聲自半空中飄揚而來,那聲音空靈回響,如百鳥爭鳴又如千鐘齊響,普一傳開,廣場上的人聲瞬間停了,所有人都安靜地傾聽起來,臉上漸漸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周無歸也覺得這歌聲極其悅耳,像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慰心靈,他聽得非常享受,卻不似周圍的人那般如墜夢中。因此,他很快發現有細小的水滴自空中滴落,帶著金藍色的閃光,洗禮一般落在了人們的頭頂上。

而天空中的雲層也在這時漸漸變厚,就連清風也開始出現變強的趨勢。

突然,踏月的歌聲變了!

周無歸聽到歌聲中混雜了這樣一句話——

……勾芒已經睜開了眼睛,他允許我們踏上陸地……

散落在人群中的綠袍騎士在聽到這句歌詞後,紛紛跪地行禮,同時,空中炸響了一聲驚雷。好似這是某種儀式,在儀式完成之後,一切都將變得不同!

周無歸被雷聲驚得一激靈,再向天空望去時,他看到有一圈兒黑色的雲自京城的四面八方海浪一般席卷而來,蔓延的速度之快,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他還從未見過跑得這樣快的雲!

人魚的歌聲還在繼續,周無歸的心卻已經亂了,他瞇著眼睛盯著雲層,直到一陣疾風唰地從他臉頰擦過,風去的方向有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倒下,周無歸才敢肯定,天空中正在急速來襲的黑影根本不是雲,而是漫天的箭翎!

“敵襲,快爬下!”

他奮力大喊一聲,忙轉動輪椅貼到墻根底下,之後,他無比擔憂地望向水池,而踏月已經不在了。

“阿父!”他大喊。

這時的人們終於從美夢中驚醒,被箭雨襲擊的他們連忙四散而逃,街上頓時一片混亂。周無歸想要靠近水池卻被慌亂的人群兩次撞倒,他好不容易爬起來,街道上已有禦林軍和大內侍衛等各路官兵趕來。

於此同時,京城四方,傳來炮火的巨大炸響,地面都因此顫了兩顫。人們嚇得尖叫,不知所措的他們如失去方向胡亂飛奔的羔羊,相撞、踩踏、推搡事件處處可見。

官兵在盡力疏導秩序,可慌了神兒的人們如煮沸的餃子般難以控制,街上依舊亂得不成樣子。

周無歸見此,不但不放棄去舞魚池查看,他不能被官兵抓住,只得暫時調轉輪椅的方向,拼命向魚人街滑去。

‘魚人街、醬油鋪!’他在心中不斷重覆這句話。

這一路,他避過了禦林軍,避過了大內高手,避過了兵馬司巡檢,卻在魚人街外的路口,與南廠戌衛的掌事太監劉淮撞了個正著。

劉淮身後跟著一群飛魚騎,看樣子是帶人在圍剿魚人街。他迎面撞上周無歸,盡管周無歸已經立刻背過身去,卻還是被劉淮認了出來。他咧嘴一笑,高聲喊道:“喲,咱家還當是誰呢?這不是失蹤了一天的二殿下嗎?!二殿下這是肯跟咱家回宮了?也是,太後都等了您一天了!”

他語帶譏誚,周無歸當然聽得出來,也知道他是比張濫還心狠手辣的人,於是他調轉輪椅後立刻就跑了起來!身後卻又傳來劉淮的大笑聲:“二殿下還是別廢那力氣了,咱家的弓箭可是不長眼的!你要是現在停下,還能少受點罪!”

周無歸才不信他!拼命搖動輪椅!

劉淮冷哼道:“既然二殿下執意要走,那就別怪咱家不手下留情了!”他說完,立刻拉弓放箭。

周無歸只覺得一道冷風直奔後腦勺而來,他忙向側方躲,緊接著劇烈的疼痛自肩膀上傳來,他還是中箭了,一只手無法再控制輪椅的方向,輪椅撞到了墻上,側翻在地,周無歸從輪椅下方抽出滑板還想跑,四周卻被數道身影圍了起來。

他倒底還是落到了飛魚騎手裏。

肩膀上火辣辣的疼,那箭尖上不知抹了什麽,令他眼皮沈重,頭腦發昏,意識消散前,他看到滿天的箭翎,聽到百姓的各種哭喊,聞到了著火的煙氣,還看到劉淮正囂張地指揮飛魚騎:“把租借區裏的所有魚人全部捆了,敢動飛魚騎,就要讓他們付出相應的代價!”

“皇上的意思是讓咱們維持城內秩序。”

“這世上能使得動咱家的只有太後……”

……太後,蕭烈……

周無歸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這個名字上。

同時,他還想著,劉淮要是來找之前撕掉飛魚騎的魚人報仇就錯了,那幾個魚人此刻應該不在魚人街吧,他們去哪兒了呢?那些綠鬥篷……

之後,他好像沈浸入一潭深不見底的水中,浮浮沈沈,像把這十八年來經歷過的一切又經歷了一遍,也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直到一陣劇烈的晃動,引得他發嘔,他才再次睜開眼睛。刺眼的光線,紮得他眼睛生疼,好一會兒他才看清他竟然身處在一座宮殿中,看擺設有些像他五歲之前住過的地方。

他眼珠動了動,又看到床前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子,正對著他笑。這女子的臉怎麽有幾分像他呢?尤其是那雙向下彎的眼尾。

她見他醒了,立刻一喜,笑道:“弟弟,你終於醒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我是蘭姬啊,我可是你唯一的姐姐!對了,你可千萬別再睡著,要睜著眼啊,等我,我馬上回來!”

是她搖醒了我。

蘭姬?

周無歸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她是誰。

是了,他是有這麽個姐姐,只不過,她從十幾年前開始,就從來不和自己說話,她總是那麽高高在上,好似在她面前,世間其它的人不過是像螻蟻般不值一提,她就是蘭姬公主了。

今天這是吹得哪門子風,竟然對自己這麽熱情?

也就是說,他現在又回到了宮裏?!

一陣巨大的挫敗感湧上來,還沒等將周無歸吞沒,耳畔就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聲音來自一簾之隔的外殿——

蘭姬憤怒地大吼:“憑什麽要拿我的婚姻去換和平?!大周的男子都死光了嗎?皇兄不是都說了願一戰到底嗎?你為什麽要攔著?!”

“你不要亂議國政。”一個男子低沈的嗓音響起。

蘭姬卻被這話激得更怒,狂吼道:“那你就能?!你別忘了,你也不過是後宮一個妃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啪’!清脆地一聲巨響。

整個大殿都安靜了片刻,之後是蘭姬震驚地聲音:“你打我?!你竟然舍得打我了?!父後,這些年,我也受夠了,你要不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一旦離開這皇宮,你也別想安寧!你讓我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會將其昭告天下,你看皇家那般醜聞傳出去,天下會亂成什麽樣子!”

“你敢?”

“不信可以試試。你殺了我吧!”

“呵,”男子輕笑一聲,又高聲道:“來人,蘭姬公主魔障了,將她帶回寢宮,好生看著,沒有哀家的令,不準她踏出一步。”

殿外一陣騷亂,蘭姬的驚叫最終也只化為了一連串的‘嗚嗚’,就像是被人堵住了嘴。

外殿很快恢覆了平靜,周無歸卻盯著那道門簾,屏息凝氣。他知道,現在外殿裏還有人,那個人就是當今太後,蕭烈。小時候,他聽宮裏的人說過,蕭烈是□□皇帝為先皇選的男後,據說出身將軍府,極擅韜略。

周無歸能感覺到蕭烈在外面,卻猜不到他在外殿待了這麽久,既不進來也不離開,是何企圖!而他此刻就算全神戒備著蕭烈來襲,也無法控制地還牽掛著踏月。

沒一會兒周無歸就覺得自己又累了,眼皮變得沈重,就在他快要睜不開眼時,那門簾突然被挑開,進來的人正是蕭烈。

十三年沒見,蕭烈竟然還和當年一樣,臉上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他的眼尾也如當年那般狹長而上挑,看人時總好似帶著三分算計,令人莫名想要遠離。

蕭烈手裏拿著塊手帕,一進門就捂到口鼻上,劉淮鞍前馬後地伺候他,見此立刻殷勤地為他搬來座椅,放到離床一丈之外的地方。

他還說:“太後殿下坐遠些,莫要被愚氣汙了貴體。”

“你下去吧。”

劉淮連忙點頭哈腰,出去時還特地帶上了門。

蕭烈似乎沒準備多呆,他開門見山:“剛才蘭姬的話你聽到了嗎?”

周無歸搖了搖頭,假裝不懂。

蕭烈嗤笑一聲,道:“昨日千島國五萬騎兵突然圍城,大周為百姓計,主和。今日兩方議和,千島要蘭姬公主,她不肯嫁,你去。”

“我不去。”周無歸又搖了搖頭,補充道:“我是男的。”

“太醫不是說你現在只能穿裙子了嗎?”蕭烈似乎沒什麽耐心,撇了眼周無歸的腿,又說:“你是男是女並不重要,哀家知道你想要什麽,而那東西剛好在哀家手裏,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休想掌控我!”周無歸一下子坐了起來,大概因為憤怒,胸膛劇烈起伏。

“踏月和先皇。”蕭烈又嗤笑道:“兩個人,兩件事。”

周無歸覺得自己在蕭烈眼中就是一個工具,工具的感情似乎完全不在這人的考慮範圍內,如此冰冷的感覺,令周無歸同樣覺得此刻跟自己對話的人也不像是個人,而是如桌椅板凳這般沒有感情。

周無歸瞪著蕭烈,整張臉都崩緊了。

他抱著被子,全神戒備,腦海中也飛快地計較著,片刻後,他道:“你說。”

蕭烈道:“你替蘭姬嫁去千島,哀家可以放了那條魚。但是,若你想從哀家身邊帶走先皇,光是這件事可不夠。”

“那你還要怎麽樣?!”

“除非,你能取下千島元王的首級。否則,一切都沒得聊!”

“我要先見人!”

周無歸怒吼了一聲,吹出的氣息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風,直撲蕭烈而去,竟把他吹得微微晃了一下。

兩個人都一楞。

隨即,蕭烈站起身,只留下一句:“你有得選嗎?”便揚長而去。

周無歸卻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整個人突然軟了下來。

他不會天真的指望蕭烈真能答應自己,就算他答應了,他也不會信。同樣的,他也並不是真答應替蘭姬去和親,他依然得想辦法逃出去,或者盡快見到踏月。

和蕭烈的談判對周無歸來說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一點信任的基礎,也沒有同等的籌碼,蕭烈之所以還這麽做,無非是想借此控制他罷了。

要挾,蕭烈慣用的把戲。

那麽,同樣的招數為什麽不能用在蘭姬身上呢?只是因為蘭姬手裏握著他的把柄嗎?

周無歸仔細回憶了一番他聽到的關於那兩人吵架的內容,猜到應該是發生了一些事,以至於蘭姬好像根本不拿他這個父後當回事了。但是,他記得小時候,蘭姬可是把太後掛在嘴邊崇拜著。看來,這些年這座皇宮裏可真是發生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

恐怕就是剛才蘭姬那番大吵大鬧,才致使蕭烈意識到蘭姬不好控制,這才又起了更換和親人選的心思。可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呢?

還有一件事令周無歸非常介意,就是蕭烈要他刺殺元王。

元王是誰啊?

周無歸覺得,他得找人問一問他昏迷的這一天一夜都發生了什麽。

他想要下地,卻牽動了肩膀,一陣劇痛傳來,才令他回想起自己之前受了傷。他解開上衣的扣子想看一眼傷勢,卻發現傷口竟然已經愈合了,只是還不能受力,這個恢覆速度根本就不像是他的身體!

怎麽回事?

猛然間,周無歸想起在舞魚池廣場下的木桶中,他的衣服曾經吸光了整桶的血,那是踏月的血,那些血難道全部都滲入了他的身體嗎?那他的腿——

周無歸一把掀開被子,又撩起裙子,他腿上那層透明的膜,原本只是淡淡的粉色,如今卻變為了深紅色,隱隱的還能看到有經脈一樣的凸起,就連兩腿之間的縫隙也從原本一層膜變成像往裏面吹了氣,鼓了起來。小腿之間的膜雖然沒有連在一起,但是那膜也向外延長了許多,還將雙腳也包裹了進來。

這是……

周無歸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他此刻看著自己的腿,終於能看出一點兒尾巴的樣子,但只要一想到這些變化都是踏月的血換來的,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

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將裙子放了回去。

周無歸喊了兩聲‘來人’,外面終於有了動靜。進來的人是個年輕的小太監,他一進門就堆著一臉假笑,問:“二殿下有什麽吩咐?”

“這兩天外面怎麽樣?”周無歸問。

小太監沒想到他問這個,頓時正色了不少,憂心忡忡地說:“昨日千島國兵臨城下,聽說是為了津州租借區的事,要陛下簽下契約答應將津州租借給他們。陛下不肯,親自帶禦林軍沖殺,兩次,都險些回不來。聽說,對方領兵大將是元王,他極擅用兵……”

元王?

這下,倒是說得通了。但是,周無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腳,總覺得蕭烈把這個任務交給他,不過是換一種花樣要他的命罷了!他怎麽可能殺得了那種武將,可如果不去做,父皇和踏月又該怎麽辦?

這一刻,周無歸覺得自己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他又有些喘不過氣了。

小太監發現他的異樣,連忙給他倒了杯水。看起來,他是伺候慣人了。

周無歸握著那杯水放在手裏轉,並沒有喝。等了一會兒,他胸口的氣散開,他才又問:“如今京城內可有千島軍隊?”

“沒有。今早西山大營和北衙大營的禁軍聯合奇襲,已經將西側和北側城門外的敵軍趕到了東南。自從陛下親自殺敵,據說三軍士氣高昂。”

“陛下可有受傷?”

小太監神情閃爍起來。這一看就能猜到,肯定受傷了。

周無歸想起兒時受過這位皇兄諸多恩惠,便道:“帶我去見皇兄。”

“這,這不行。太後有令,讓奴才在這殿裏好生照看您,沒說能出去。”

兩人就此僵持,與他們一墻之隔的另一間殿中,太醫正在給皇帝手臂上的刀傷換藥,太後蕭烈坐在一旁,臉色緊繃,視線並沒有落在皇帝身上。

太醫很快退下。太後蕭烈這才開口:“連你也不聽哀家的話了?”

“父後,”皇帝連忙起身行了一禮,卻淡淡道:“兒臣不敢。只是,父後有沒有想過,蘭姬不想嫁,卻讓無歸替嫁,這從性別上就瞞不過去,到時元王發覺我們欺騙,兩國的戰爭還會再起。那還不如就此抗爭到底,雖說眼下稍顯窘迫,但立刻調集大軍支援京城也未必趕不及,兒臣懇請父後為天下百姓考慮,將兵符拿出來吧!”

“兵符動則天下動,不到萬不得已,怎能輕易動它?!”蕭烈無聲哂笑,又道:“依哀家看,皇上還是太年輕了,總想著打打殺殺可不行。你與其打兵符的註意,不如去看看無歸,他若是能殺了元王,你不也照樣可以高枕無憂?也不枉費你辛苦將他養大。”

“無歸怎麽可能殺得了元王?!”這話說出口,年輕的皇帝多少有些動容。

“是嗎?”蕭烈卻譏誚道:“你別忘了,他是誰的種。你再想想,這些年你最忌憚的,到底是什麽?”他說著,站起身,拍了拍年輕皇帝的肩,留下一句:“別忘了,你才是哀家的兒子。”便揚長而去。

皇帝獨自在空蕩的大殿中站了一會兒,沒人知道他想了什麽。

片刻後,皇帝負手去了隔壁的宮殿,他進門時,聽見一個少年,氣呼呼的聲音,怒喝:“你若不聽話,就不要在我面前伺候了!你走吧,滾!”

“二殿下,真是太後有令,奴婢不敢……”

皇帝給自己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立刻先行一步,進到裏屋門口,打著簾子,高唱:“陛下駕到。”

這一聲通報,剛才還跟周無歸狡辯的小太監立刻嚇得禁聲,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他哆哆嗦嗦,周無歸卻激動得也顫了起來——十三年沒有見面的皇兄,來看他了!

“你長大了。”皇帝一進門,一眼看到床上那張美麗的臉,險些不敢認。他的視線從那小巧的下巴掃到豐滿的嘴唇再到窄細的鼻梁最後落到那雙眼尾下彎的眼睛上,不得不感嘆這張臉和他們的父皇太相似了。

周無歸也在打量他,他被關進冷宮時皇帝十二歲,臉上稚氣未消,如今倒是沈穩許多,單論長相,倒是沒太大變化,像太後居多,尤其是那雙眼。周無歸看了片刻後說:“皇兄倒是沒怎麽變。”

“嗯。”皇帝在床邊坐下來。

兄弟二人互相望著,明明之前千言萬語,此刻卻全如鯁在喉,竟然好一會兒誰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後來,“你的傷怎麽樣?”兩人竟然又同時開了口。

“我沒事。”

“我還好。”

竟然又同時回答。

這下,之前那點生熟也一掃而光,皇帝伸開手,將周無歸抱進了懷裏,如小時候那般拍著他的背,說:“這些年你受苦了,皇兄沒能護好你。”

周無歸的心一下就軟了,眼眶也紅了,他反手緊緊抱住了皇帝,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他確實受了很多苦,卻又不能全怪皇帝。

“當年,你也才十二歲。”

最後他這樣說。

皇帝松開了他,仔細看著他的臉,道:“如今你也長大了,能為皇兄分憂了。皇兄正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我嗎?”周無歸有些沒自信地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聽周無歸這樣一說,皇帝到了嘴邊的話又堵住了,內心裏有股負罪感在翻騰。在周無歸叫了一聲‘皇兄’後,皇帝突然笑了笑,說:“幫朕再去餵一次魚吧。”

“誒?”周無歸臉上的驚喜逐漸放大,到後來淚光閃動,最終到底沒哭,而是又抱了皇帝一下,說:“皇兄,謝謝。”

於是,時隔十三年,周無歸再度坐在了輪椅上,抱著一只盛滿海水的大陶罐,來到了皇家水族館。那只原來住過踏月的水族箱卻是空的。

這讓周無歸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他看到了剛剛分別的皇帝陛下就站在他身後。

皇帝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他走到周無歸面前,摸著他的頭頂,語氣比之前要輕松許多,說:“這世上朕唯一不想騙的人就是你。踏月不在皇宮裏,也不在太後手裏。”

周無歸剛想說謝謝,就聽皇帝又道:“但我們要救父皇,只能答應太後的條件,用元王的首級作為交換。現在有一個可以接近元王的機會擺在眼前,能利用這個機會的人只有你、朕和蘭姬。”

“皇兄是說,替嫁?”周無歸瞪大了眼。

皇帝頷首,又道:“朕清楚這些年蘭姬只想離開皇宮,她不會乖乖去和親的。在她心裏只剩她自己了。所以,朕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了!無歸,你放心,此行兇險,朕會派人保護你的。”

“我,我……我!”周無歸百感交集,一連說了三個我,才終於把心裏那句話說出來:“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朕會派兩千皇家侍衛隨你而行,還會派十名暗衛貼身護你安危,朕還會讓胡公公的徒弟小谷子陪著你。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胡公公還活著,朕命太醫把他救下來了!”

“什麽?!”周無歸一聽胡公公還活著,整個人既驚又喜,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他邊擦邊笑邊說:“太好了。”

“走吧,朕帶你去看看他。”

在北五所的一間太監房裏,周無歸見到了閉目養傷的胡公公。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實,門簾一挑他就睜開了眼睛,而後他就看到了雙眼含淚卻努力在笑的周無歸。他那雙渾濁的眼立刻瞪圓,不敢置信地想要爬起來,卻被周無歸給攔住了。

“你別起來了。我也沒事,就是來看看你。”周無歸安慰他道。

老太監的眼淚流了下來,感嘆道:“殿下沒事就好,不然老奴就是死了,都沒臉見先皇了。”

“我父皇他在哪?我能不能見他一面?”周無歸抓著老太監的手,急切地說。

老太監卻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句‘太後’,雖無聲無息地,周無歸看懂那口型的意思後,依舊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壓迫。

而後,他艱澀地有些難以啟齒地對老太監說:“皇上安排我去敵國和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

老太監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先皇曾說過,將來整個天下都會是殿下的。如今殿下終於能脫離冷宮,依老奴看無論去哪兒都免不了要闖蕩一番!殿下,心中不迷,則行不迷!”

周無歸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老太監有句話說得對‘脫離了冷宮到哪兒不是要闖蕩一番?’至於是死是活,也絕非誰的一兩句話,說了就算。

“我,”周無歸道:“想要闖出一條活路來。”

老太監則道:“這後宮裏,沒人能護住你,也沒人能容得下你,不必留戀,倒不如去外面看看,興許能謀個活下來的生機……”

這天之後,蘭姬公主即將和親的消息,在後宮中傳開。

前朝的主戰派聽聞此訊後,紛紛上書請戰,甚至不少老臣在早朝上就跪地痛哭,高聲進諫:“大周立國數百年,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我泱泱大國竟被一番邦小島圍攻一日就送公主前去求和,這等搖尾乞憐之態實在難堪至極!某,實在不敢同流合汙,願就此請辭,望陛下恩準!”

“某,也願請辭,望陛下恩準!”

“某也……”

三朝元老紛紛請辭致仕,皇帝一言未發就吐血昏倒。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朝綱好像下一秒就要廢了,太後出來說了一句話:“若你們能在十個時辰內,拿出既不使京城血流成河,又可使那小番國順利退兵的妙計,哀家替你們去勸說皇上,就不議和了。若拿不出妙計來,就閉嘴好好看著。”

一時間三公九卿全部聚集禦書房晝夜不歇推敲退兵之策。另一邊,整個後宮和禮部、戶部則為和親之事忙得不可開交。

這些年,蘭姬公主被太後養在膝下,如今已是過了二十歲的老姑娘。前兩天聽說她和太後大吵一架就病了,如今開始準備和親的事眾人才知道,公主不是病了是崴了腳,這不,都坐上輪椅了呢!

周無歸換上了蘭姬的裙裝,梳了她貫常的發飾,僅在臉上帶了層薄薄的紅紗,沒有人質疑他的身份。

他坐在輪椅上,望著身邊忙碌的宮人,思緒漸漸飄遠,也不知道敵國那元王是否真如傳說那般面目可憎,殺人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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