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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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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塘的冬天並不長, 寒假才剛結束,轉眼就到了四月,又是一年陰雨綿綿的時節。

臨近考試, 遲越每天都在抓緊時間背書和刷題,睡得少, 話變得比平時要少,食欲也大減, 不會再一天點六個不重樣的外賣,也不會再一箱一箱往家裏買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溫降不用參加這次考試, 選考這幾天學校又暫停了語數英課程, 按理來說是輕松的。可她眼看遲越一天比一天熬得遲, 知道他考試壓力太大,不忍心丟下他一個人去睡覺,所以即使沒事做也要在邊上陪著他,聽他背背政治書或是給他沖杯冰美式。

他們家裏沒有咖啡機,咖啡是用凍幹粉沖的,即使加再多冰也沒辦法掩蓋粗糙的風味,遲越這陣子雖然落魄了, 舌頭還沒落魄,一嘗就能嘗出來,只能皺緊眉頭苦中藥似的往下灌, 勉強提神。

不過溫降喝不了咖啡, 之前嘗試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不耐受,多喝兩口就心跳加速,只能在邊上拼命睜大眼睛, 免得一不留神就睡過去。

遲越在翻書的空檔註意到她時不時用力眨眼的動作, 心下暗嘆了聲, 提醒她:“去睡吧,都十二點多了。”

溫降只是搖頭,盯著面前的書在心裏默念:“……侯蒙,字元功,密州高密人。未冠,有俊聲,急義好施,或一日揮千金……”

可這種強制性的閱讀收效甚微,加上是課外文言文,理解能力比平時更差一大截,她的睡蟲在第三次讀劃線句時終於“撲棱棱”全飛了出來,需要用手托著下巴才不至於倒在書上。

遲越看出她已經撐不下去,柔軟的眼睫在燈下輕顫著,臉頰被手擠得變形卻毫無覺察,無奈地彎了彎唇,放下手裏的書,低聲告訴她:“你先睡會兒,我去院子裏透透氣。”

“……唔。”溫降其實沒聽清他說了什麽,條件反射地輕擡了一下頭,眼睛卻睜不開。

遲越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站起身把客廳的光線調暗,這才推開門出去。

已經是四月,到了一年中氣溫最宜人的季節,省去了一個月上千的空調地暖費用。

晚風拂面,吹起他低垂的劉海,再擡起頭時,薄荷味道的煙也被風吹散。

相比起咖啡,兩顆爆珠帶來的涼感更提神一些,風混著青綠的草木味穿過喉嚨直達肺部,冷得胸口隱隱作疼。

太陽穴的漲痛被短暫的涼意鎮定下來,隨後掀起更深一層的頭痛欲裂。

天上沒有星星,被厚厚的雲和霾遮住了,顏色混沌。

等到最後一口薄荷煙抽完,他垂眼摁滅煙頭,散了散衣服上的味道,重新回到客廳。

溫降已經趴在茶幾上睡著了,長發披散在肩上,在昏暗的光暈中流淌出淺淺的香檳色。

遲越彎下腰,牽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打橫抱起。

溫降感覺到身下騰空,在半夢半醒中軟軟唔了聲,收緊手臂,鼻尖隱約聞到熟悉的味道,轉頭埋進他懷裏仔細嗅了嗅,呢喃:“你抽煙了嗎……”

“嗯。”遲越低應了聲,抱著她打開房間的門。

溫降輕哼,又無意識地開口:“我還以為你已經不抽了呢……”

遲越的動作微頓,沒有打開房間裏的燈。他這段時間只會在她睡著之後抽煙,不想讓她看到,免得她擔心。

動作輕柔地把她放到床上,他掀開被子給她蓋好,喟嘆道:“接著睡吧,晚安。”

“……晚安。”溫降的聲音帶著幾分含糊,柔軟的糖酥一般。

夜色朦朧地落在她身上,遲越垂眸望著她秀美的輪廓,猶豫片刻後,在她的額頭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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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選考成績出來時,已經是高考最後的沖刺階段。

高三就業班的人在五月之後都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學校,正式進入工作,整個年段的樓層霎時冷清下來,只能在課間遠遠聽著其他年紀的喧嘩和笑鬧,班裏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變得寡言,幾乎沒人還在課上玩手機。

查成績的那天晚上,院子裏下著小雨,淅淅瀝瀝地洗過重新展開枝葉的木香花。

對於遲越來說,畢竟是只花了幾個月填鴨式速成的科目,這次的成績其實還算不錯,地理比上次高了整整十五分,和溫降一樣。

但政治和歷史的記憶量實在太大,他沒有兩年上課的積累,純靠死記硬背,最後不得已放棄了幾個分值占比較小的版塊,當然不可能像穩紮穩打的學生那樣拿90+高分。

幸虧他字寫得好看,改卷老師估計也不忍心給看起來這麽像尖子生的卷面打低分,成績比他當時的估分還要高一些,都超過了七十。

溫降當時看到他的成績,高興得抓緊了他的手臂,興奮道:“太好了,你現在加上英語已經有385分,只要再考215,超過六百就能上一本了!”

遲越在沙發上被她晃來晃去,只是很淡地彎起唇角,對她點點頭應了聲:“嗯。”

眼底的神色很覆雜,除了濃重的倦意之外,夾雜著一絲沈甸甸的憂慮。

然後在她察覺到他的興致缺缺之前,主動站起身道:“我去拿蛋糕,慶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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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的最後半個月,遲越後來回想起來竟然是一片空白。

每天都在機械地重覆同樣的幾件事,睡覺,做題,訂正,吃飯,做題……刻板的時間軸像科學實驗裏的電磁打點,長長的紙帶被無線抽象化,最後讓人無法區分昨天、今天和明天。

甚至連學校的食堂都沒給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食物吃進嘴裏像沒有味道的漿糊,他的舌頭已經在冰美式的摧殘下徹底麻木,不再品嘗,只是果腹而已。

吃完飯就去抽煙,下午上課之前抽第二支,這樣就不會在一天最困倦的午後倒下。

他以前抽煙只是因為無聊和追求刺激,想起來就點一根,想不起來就算了。有時候抽完了,直到代購再次給他發消息之前,甚至可以忘一個多月。

現在卻像是迫不得已,煙可以短效鎮痛和提神,他這兩個月來抽的煙或許比之前兩年抽的還要多。

等到年前買的那兩條煙抽得都差不多了,便等到了六月七日的高考。

考試做了什麽題目、寫了什麽作文他已經毫無印象,唯一記得的是高考當天的早上,他和溫降一起熱了前一晚從家附近的面包店買的三明治,怕冰箱裏的鮮牛奶會造成腸胃不適,喝的是滾燙的黑豆漿。

他們的考點分在同一所學校,在校門口的布告欄找到各自的考場後,溫降看著他,眼底盛滿了初夏明媚的光,張開雙臂墊起腳抱住他,在他耳邊鄭重地祝他:“考試加油!”

遲越回抱住她,低頭枕在她肩上,也低聲回覆:“考試加油。”

考場裏的時間流逝得很快,下午的數學考完,太陽還高懸在半空中。

再往後就是等待成績發布的酷暑。溫降頭兩天回了家,幫崔小雯做了個大掃除,之後又閑不住,出去找了份咖啡店的兼職,時薪不算很高,但重要的是學了一門手藝,頭幾天回家不僅帶著免費的員工飲品,還興沖沖地問他想不想買一臺咖啡機,這樣她就可以在家給他做鴛鴦拿鐵了。

遲越被她的天馬行空逗笑,點點頭應下:“好,等今年九月就買給你。”

“對哦,九月我們都要走了,我總不能在大學寢室裏擺一臺咖啡機吧,還是算了……”溫降這才意識到這個嚴峻的事實,擡手枕在沙發上看著他,片刻後問,“不過你說……我們是不是也可以不住寢室,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啊,這樣就可以每天都見面了。”

遲越彎起的嘴角微微斂起,看她一眼後,調侃:“就這麽舍不得我啊,天天都要見面?”

溫降本來就不禁逗,第一時間伸手打他,臉色微紅地提起語氣:“我是說認真的!”

遲越聞言,才露出幾分正經,回答:“那就得看我們到時候考到哪兒了。”

“你的意思是,要是我們學校隔得很遠的話,就沒辦法天天見面了嗎?”溫降問。

“怎麽會,”遲越伸手捏捏她的臉頰,“你不是要讀師大麽,我到時候填志願就圍著你的學校填,不會離得很遠的。”

“所以我們到時候還是可以住在一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遲越對她點點頭,等她撲上來抱住他,懷裏被一大團溫熱填滿,唇畔的笑意才一點點淡下去。

至於她白天不在家的時間,他也沒閑著,總算有精力地毯式地排查過家裏的儲藏室和衣帽間,連樓下的恒溫酒窖都搜刮了一輪,把攢在身邊的東西一股腦掛在網上賣掉,從鞋子衣服到卡帶手辦,基本都是名牌和熱款,賣出的價格都還不錯。

然後等錢一到賬,交完家裏雜七雜八的費用,就都轉到溫降卡裏。

以至於她那段時間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問:“你怎麽又轉錢過來,這個月不是已經轉過了嗎?”

“放我手裏也沒用,放你那兒安全。”遲越只回。

他之前轉錢一直用這個理由,溫降也沒起疑,嘟囔著“你是不是又把家裏什麽東西賣了啊”,一邊到處巡視了一圈,最後跑回來問他:“你之前放樓梯口的那只熊呢?也賣了?”

“什麽熊?”遲越明知故問。

“就那個一半不銹鋼一半大理石的那個,看久了還挺好看的。”溫降動手比劃了一下。

“嗯,是賣了。”遲越這才承認。

“為什麽賣了,你不是挺喜歡那個的嗎?我去年看你班回家的時候,你還說這是現代藝術呢,”溫降說著說著,總算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看著他問,“你最近是缺錢了嗎,怎麽什麽都拿去賣啊?”

“倒也沒有,”遲越搖搖頭,伸手去拿茶幾上的水杯,借此避開她的視線,“就是昨天突然看那頭熊價格漲了很多,這錢不賺白不賺。”

“漲了很多?這種擺件也能漲價嗎?”溫降的註意力被轉走。

“嗯,”遲越應下,給她打算盤,“我去年十一月剛出就買了,才兩萬七,今天賣出去六萬六。”

“六萬六?!”溫降倏地睜大眼睛,驚嘆,“一頭熊為什麽這麽貴?!”

“都說了是藝術了,你怎麽就不相信我的眼光?”遲越難得臭屁,翹起嘴角道,“所以今天出去吃吧,想吃什麽?”

溫降的重點已經完全被他帶跑,將信將疑地睨著他,嘟囔:“你眼光要真這麽好,幹脆當二手販子得了,一轉手四萬,一轉手四萬,不比什麽都賺錢?”

“可以考慮,”遲越玩笑地一點頭,伸手架住她的肩膀,拎著她往門口走,“走吧,吃飯去,順便給你買幾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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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總分出來的那晚,蟬鳴和蛙聲響徹小區,不時有飛蛾循著光撞上落地窗,在外面發出低低的“啪啪”聲,玻璃上因此落下一瓣瓣灰痕。

別墅裏很安靜,伴隨著空調低低的送風,只有手指在鍵盤上鄭重地敲下一個個數字的聲音,幾次繁忙的加載過後,溫降的總分便顯示在上面——637,超出一本線43分。

去年杭城師範大學的外國語言文學類專業,錄取最低分622,最高分650,平均626分。

加上高考改革,等級賦分意味著每年的高考分數線不會有太大的波動,也意味著她在今年九月,就能夠進入她夢想已久的大學。

溫降本來以為自己看到這樣的成績後,會高興得尖叫或是拉著身邊的遲越晃來晃去,但事實是她只是怔怔地盯著637這個數字,直到眼睛變得有些幹澀,輕眨了眨,鼻間後知後覺地冒上酸脹的熱氣。

遲越笑著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安慰地輕撫:“哭什麽,不是考得很好嗎?”

“嗯……”溫降藏不住鼻音,濕濡地應了聲,轉頭鉆進他懷裏。

她去年十月一下子考過了三門,這半年只學語數英,總感覺高考似乎沒有她心理預期得那麽難熬,以至於現在分數都烙在她成績單上了,還是會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怕一覺醒來,這一年的經歷可能只是一場夢,她其實還掙紮在高二那年不見天日的雨季。

好在遲越是真實的,她能聽見他胸口傳來的心跳聲,蓋過耳邊的一切蟲鳴,閉上眼睛後,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和沐浴露帶出的清爽又讓人安心的草木香氣。

就這樣安靜地抱了一會兒,她才動了動腦袋,輕吸鼻子擡起頭來,道:“好,我的看完了,來查你的成績吧。”

遲越低應了聲,聲帶磁性地震動著,松開懷裏的她,俯身觸上筆記本的鍵盤,退出她的賬號。

側臉在燈光下微不可見地繃緊,喉結滑動。

事實上,他這半年過得其實比之前還要渾噩。沒有時間思考,也沒有時間猶豫和退縮,就這樣近乎盲目地、咬牙把那些大段大段的知識點一股腦全都塞下去,直到神經的陣痛影響到身體,甚至會有大腦過載到無法思考的時候。

神經就這樣隨著高考倒計時一圈一圈繃緊,他在考前的那幾天,失眠癥再度發作,像是被剖成一座嘰喳怪笑的馬戲團,冰美式、煙和安眠藥輪番上演,大部分時間都陷入生了病的熱勢當中,淩晨三點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大腦仿佛困獸,明明疲憊至極,卻野性未除地不肯倒下,一個接著一個地起跳、鉆過火圈。

唯一能讓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要和她一起考上大學這個念頭。

除此之外,他其實想不出自己背這些歷史哲學或是算某些函數動點到底有什麽意義,只是為了達成某個目標,為了拼命擠入某個衡量個體的普遍標準之內,於是要囫圇地掌握這些和未來毫不相幹的,甚至是無用的知識。

他能感覺到這種割裂和矛盾所在,所以甚至不敢細想,每當這樣的念頭產生,便強制性地抹去,就像是被關進籠子的動物出現的刻板行為,用冷得過肺的薄荷煙壓抑這一切,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動搖。

盡管事實是,他背政治提綱的時候想要作嘔,寫數學題的時候想把筆摔成兩截,仿佛身體裏有某種天然的排斥力,不合適就是不合適,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或許從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動搖了。

然而考上大學之後又會是什麽呢?

他沒想過,也不敢想。

因為擡眼望去,似乎是一片黑暗。

敲完最後一個字符密碼後,面前的頁面很快刷新,他看了眼這個成績,繃得極細的神經在某一刻,突然斷了。

但溫降驚喜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指無意識地掐進他的小臂,再三確認過608這個分數後,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太好了遲越,608分,肯定能上一本了!”

遲越只是望著電腦屏幕,秾長的睫毛壓著瞳仁,灰沈一片。

直到想起身邊的人還在看他,才擡起頭來,條件反射地牽起唇角,應道:“嗯,是啊。”

他現在的笑容太勉強了,即使是完全不認識他的人也能看出端倪。溫降抿了抿唇,臉上的神情逐漸被擔憂替代,問:“你怎麽了,這個分數沒達到你的預期嗎?”

遲越垂眼笑了一下,回答:“怎麽可能,本來就是臨時抱佛腳,考六百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那你為什麽……”溫降張了張口,看了眼屏幕上的分數,話音低下來,“是因為專業的事嗎?”

他們很早之前就聊過這個話題,遲越給出的態度一直都很模糊,不斷把考慮和決定的時間向後延宕,直到今天,成績都出來了,才發現已經到了拖無可拖的時候。

至於原因……她其實隱隱感覺到了,相比起現在學的這些課程,他對美術的興趣要大得多,又很有天賦,就連他都想不出他還有什麽更加合適的專業可以選擇,更何況他。

可去年藝考已經來不及了,他整整四年沒碰畫筆,離省統考只剩兩個月的時候,還在醫院裏住著,打著石膏和繃帶。

她一句話就命中了紅心,倒是讓遲越失語地輕笑,朝夕相處了一年多,他並不意外於她的敏銳,畢竟要在她這種天生精力旺盛的人面前強做出一副振奮的樣子是很累的,他會很經常地在她面前露出倦意。

只是眼下,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不管以後學什麽都好,相比起愛好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謀生才是最要緊的。

這個念頭他已經在腦海中過過無數次,眼下只是伸手拿起電腦旁藍色封面的志願填報參考書,打起精神道:“之前是沒想過,現在看看吧。”

溫降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胸口微微酸脹。

看他已經自顧自翻開書,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問:“你的學校邊上還有什麽大學,浙工大?”

頓了頓又意識到什麽,道:“對了,你們學校分數比較低的專業也才六百多分……藥學最低601,化學和環境工程也是601,到時候也都……”

話音未落,溫降已經忍無可忍地伸手合上那本書,把它從他手裏抽走丟到一旁,神情嚴肅:“遲越,你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這些專業,也根本不想選它們吧?”

面前的人聞言,只是看著她,臉上露出柔和的神色,進行雕琢的五官蒼白而細膩,讓人想到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春雪,動人心魄卻又短暫易逝。

最後只是用他清潤的嗓音開口:“本來就不是所有人都能選到自己最喜歡的專業,這很正常。”

“他們是他們,你不一樣,你有真正喜歡的事情,而且很擅長,”溫降搖搖頭打斷他的話,看著他的眼睛,鼓起勇氣把考慮過無數次的那個念頭說了出來,語氣無比鄭重,“我們再考一次吧,去參加藝考。”

“擅長嗎?”遲越聽到她篤信的話,喉間驀地劃過澀意,苦笑著搖搖頭,告訴她事實,“已經過去太久了……以前擅長,不代表現在依然能做好,畫畫是需要不斷練習和積累的,我落下太多了。”

“那你就再用這一年把落下的撿回來!”溫降的話音不自覺變得激烈,“現在才六月末,我們可以明天就出發去杭城,那邊有很多很好的畫室,你剛好能趕上暑假兩個月的集訓。我在網上看到有零基礎的人從高二開始,只花一年就考上了國美,你的基礎肯定比那些人要好,這次不會太遲,肯定可以趕上的。”

遲越聽到這兒,嘴角雖然一直掛著淺淺的弧度,但眼底卻越來越顯得寂寞。

她的確規劃得很好,時間也當然比去年要充裕,又剛好能和她一起去杭城,不會分開,但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藝考這件事,他想得不比她少,她當時從樓上拿下來的那本素描冊,有時候睡不著,他會坐起來打開燈,把它們翻了又翻。

溫降看他不答,以為他還有些猶豫,繼續補充:“再說今天你的文化課成績出來了,六百零八分,比絕大多數美術生都要高,就已經是很大的優勢了。只要你能通過校考拿證,甚至不需要進小圈子,憑你的文化課成績,明年就肯定能考上。”

明明去年她連美術專業需要藝考這件事都不知道,現在卻可以劈裏啪啦地說出“拿證”“小圈子”這一類詞,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念頭的。

遲越覺得很感慨,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道:“可是——”

溫降只聽見“可是”這兩個字便打斷了他的話,看著他的眼睛,步步緊逼道:“你先不要提可是,你只要告訴我,你想學美術嗎?”

她在這種時候總是顯得很強勢,也很有力量,遲越原本低沈的情緒被迫驅散,失笑地彎起唇,片刻後,認真點了點頭。

想,當然想了,做夢都想。

這是他從小唯一熱愛的事,雖然因為意外中斷了,卻從沒改變過。

溫降只看見他點頭,眼睛便驀地濕潤,重重拍板道:“那就這麽決定了,沒有可是,我們就再考一年,一定會考上的。”

她構想得一切都太美好了,遲越盡管不忍心打碎它,卻必須要告訴她事實:“可是去杭城的話……畫室集訓和租房的費用太高了,我現在拿不出這麽多。”

“什——”溫降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拿不出錢”這樣的話,一下子楞住了。

他這段時間一系列的反常電光火石地湧入腦海:一箱一箱地賣掉他之前最喜歡的卡帶和游戲機,把買進賣出得價格算得清清楚楚;幾乎不再點外賣,跟她一起忍受了近半年的學校食堂;甚至每天早上出門前不等她提醒,都會提早半個小時關掉中央空調。

她當然感覺出了這些異樣,但只單純地歸因於他高考壓力太大,沒時間玩游戲和購物,也沒胃口吃東西,加上耳濡目染,跟她學會了很多節約用電的小技巧……

他每個月依舊給她打兩萬塊“生活費”,也照常給她買那種很貴的衣服和鞋子,以至於溫降從沒想過他會存在缺錢這種可能,直到現在。

嘴唇和口腔在這樣的震驚中微微發幹,她最後只能問:“是他不給你打錢了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春節之後。”遲越回答,看向她的眼神依舊柔和。

“春節之後……”溫降徒然重覆了一遍,簡直沒辦法想象像他這樣從小嬌生慣養出來的人,這半年到底是怎麽瞞著她熬過來的,每天要學十二個小時功課,一邊還得想辦法填上家裏各種各樣的開銷。

別墅高昂的水電天然氣費用,一年上萬的物業費,數學家教的補習,一周一次的家政,還有每天吃飯的支出,一箱一箱買給她的草莓和櫻桃……

不光沒錢,他為了不讓她發現,還在努力維持表面的光鮮。

溫降想到這兒,胸口像是被咽不下去的骨刺卡住,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只能問他:“為什麽這麽突然……”

雖然從心理而言,她知道他不願意用他的錢,可從現實出發,沒有錢的確什麽都做不了。

就連偶像劇裏威脅富二代男主離開女主,都要用經濟封鎖這一招。

遲越聽到這個問題,似乎覺得有些玩味,輕哂了聲道:“我不知道,但最簡單的邏輯是……那個女的生了兩個孩子,二分之一的遺產相比三分之一,會多很多。”

所以巴不得遲運盛早點廢了他這個倒了臺的前妻的兒子,最好在他們兒子的滿月酒上就做好遺囑公證。

溫降聽到這句,就明白了無非就是那個上過門的壞女人這樣那樣的手段,沈默片刻後,知道他不想再和那家人有任何瓜葛,回到剛才的話題,重振旗鼓道:“沒關系的,你不是在我這兒存了很多錢麽,周靜美的一萬塊也還過來了,我這裏有二十萬呢,夠我們花很久了,再說這個暑假我都有空,也考完店裏的咖啡師證了,到了杭城可以繼續在連鎖店裏打工,時薪挺高的,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態度堅決,遲越卻隱隱感到窒息。

就像她之前,淩晨十二點還要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寫作業時那樣。

陪伴當然很好,但更多的是壓力。

加上某種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作祟,他很難接受讓她一個人出去打工,而他在畫室裏與世無爭地畫畫這種狀況,那就又成了她的拖累。

而要是她一個人,帶著那些錢去杭城的話,可以很輕松地過完大學四年,不用到處打工,只需要靜下心來好好學習就好。

溫降看他不語,漂亮的眼睛又流露出那種距離感十足的若有所思,心裏便著急起來,靠他更近,緊接著道:“而且只需要一年,等你明年考上大學,開銷就很小了,我們到時候就可以一邊兼職一邊上課,畢業之後在杭城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把一切都想得圓滿,遲越的喉結艱澀地滑動,仿佛拖行過粗糲的沙地,告訴她:“可是畫室一學期的學雜費就要六七萬,買一次油畫顏料要上千,萬一我考了一年,還沒考上怎麽辦?”

她難道就要跟他這樣一直耗著嗎?

這個念頭才浮現,溫降便固執地開口:“那就再考一年,國美有很多二戰才上岸的美術生,這很正常,你不要有壓力。”

“那你呢?”遲越輕聲問,一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溫熱的指腹劃過她的臉頰,留下一道蜿蜒的觸感,隨後放下手指,“這樣帶上我,你會很辛苦,我不想拖累你。”

溫降聽到這句,臉上幾乎拂過震怒的表情,隨後緊緊伸手抱住他,下巴抵上他的肩膀,拼命搖搖頭:“一點都不辛苦,你也不會拖累我……我本來就是遇到你之後才變得越來越好的,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擁有現在的一切。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高高興興地去學你真正喜歡的東西,而不是像這段時間一樣,每天都愁眉苦臉,只有這樣我才覺得辛苦,才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

話音到這兒,聽他自嘲地輕笑了聲,溫降把他的肩膀抱得更緊,無比真摯無比熾熱地補充:“而且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和你分開的,什麽困難我們都可以一起面對,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她的承諾像是實心的大理石球,就這樣深信不疑地屹立著,是最典雅純凈的白色,線條完美無缺,在這樣完美的圓形中顯得牢不可破。

而承諾的填充物是她的體溫和熾熱的言語,遲越擡手摟緊她的腰,胸口滾燙得快要融化,心跳和脈搏都在這樣濃烈的感情中不顧一切地震動起來,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於是在他輕率而不負責任地開口答應她之前,遲越申請按下暫停鍵,低頭問她:“你讓我好好考慮考慮好不好?”

溫降很快點點頭。

遲越便松開手,稍稍往後仰了仰,示意她松開自己。

但溫降犟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大膽,明明他的肢體語言暗示得很明確,他們應該有這樣的默契,她就是執拗地不松手,還振振有詞地告訴他:“你就這樣抱著想,不著急。”

遲越算不清這是今天的第幾次啞然,短暫的無奈過後,重新抱緊她,擡手輕撫她腦後的長發,鼻間滿是洗發水的清香。

他骨節分明的長指梳理頭發的感覺很舒服,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燈下安靜了好久,耳邊的蟬鳴如潮水般湧上,又逐漸退去,如此反覆。

直到某一刻,他發現自己在這種時候其實已經失去思考能力了,像是被她拽上一輛飛馳在公路上的車,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僅僅是在反覆琢磨和品味她為他描述的那個未來,發現那的確才是最好的一種可能,甚至已經提前為此感到狂喜。

再花一年去學美術,至少要好過盲目地一頭紮進某個他一無所知的領域,好過在其中痛苦地掙紮,甚至讓她也被迫沈入郁郁寡歡的低潮中。

遲越到這裏總算下定決心,只是在這之前,他覺得自己還有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需要向她確認。

於是溫降聽見他低緩而慎重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嗓音還帶著幾分顫抖,就知道他已經考慮好了,松開手擡眼看向他。

誰知道他的下一句不是“我決定好了”,也不是“我願意”,而是:“你愛我嗎?”

溫降楞住了,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深邃而昳麗的面容。

“你愛我嗎?”遲越怕她沒聽清,又一字一句、格外仔細地問了一遍,緊了緊喉結,眸光濕潤地望著她,最後道:“只要你說你愛我,我就跟你走。”

溫降聽到這句,臉上的震驚便緩緩退去,伴隨著唇畔浮起的坦蕩又赧然的笑意,小聲喃喃了句“笨蛋”。

緊接著告訴他:“我當然愛你啊。”

她本來還以為這是他們已經心照不宣的事實,只是她並不知道這種愛意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怎樣宣之於口,所以大多數時候,只是純粹地依照感情行事,借由行動去表達。

相比起言語,行動對她而言更真實,也更深刻。

遲越聽到這句,濃黑的眼睫輕顫了一下,看了她兩秒後,在沖動中生澀地低下頭,在她的唇上輕碰了一下。

觸感很柔軟,在嘴唇相觸的同時,心跳也在同一時間落了個重拍。

兩人在同一時間楞住。

溫降雖然都跟他同床共枕過幾次了,但還從沒想過他們會做更親密的事,也沒有明確和清晰的“男女朋友”這樣的概念,只知道“在一起”和“對他好”這兩件事。

所以在他的吻落上來時,只來得及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知道閉上。

而結果是,他的嘴唇真的很軟,觸碰卻又太短暫,她甚至弄不明白那一瞬間奇異的心蕩神馳是因為荷爾蒙還是心理作用。

只知道在分開之後,她的心跳依舊快得要命,甚至因為沒有仔細感受,還有些意猶未盡。

她之前從沒想過接吻會是一件……讓人覺得快樂的事。

至於遲越,他很早之前就有這樣的邪念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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